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以屈求伸
作者:
意止空檀 更新:2022-05-28 17:24 字数:4700
叶子栖从剧痛中醒来,耳畔是枕江楼独有的滚滚涛声。她看见巴清红着眼眶守在床边,见自己醒转,一下子扑过来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
黑色的短发贴在面颊上,师父身上混合着阳光的皂角味十分清爽,竟让她有一瞬间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
叶子栖轻轻的嗅着巴清的味道,目光游移着又看到韩家的父子四人,他们每个人都神色憔悴。尤其是韩论之,连面颊和眼眶都塌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缩了一圈。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在她的眼前划过,因剧痛而呆滞的目光重新聚焦。叶子栖缓缓转过头,看见了近期一直以采药之名“失踪”的王临之。
王师傅……
叶子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怕,你只是受了些刺激,王先生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转。”巴清一下一下的安抚着少女的脊背,柔声哄道:“小栖乖,不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叶子栖垂下眼睑,她感觉巴清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自己的肩头湿了一片。
听人说,叶子栖坠崖后能捡回一条命来,全都是韩论之的功劳。
他在崖底一片又一片乱石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叶子栖,替她包扎止血,察看过伤势后当机立断的找来树枝固定了她折断的颈椎左臂和双腿,又一步一步的将她背回了江州城。
事后就连一贯严厉的王临之都说夸奖他说,若不是论之处置得及时,就算人死不了,这孩子的腿和手恐怕也已经废了。
叶子栖看着站在人群后的韩论之,他那双因为消瘦显得极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发现自己看过去后慌忙垂下眼帘,长睫毛下仿佛掩藏着深深的恐惧。
王临之比划着问她:坠崖前后的事情,你还得吗?
叶子栖打着手势回道:
否。
“嘶,疼。”叶子栖翻了个身,无意间扭到了右手腕。
她抓着毯子坐起来缩成一团,先前的脱臼的关节周围轻微的发着肿,所幸并没有因为提前拆掉夹板而加重,手指的僵硬也没因此恶化。
叶子栖在黑暗中摸索着手腕上的疤痕,疼痛驱散了她的睡意,她不由得担心起自己当下的处境来。
听君长的意思,吕家的人这次是要亲自来兴师问罪了,而且巴氏欣然把自己推出去让对方平息怒火。
不过平心而论,君长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可谓是大快人心。
毕竟叶子栖这段时间以来对吕家的行为,即便用“忘恩负义欺人太甚”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先是亲自登门造访,以报丧之名实行威胁之事,然后又派人去吕氏宅邸附近蹲守监视,无所获后潜入书房盗窃,最后甚至纵火烧了人家书房毁掉传家宝还惊病了老家主。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从始至终吕家都没留下任何把柄,只有叶子栖是个十足的恶棍。
其实最开始调查吕家的时候,叶子栖只是顺手查到了那个主动来找茬的卓婉跟吕氏有亲而已。
那时她只是隐约猜到吕鉴在接见自己之前在等一条很重要的消息。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吕家和罗网或者什么势力有勾结,即使江湖上流传着吕不韦是上一任罗网首领这样的传言。
直到巴清入衣冠冢当天,帮王临之整理医案的时候,叶子栖发现吕鉴在与巴无羁会面一事上说了谎,这才察觉到事情或许不简单。
再然后叶子栖为与巴氏争权,深陷于商务和账目之中,与此同时调查也陷入僵局,直到阿三立功心切以一个十分巧妙的方式被抓住。
这个巧妙的方式让叶子栖察觉到阿三的异常,另一方面也直接让她在吕家的部署功亏一篑。
再之后,阿三就死了。
在叶子栖什么都没问出来时,以一种十分凄惨的方式死掉了。
论之在尸检的过程中发现了理论上阿三身处吕家时,被下的蜘蛛蛊。
事后想来,去吕家赎人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过于顺利。
这明明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把柄,一旦闹大对叶子栖造成的影响绝对不止现在这样。吕家为什么连个刁难人的条件都没提,轻而易举的答应了私了。
是因为宽宏大量,还是因为心中有鬼?
