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徽盘      更新:2022-05-29 10:43      字数:5026
  日光被厚重云层切割得惨白而黯淡,穷奇古道两侧山壁上,数十人持弓包围着道中央的几人,尤其虎视眈眈地对着一名面容俊俏的黑衣青年。
  金子勋咄咄逼人,金子轩与魏无羨对峙,话不投机。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温宁。
  一切溃不成军的开始,就在那轻轻一动。
  金子轩想要去擒拿魏无羨,意念刚起,忽然一支羽箭划过,精準地嵌在金子轩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的温宁之间的泥土地上。
  温宁下意识退一步。
  金子轩诧异地回头,瞪着插在地上的箭枝。
  雪白雕羽,是金家的箭。
  金子轩怒火陡升,抬头往山壁上骂道:「谁往这里放箭?!」
  温宁没有放弃进攻,踏前一步扬手便要插进金子轩胸口,忽闻笛音如流,竟是一段『安魂』。
  温宁闻声停止了动作,回头去看,面露不解:这分明是陈情的笛音,从魏无羨的身后传来。
  魏无羨闻声一愣,下意识低头看手里握着的陈情黑笛,不设防的背后却被猛然拍上一张符篆,瞬间失去意识倒地。
  而魏无羨的身后,不知何时伫立一名戴着斗笠围纱、身穿雅致暗纹黑衣的男子。
  那人手中握着一管黑笛,蓝白笛穗随风晃动,笛身此时仍贴在唇畔,显然方才的笛音是他所奏。
  温宁吼道:「公子!」他立即撇开金子轩,三步并两步向魏无羨奔去。
  金子勋见状一喜,以为黑衣人是友非敌,立刻拔剑要往魏无羨身上补个致命伤,天赐良机,此时不杀魏无羨,还等什么?
  他举剑要刺,猛然被那黑衣男子闪身一踹膝弯,面朝下趴倒在泥土地上,狠狠摔了个狗吃屎。
  「给我趴下。」黑衣男子笑了一声,被斗笠围纱遮掩的面容虽看不清晰,盯着他看的眼神却透著森然寒意。
  金子轩当即喝道:「什么人?」
  黑衣男子不理睬他,反而对转头对奔到近前的温宁说:「温宁,保护好他。」
  那声音明明是未曾听过的,语气却无处不透著熟稔和亲切。
  温宁一怔,下意识遵从了命令,听话地守在昏迷的魏无羨身前,看黑衣男子越过他们,往金子轩走去。
  黑衣人身材纤细,身上的衣料绣有深色暗云纹,虽然精致,却不属于任何仙门世家的校服,只有腰间所配灵剑显示他也是修士,可惜戴着斗笠围纱,金家弟子看不清他的面貌,只道是敌非友,气氛一时僵持。
  黑衣、黑笛、能控制凶尸温宁,这人不是魏无羨还能是谁?
  但昏倒在地上的那个又是谁?虽然於情於理都不通,但金子勋极其有限的智慧无法解释这个疑点,他只能狼狈撑起身体,指著黑衣男子高喊道:「是、是魏无羨!大家上!放箭!」
  才刚喊完,一支箭就从他耳际堪堪擦过,插在他脑袋旁边恰好一寸,金子勋吓得立即噤口,简直比姑苏蓝氏禁言术还有效。
  金子轩登即下令:「所有人不许出手!」
  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紫衣青年持弓大步走来,手中还有一大把从金氏弟子处缴获的雪雕羽箭,居高临下看着金子勋的眼神嘲讽而冷酷。
  江澄厉声道:「没本事一对一,就搞围杀?凭你这种货色?」
  金子勋心虚强辩道:「江宗主,你、你助纣为虐!这可是邪魔魏……」
  他还没挣扎完,江澄腿一抬又把这人的脸踩进土里,甚至碾了两下。
  「尽是说垃圾话。」江澄挑眉,转头问黑衣男子:「魏无羨,接下来呢?」
  斗笠围纱的黑衣男子站定在金子轩与昏迷的魏无羨之间,阻挡意味浓厚,却没有立刻动作,闻言抬起白皙的手指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协调。
  金子轩看着这惹人厌的堂兄弟两次被人把脸踩进泥土,心中半是爽快半是挣扎,终于发话:「江宗主为何在此?参加满月酒宴,应该不会经过穷奇道吧?」
  江澄双手抱臂,瞪了他一眼,才意味深长地缓缓开口:「金子轩,如果你他妈还想让我喊你一声姊夫,就把这些人叫回去。」
  黑衣男子也不怀好意地悠悠补了一句:「是啊『姊夫』,你差点就被害死在这里,拜托不要一脸搞不清楚状况。」
  「你们两个……」金子轩结巴了,老实说,他从与江厌离成婚到现在,从来没听过江晚吟和魏无羨喊他姊夫,何况这两人同时说出口?现在一听,简直背脊发凉。
  黑衣男子笑了笑,揭开斗笠围纱拋在地上,露出一张和地上昏迷的青年一模一样的脸。
  他当然是魏无羨。
  金子轩诧异地张了张嘴,在地上昏迷的魏无羨和站著跟江晚吟并肩的魏无羨之间来回往复地看了两三回,才皱著眉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魏无羨叹息,一掌搭在江澄肩上,两人都一脸同情又嫌弃,显然觉得他智商不够,不想明讲。
  光凭江晚吟站在这里,还跟魏无羨看起来一副互通声息的样子,金子轩就算再蠢再不明智,也知道这场包围绝对有隐情。
  金子轩没能注意到的是,眼前这个魏无羨,身量似乎比江晚吟矮了两寸左右,还纤细许多。
  这恰好也是魏无羨不想让他注意到的。
