冷舱(五)
作者:敲碎键盘      更新:2022-06-10 03:09      字数:3690
  “他不行了。”
  还不到八个小时,高弘山甚至高估了徐灿阳的生存时间。
  “全身都在出血,血管全碎了,针也扎不进去,血压掉的厉害。庄盛文还在挣扎,你过来,帮徐灿阳收尸吧。”
  季思远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拿着还没注射的镇定剂,眼神一眨不眨的落在高渡脸上。
  屋里灯光昏暗,他还是看见他的睫毛动了。
  高渡在转醒。
  季思远放下镇定剂,按下对讲键,“不要注射安乐死药剂,再等一会。”
  再等一会,等你醒来……见他一面吧。
  反正怎么都是要死的,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无人生还。
  颤抖的睫毛像蝶翼一样展开,高渡醒了。他刚睁开眼,一张明媚的笑脸就凑了过来。
  【你要喝南瓜粥?】
  那人伸出两个手比了个a。
  【还是玉米粥?】
  他又伸出手比了个b。
  【还有小米粥?】
  “灿阳……”高渡抬起手,只抓到一片虚无,失落裹了满眼。
  高渡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像沉睡在棺椁中才苏醒过来的死人。
  “我做噩梦了,梦见徐灿阳跟我道别……一遍一遍的说,生怕我听不见。然后我一睁眼,就追丢了……”
  季思远像浑身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把镇定剂放在一旁,高渡眼中的秋水变成一滩死水,黑白界限没那么分明的朦胧眼神,此刻仿佛失去生命体征,扩散了。
  他起身,像七老八十的人一样拄着季思远的肩膀,垂着头。
  季思远鼻头忍不住酸了,他紧咬着牙才从嘴里挤出四个字。
  “他快死了。”
  高渡的手从他肩膀上拿开,动作僵硬的像个生锈的机器,在屋里扒拉能用的医疗用品。
  镇定剂的药效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相比上一次那么长时间的注射,这一次的量显得温和多了,麻木的感觉在慢慢消退。
  手术刀、止血夹、手套、托盘、纱布、消毒酒精、还有一把小垂头。
  “肋骨锯在哪?”
  季思远明白他的意思。
  “别费力气了,没用的,他的身体每个孔洞都在出血,血浆都输不进去,血管一扎就碎……你动不了手术,他的身体条件不允许。”
  “我是急诊科的医生,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死神手里抢人,你不行,我未必不行。”
  高渡端着能找到的手术用品,带上口罩,其余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的走了出去。绕过大厅,来到冷舱走廊,季思远跟在他身后,看见撑着双臂站在铁床旁的庄盛文,对着眼球充血一动不动的“尸体”愣神。
  仪器数据已经低到可怕的数值,高渡端着东西走了进来。他好像没认出床上被感染的是谁那样平静,但又好像早就知道是谁一样坦然到义无反顾。
  一股腐朽的臭味萦绕在屋里,那已经不是新鲜的人体能散发出的味道。
  “谁让你过来的!?”
  高弘山吓的从凳子上窜起来,庄盛文这才发现身旁有人。和自己相比,他穿的太清爽了,身上一点防护措施都没有。
  “高……医生。”
  “患者生命体征还未消失,”高渡像往常一样迅速且熟练的套上手套,把托盘放到徐灿阳旁边。“庄医生,思远,准备手术,我来主刀。”
  他的血管碎的和蛋卷一样一碰都掉渣,庄盛文无从下手。
  “我也想,但是……”
  “没有但是,”高渡装满死水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他还没死,我得救他。”
  床上的人不能称之为人了,是一块脆弱的、带有微弱生命体征的烂肉。
  浮肿的脸,浑身青紫像染了颜料,只是身体还没有出现太不同寻常的变化,相比刚来这里看见的,已经死掉的患者,徐灿阳从外表看,还算正常,还维持着正常体型。
  “你不能靠近他!”高弘山攥紧话筒咆哮着,在脑子里重复了千八百遍“自己不能死,死了就是对人类的不负责”,这才抑制住已经绷紧随时待发的双腿。
  他咬紧牙关,垂下额头,足足在怒吼爆发十几秒后才再次开口,“你……你必须出去,徐灿阳身体里的病毒无药可治!你并没有感染!出——”
  银白色的纤薄手术刀像解剖尸体一样划开了失去弹性的皮肤,触手的感觉像切在一块果冻上,肉块边缘碎的四分五裂,非常不好收拾,再好的刀工在这种底子上也难以施展。
  高渡丝毫没有留意高弘山在说什么。
  或许他听到了,即便细微,高弘山也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往上翻了一下,浓浓的疏离和恨意全都投射过来,然后以眨眼的速度恢复专注。
  现在没有时间去恨一个无关紧要的恶人。
  高渡像往常一样,一边和手术台上的人唠着家常,一边开刀。
  “知道为什么值夜班不能吃饺子吗?
  溪山医院其实还有很多规矩,比如不能点芒果味的饮料,不能吃草莓。
  因为急诊最忌讳‘忙’和‘没’,有时候做医生的,比普通人更信这些。
  所以要放苹果,圆的。寓意团圆、美满、平安。”
  鲜血高压喷射到冷舱的房梁,有几滴溅在高渡的脸上,顺着眉眼,致命的病毒流进了高渡的眼角。
  “你不回答我,是不是对我说的话不感兴趣?
  可我怎么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这样做,我现在都解释给你听了,你竟然连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想听什么?”