这时,叶子栖才确定自己那漫无目的的追查钓到了大鱼,只是这鱼比她所以为的大了太多,若是不谨慎处理,只怕会连自己也一口吞了。
而且,即使是发现蜘蛛蛊,并且推算出这个蛊很有可能是在吕家下的,叶子栖也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将罗网和吕家联系在一起。
毕竟,蜘蛛虽然是罗网的符号,但也并不能表示所有的蜘蛛都是罗网的符号。
于是叶子栖开始动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一切资源追查阿三死亡的内情。
吕家她够不到,查档案的那条线被堵死了。她和论之兵分两路从巫蛊入手,一边毫无进展,另一边自己求助外援的信被人截获,今夜拍在她脸上直接给她扣上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貌似叶子栖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解开阿三给自己留下的谜题。
哦对,已经不是唯一了。
现在吕鉴自己送上门来,吕家那条线也可以继续查了。
而且由于她当机立断的让韩论之即刻尸检,现在她们手里关于死者的资料比吕家预料到的多许多,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施压点。
但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
因为阿三的遗言并不能作为证据,哪怕叶子栖现在解开谜底说吕鉴本人就是那个混进来搅弄风云的罗网探子,她也并不能在明天将对方怎么样。
最不利的,还是吕家失火一事。散落在现场的秦军军牌虽不能直接按下自己的罪名,却将完全不明情况的自己置于一个十分被动的地位。
吕府的失火会不会也是吕家自导自演的?
不,若真是吕家自导,他们不会连文信侯的遗物都烧。
叶子栖向后靠在香案上,冰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
方向错了。
当下的关键不是真相,是处于绝对不利地位的自己明天要如何脱身?
吕家是来兴师问罪的,纵观自己这段时间的重重恶行……
无论对方以哪一桩事情发难,都完全是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余地啊。
那要如何平息事态呢?
如有必要,下跪道歉自残谢罪这些叶子栖都可以做。
但那是在确认自己对吕氏的所有猜忌都是误会的前提下。
此时此刻,若自认理亏在先,接下来就无法继续查了。
所以不能低头,也不能在明面上对吕家表露出任何不敬。公子陵和巴清在位时素来推崇吕氏之道,致巴山之民对他们十分尊敬,若自己贸然撼动其权威,会失人心。
既然如此,那明天的会面,就必须是一场由吕氏的最高代表发起的,一场存在冲突的,无效的谈话。
能办到吗?
或许能。
韩述之来的时候已经很隐晦的向自己提示过了,她明天要面对的人,是吕鉴。
而叶子栖与吕鉴会过面,根据吕鉴会面时对自己的态度,以及他并未拷打阿三只是给她下蛊做为威胁这些行为。叶子栖知道一个除了自己外所有人都察觉不到,或是会理所当然忽视掉的弱点。
吕鉴他厌女。
“世叔言重了,巴氏乃百年名门,行事光明磊落。小侄自知吕家近来所经变故,乃小人作祟实非巴氏本意。但这叶氏虽然多年在外未受宗族管教,于名分却仍是巴氏族人,她屡次三番欺我太甚,万望君长出面,给吕氏一个过得去的说法才是。”
“贤侄说得不错,害群之马当及时除之。老夫已决意,择吉日开山祭陵,将那个不忠不孝的孽/障逐出宗门,交由吕氏处置。届时贤侄可任意发落,大不必顾虑老夫的面子。”
吕鉴闻言神色微重,一时间未说好还是不好。巴阜却已隔着屏风传道:“去把那个孽障带上来。”
侍卫应声答是,随即押着偏厅候着的黑衣青年走了上来。
那人身量瘦弱神态萎靡,耷拉着脑袋,脚步虚浮的任人将他押着上殿也没有丝毫抗拒。青丝半束半散,乌黑的鬓发里露出尖尖的下巴颔儿,一张小脸色泽萎黄眼窝深陷,乍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
满堂族人几乎都怔住了,这哪里还是那个飞扬跋扈气焰嚣张的叶子栖。
巴无咎饶有兴趣的勾起嘴角,上下打量着青年。
叶子栖耳侧一痒,顺着感觉回望过去,刹那间两人眼神交汇,巴无咎看见对方朝自己笑了一下,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一般安静而危险。
少年知趣的闭了嘴,看着对方眼中明光转瞬涣散开来,被人推搡着继续以一种软弱颓废之态前行,不由得托起下巴,深深地为兄长因忤逆父亲被关了禁闭,不能亲眼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而感到遗憾。
黑衣青年走到堂下,抬头看见客席上的吕鉴,眼神如鹿般闪躲一瞬,随即定定的看向吕鉴,强打起精神笑笑,拱手道:“吕世兄,久疏问候。先前听闻世伯突发急病,不知现下可好些了么。”
不提这事,吕鉴还不生气,他看着堂下的罪魁祸首,咬牙切齿的笑道:“家君业已醒转,医者说无大碍,贤弟可满意了?”