  他俯身捡起斗笠围纱,以手掌轻轻撢去尘土,正要说话,被江晚吟踩在脚底的金子勋又挣扎地强调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喊的是:「魏无羨!不管你耍什么花招,今天別想活着离开这里!」
  江晚吟干脆俐落地一脚踢在他后颈上,把这个蠢才踹晕过去。
  魏无羨故意大声喊道:「哇!这么急着杀我,到底金光善有多想要我的阴虎符啊?」
  金子轩闻言脸色凝重:「你说什么?」
  魏无羨斜睨了他一眼,愉快地笑起来,干脆自问自答:「就是这样。金子勋被人下了恶咒,正好被拿来当作枪使。做什么呢?对付我。对付我干什么呢?想想我要是掛了,谁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子轩闭口不言,但认真的神色让其他几人明白,他开始追究这桩事情了。
  江澄长出了一口气,穷奇道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遂对金子轩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先把你金家的人连同这白痴带回去吧,」
  金子轩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我会查清楚这事的缘由。没想到会有人利用这次满月宴……」
  「算了。」魏无羨打断他的话,一双幽深的黑眸直直看进他眼里,神色说不清道不明地复杂,「对不起,刚才,温宁差点杀了你。」
  金子轩一愣。
  魏无羨从来没用这种认真谨慎到几乎是柔软的语气对他说过话。
  他下意识地回答:「不,这事情金家有责任,我会查清楚,还你公道。……满月宴,你来吗?厌离很想见你。」
  魏无羨没出声,江晚吟倒是先开了口:「算了吧,金家对他的敌意是明摆著的,这一去到底能不能走出金麟台都没人晓得。等我姊做完月子,再邀你们夫妻来莲花坞作客。」
  金子轩沉默片刻,点头应允:「也好。」
  很多时候,金子轩身为兰陵金氏家主的指定继承人、天之骄子,他觉得自己不需过问权力斗争和家族琐事。他从年少起就能专注潜心修练,而他的天赋和认真也让他早早结丹,名列仙门世家公子榜前三的青年才俊。直到射日之征过后,他逐步接手家族事务,隐约察觉到父亲有一块事业,就如同那些与女人纠缠的风流丑闻一样,是刻意避著他的。
  想来也不是太过光明正大。
  他是不善心计,但并不愚蠢,不会不知道他父亲是那种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能不择手段抢夺別人的类型。
  只是,连杀人越货都这么光明正大,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范畴了。
  他不知道现在金家腐坏到什么程度,但只要有他金子轩在,至少也要尽力守护妻儿生活的地方。
  两个人一凶尸和凶尸身上扛着的昏迷青年,站在路上目送金子轩清点完金家过来的弓箭手,带人离开了穷奇古道,直到最后一片白底滚金边的衣角消失在视线尽头。
  魏无羨转过身迈开脚步,对温宁说:「走吧,回乱葬岗。」
  江晚吟随后赶上,与他并肩通过这段安静而荒凉的道路。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这样行走,距离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却又拥有相同的目标要实现。
  眼看乱葬岗的山头近在眼前,江澄冷不防问道:「你那个盒子里本来装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魏无羨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几幢低矮粗糙的平房已经错落在视线可及之处。
  江澄没打算揭过这事,他站在高处俯瞰穷奇道事发始末,唯独不了解金子勋毁坏了什么,让魏无羨气得失控。
  他没放弃追问:「装什么?」
  魏无羨考虑了一会儿,才坦承道:「给金凌的满月礼。」
  「嗯。」江澄点点头,让自己不再多说。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魏无羨不想说的,那就算是含光君来问,他也会开玩笑似地推讬过去。
  距离观音庙那个诛心的长夜已经过去好些年,江晚吟仍在学着如何不用讥嘲的话语去回应魏无羨不带恶意的举止,他不能说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但那是一种,对于魏无羨终于肯对他坦言的善意表现。
  直到现在两人一起往乱葬岗行去,而凶尸温宁扛着才二十出头岁的年少「魏无羨」跟在他们身后,江晚吟仍有强烈置身梦境的错觉,对已经发生的事难以置信。
  一个时辰前,他们被不知名的法宝送到穷奇道外围的村镇,魏无羨立刻认出了金子勋带领的人马,於是两人毫不犹豫制订计画,他赶在金子勋之前到至高点埋伏,魏无羨化妆易容,成功打断温宁的失控攻击,并劝离金子轩,扭转了原本必然发生的悲剧。
  而现在金子轩活得好好的,这是否表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至於演变到难以挽救的地步?