  叽里咕噜的开腹声还在持续的响着。
  “我知道了,‘最浪漫的事’,你想听这个。
  当初不是因为不想给你唱才拒绝你。
  毕竟我已经很久不开嗓了,怕一张口,就是难听的调子,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窘态。
  不过如果你睁开眼,我现在可以唱给你听,但你不准笑我。”
  冷舱里很安静,只有几乎和环境融为一体的轻语,和拉直的心电图。
  积蓄已久的死水终于涌了出来,冲过徐灿阳体内溅射到脸上的血液,砸在坚硬的钢板床上,散开一朵透明到决绝的粉色花朵。
  “春天的樱花快开了……你不陪我去看吗?”
  高渡抚摸着徐灿阳皮肤下的肋骨,看着黢黑的骨头下,被关在牢笼里的,沉睡的心脏。
  他启唇,几不可闻的嘟囔了两个字。
  “骗子。”
  说好的等到苔青映瓦绿,沧海变桑田,却一次一次的想跑,一次一次的爽约。
  不是玩不起是什么?
  高渡从身侧拿出骨锯,对着心脏的位置直劈下去。
  肋骨纤细,加上病毒腐蚀,骨头的支撑力本就不大。装修似的锯木声没持续多久便停了,三条肋骨被高渡暴力拆除。心脏被血液凝块包裹着,大量而粘稠的、说不清是什么的组织液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把停跳的心脏泡在里面。庄盛文看着血流成河的胸腔里撒满了黑灰色的骨头渣,像土一样浮了薄薄一层,只能和季思远用水枪冲洗稀释。
  高渡伸出手,一把握住徐灿阳的心脏。
  体内心肺复苏,在开胸手术中常用,因为肋骨被锯断,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出现停搏现象,只能用这种办法。这需要胆大,心细,手上得有劲,但也不能用力过猛,心脏是坚强的,但也是脆弱的。
  尤其徐灿阳的心更是如此,他被病毒害的不轻,身体组织都比普通人不知道脆了多少,高渡用力大点,可能就会把他的心像捏豆腐似的捏碎成渣,这种情况,更是手都不能抖一下。
  “死神收人也得问了我的同意才能走,你想撤,我点头了?”
  曾经作为一名不合格的医学生,他错失了救治归璨的机会,不过这一次,他再不是当初的半吊子。高渡是冷静的,触手的心是温热的,不管怎样都好,只要这颗心没有在自己掌中凉下去,他就会一直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夹在徐灿阳手指上的体征检测仪开始动了,高渡手中的心像是活了一样,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高渡操作的,徐灿阳的心并没有自主回应。
  血压低的更严重了,庄盛文继续冲洗胸腔内的积液,冷舱内的地上像清早的菜市场,卖鱼摊位前腥臭且混乱的血水淌在每个过路人的脚下。
  “思远,外创切口,插肺管,胸腔积液引流。”
  “还切?”季思远看着满地鲜血,又看了看徐灿阳刚刚输血失败扎针的位置,他的血管情况太糟糕了,“他……他会失血致死的。”
  “切。”
  高渡说的斩钉截铁,他红着一双眼望向操控台。
  “高教授,我知道你没有给我注射病毒。培养皿里有病毒活体,你只是滴了我的血上去,以此骗他过来。无论你出于什么心情不想真的毁掉我,恕我不能配合。如果徐灿阳今天死在这,我就算不毒发,也一刀了结自己的命。”
  “不……”夕阳下的墓碑变得越来越宽,几乎把高弘山脚下的地面通通覆盖。“不行,绝对不可以!”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这是通知。不想让我死就按我说的做——所有你准备的抗病毒药物,通通打到徐灿阳的静脉里。”
  发号完施令,高渡抬起大臂蹭了一把眼泪。黑如洞口的胸腔犹如深渊,随时都有坠落悬崖的可能。高渡给庄盛文递了个眼神。
  “切吧……”庄盛文道,“现在能试的都试一遍,不然……”
  不然也没什么机会了。
  冷舱除了摆弄内脏的哗啦声,又陷入紧张而诡异的安静。
  可心电图上,除了高渡频率丝毫不差的动作为心脏拉起高峰,本体依旧没有任何自主收缩意识。呼吸道插管,空气注入肺部,破损不堪的胸膛在外力刺激下有了些起伏。
  他现在身上的血管几乎成了似有似无的状态,全身都是血管,全身都没有血管,早成了一锅。药物注射到静脉中,能流到哪,谁也不知道,与溪流注入大海一样,没有明确的方向。
  可是徐灿阳……似乎一脚埋进了阎罗殿,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季思远看高渡面无表情的脸上,泪珠越滚越大,越滚越多,他也只能咬牙继续自己的工作,他不能,也不敢出言提醒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可高渡似乎不放干徐灿阳的血就不认输。
  徐灿阳的身体已经发凉了,只有高渡掌心中包裹的那一块是热的,那是高渡的体温。
  只是高渡不认。
  心电图拉着已经超过十分钟了。
  一句“够了”打破了冷舱的安静,声音沙哑突兀,像沙漠中绝望渴死的鹰。
  说话的是庄盛文。
  “再冲洗……注射下去,他的血就都是粉色的了。差不多……收手吧。”他抓住高渡攥着徐灿阳心脏不肯松开的手腕,一颗瞳孔大的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睛中夺眶而出,砸在透明头罩上,锤鼓似的响。
  “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