“世兄何出此言,”叶子栖幽幽一叹,澄澈眼眸里隐有委屈:“当年先师随公子陵去蜀地向吕氏及其门人求教。时人皆轻巴氏为蛮夷以其不堪为谋,唯有吕公折节授书,又以谆谆之言教诲,方成巴氏今日之气象。”
叶子栖见吕鉴神色稍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神色谦卑而恳切:“如今巴氏发迹,多多帮扶旧日恩师也是情理之中。可清夫人过身一事太过突然,子栖年少才浅,一时间分身乏术,有失礼数的地方,还望世兄宽宥。”
屏风后的巴阜没有出言喝止。吕鉴的脸色显然有些难看,冷声讽道:“贤弟太过谦虚了,你指使秦军来吕家纵火,烧毁先祖遗物气病我父,桩桩事情办得十分明白。这哪里是分身乏术,分明是才高善谋才对啊。”
叶子栖闻言,也不争辩纵火的事情,只道:“昨日初听闻吕府失火《吕氏春秋》初稿被焚一事,小弟心中痛惜不能自已。奈何逝者已矣时不可追,还望世兄与世伯节哀。”
叶子栖敛衽深拜,将身子压得极低。
“万幸先师生前对文信侯之道颇为推崇,将其作为巴郡学童开蒙之书,几度颁发抄本流传民间。各家学者闻信而来,定居于此开坛讲学,于经学之上又基于自身理念为其注解。几度辩合切磋,各有记录,姑且算得上繁盛之象。小弟这便让人择一副最为详全的注本出来,虽远不能与文信侯手迹相较,却是巴氏多年行知的珍萃之作,还望兄长不弃,将其带回吕氏,权当是巴氏的赠礼。”
吕鉴的脸色更难看了,这小女子好伶俐的口齿,从始至终摆出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子,说的话看似谦卑软弱,却句句暗讽吕氏家族没落文脉衰绝,短短十几年竟被一介女流盖了风头,只能仰仗着先辈的恩德在此作威作福。
这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吕鉴眼里翻涌着怒意,强压着性子振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世兄息怒,先师乃吕氏门人,论辈分小弟还当称文信侯一声师祖。于先辈之前,万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少年的语气凄切而急迫,纤秀的身形微微抖着,依旧不屈的望着吕鉴。
“遥想师祖隐没阳翟之时,游走列国贩贱卖贵,凭此家累千金,成一方巨贾。”
“师祖心怀野望又兼韬略,先经商后经国,屯奇货而居,终为秦之相邦,留名青史。有此珠玉在前,巴氏不过是沐猴而冠的蛮夷,自惭形秽都来不及,哪里敢有轻狂之意。”
这话过于卑微,听得很多人心里不舒服,就连屏风后的公子阜也清了清嗓子警告。叶子栖浑然不觉,依旧道:“先师一介妇道人家,无意争斗,得小富即安,臣更是无才无志,单是承先师遗命就已十分吃力。臣立于吕氏之前,就如同登丘阜而望山陵,哪里敢与您相较呢?”
无痕大人神色谦虚的表示:“我不过是十四岁登鸾殿,侍君三载侥幸蒙获青睐,这才得以手握军队衣锦还乡罢了。说到底不还是个要受家门约束的巴氏小辈而已。”
太贱了。
许多人的心中不约而同的想。
叶子栖看着吕鉴的脸色,终于不再兜圈子,她望着吕鉴的眼睛,语气依旧柔弱而卑怯:“至于吕家失火的事,确与小弟无关。只是小弟如今暂管巴山商事,冗务繁多,还望世兄多少宽限些时日。毕竟巴山商情关联全国,与其他家族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小弟才疏,一旦能抽开身来,定给世兄……”
“够了!”吕鉴终于忍无可忍,拍案道:“牝鸡司晨,唯家之索。你如此羞辱——”
“世兄请慎言。”这是叶子栖第一次打断吕鉴说话。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堂下的少年一扫先前萎顿之态,不怒自威,身形挺拔如松。
叶子栖冷冷的看着吕鉴:“还请世兄说个明白,您究竟是在辱骂先师,还是在诅咒我们巴氏快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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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张良和颜路评价为只会打直球的叶子栖小朋友,终于长进了。【颜二先生露出老父亲的微笑
我考完试啦,出分啦,考过啦。
所以提前恢复更新【而且本着越到考试我越浪的原则,过去这三周我小宇宙爆发存稿充足√
为了防止以后卡文的情况,目前先暂定一周两更吧
就是这样。
我是阿檀
谢谢大家来看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