  魏无羨进了久违的伏魔洞之后,立刻将石床上散乱的各种杂物通通往旁边推,江澄靠在墙边环抱双臂,看他从乾坤袋里掏出纸笔,鬼话符似地草草写了几句话,随即拿起纸开始吹干墨迹。
  江澄挑眉道:「你要做什么?」
  魏无羨将纸折好塞进信封里交给温宁,吩咐道:「现在你立刻走一趟云深不知处,把这封信交给蓝忘机。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让他当场拆阅。」
  温宁接了信,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问道:「是,公子。送完信就回来吗?」
  魏无羨毫不迟疑道:「蓝忘机会跟你回来,带他过来。」
  「你找蓝忘机帮忙?这时候的他,怕是不一定站在你这边吧?小心打草惊蛇。」江澄满脸怀疑。
  「不,他一定会来。」魏无羨自信地笑了笑,对他摆摆手,「相信我,那是我未来道侣。」
  「……」江澄毫不犹豫给了他一排眼刀,「你确定?我们两人只身回到过去,稍微改变一点因果就会造成巨大影响,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会宰了你。」
  「別忘了,我比谁都想改写过去。」魏无羨淡淡说道。
  江澄道:「接下来怎么进行?我去满月宴,联合金子轩把金光善那老不死怼一顿?」
  魏无羨摇摇头:「別傻了,要干的事多著呢。」
  「你想如何?」江澄皱著眉头看他开始掏乾坤袋。
  「金光善为了阴虎符,不择手段也想我死,而且还有金光瑶那个人精在帮他,自然不能让他好过啊。」魏无羨轻轻一哂,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符纸,把空白的和画好的分成两叠,摆在石床上。
  「金家势力庞大,单凭你我,根本抗不住。」江澄拿起一只木鸟,似乎在琢磨这玩意儿的用途,又似在追逐魏无羨的推论,好像逐渐抓到某个关键要点。
  「师妹你傻啊?」魏无羨继续翻找他的乾坤袋,将一捆红色丝绳甩在一旁,又掏出几块玉佩,忽然抬起头看江澄,认真问道:「当年我们玩输金光善,你觉得主要原因是什么?」
  江澄下意识回答:「你名声太差,引来众家群起而攻之。」
  魏无羨用力点头:「对!为什么老子窝在乱葬岗上啥也没做,会平白恶名昭彰?明显有人操弄舆论。」
  江澄一脸郁色:「……当年我们都太年轻了,玩不过那些个利欲薰心的卑鄙老混帐!」
  魏无羨笑了笑:「所以师妹,晚点我们分头行事。你先帮我镇压着乱葬岗的怨气,明日再回莲花坞一趟,开导开导那个太年轻的蠢蛋。」
  江澄不爽道:「不要拐著弯骂我。你呢?去哪?」
  魏无羨终于掏出他要的东西:一张传送符。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那串蓝白色笛穗收好,取来年轻的魏无羨的陈情,拆下那串血色陈情笛穗装在自己的笛子上,又別好配剑,才戴上斗笠围纱,把那张勉强上妆易容后、远看有七分肖似魏无羨的脸给遮住,宣布:「我去趟清河,找聂怀桑。」
  「……找他干什么?」江晚吟完全不了解。
  「很快你就知道了!」魏无羨露出神秘的笑容,金子轩没死,一切都将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觉得现在心情很愉快,朗声道:「老天放我们两个回到这个时间点,就是要让悲剧扭回喜剧,让恶人受到教训,这样好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把握呢?」
  在江澄同样跃跃欲试的目光下,魏无羨兴奋地摔下传送符走了。
  江晚吟蹲在这个简陋的石洞里,拿魏无羨留下的空白符纸和红绳玉佩,在地上加工出一个净化怨气的法阵,把昏迷的二十几岁魏无羨绑好了放在净化阵里,想了想,又自己掏出几块玉佩,加码了一个迷昏阵,省得这个压力大又脾气差的小子醒过来,大概要多打一场。
  以他现在的修为,跟没金丹没凶尸的魏无羨互揍,胜之不武就算了,到时候蓝二过来一看,大概又要多打一场,麻烦得要死。
  做完这些事江晚吟走出伏魔洞一看,暮色恰恰降临,温情本来过来要照看魏无羨,被他阻挡。温情倒也没有坚持,想来是温宁出发前已经向她交代过了。
  「无论如何,江宗主至少吃个晚饭。」温情这么表示,并且给他拿来两个馒头、肉干和一壺热茶,这在乱葬岗已经是相当好的待遇了。江晚吟没拒绝,干脆在伏魔洞口的石阶上坐下,就著馒头配肉干慢慢吞咽,望着一弯银白月牙逐渐自东方天空升起,胸口处缓缓燃起火焰般的热度。
  他不断揣测,他与魏无羨究竟回到了怎样的过去,而他们将做的事又是否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