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曼菱下了洋车，仰头看了看面前这座灰扑扑的二层小楼，料想自己没有找错。
  留意着脚下的碎砖，她一路跳跃腾挪，总算是既保全了脚上的漆皮鞋，又成功的进了一楼厅堂。
  这厅堂里也是乱哄哄，四处都扔着木条子和麻绳子，可见这里是个干活的地方，并非高雅的场所。一个穿长衫的老先生见了她这么一位摩登女子，便迎上前来问道：“这位小姐，您找谁啊？”
  丁曼菱听他称自己为“小姐”，并未瞧出自己已是一位养了娃娃的少奶奶，正要得意，可又想到一位小姐之所以会变成少奶奶，必是因为她有了个丈夫，而她今天之所以涉险而来，为的就是她那个气人的丈夫。
  心思这么一转，她气得把嘴一撇，登时就得意不起来了：“劳驾，请问你们卫经理在哪里？”
  老先生道：“他在二楼办公室。”
  她是有理智讲文明的人，气成这样也没缺了礼数。对着老人家道了谢，她踩着她的漆皮高跟鞋，一路滴滴答答的上了二楼，果然在一间敞着门的办公室里，看见了卫长明。
  卫长明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头发剃得很短。笔直的站在办公桌后，他站军姿似的出着神，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是在算账。丁曼菱先前对着老先生，只是撇了一边嘴角，如今见了卫长明，她像个冤家似的，将另一边嘴角也撇了下去：“大哥。”
  卫长明抬眼见了她，分明是一愣，然后又一笑——脸上没笑，是心里高兴，一般人瞧不出来，但丁曼菱能看透。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问。
  丁曼菱答道：“你那名片上印着地址，我就是按照地址找过来的。大哥——”
  卫长明从她那撇嘴上收回目光，低头将桌上的几张单子整理成了一叠：“有事？”
  红嘴唇撇成了向下弯的月牙：“大哥，小叶变心了！”
  卫长明叹了口气：“又怎么了？”
  “他、他、他……你知道他最近干的事吧？”
  卫长明听到这里，倒是真笑了：“他不是演电影去了吗？”
  “呸！他如果真是演电影去了，我也算他是个正经的艺术家。可他根本就不是，他就是跑去胡凑热闹！四舅给他找的正经差事，他不好好干，凑热闹倒是一个顶俩。”
  卫长明点点头，其实感觉叶永嘉无论干什么，实际的效果都约等于凑热闹。但让他从早到晚的在家中枯坐，也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怕他憋出病来。上个月他偶遇了一位旧朋友，那位旧友开了一家电影公司，不是闹着玩，真拍出过两部叫座的电影。旧友见叶永嘉已然失去了督军公子的富贵身份，从云端降落至了人间，便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公司。不会演戏也没关系，反正无论男女，只要是真漂亮，不会演戏也无妨，况且不会还可以学。
  叶永嘉听了这话，没兴趣，而且感觉莫名其妙，然而那旧友不但精通电影艺术，而且有得一身好气力，竟是强行将他拖去了电影公司。
  他去了一次，几天之后，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去过第三次之后，他不肯去了，说是不好意思当众装疯卖傻，然而就有娇滴滴的女子打电话到家里来，指明要找她的达令。达令是谁？达令就是叶先生。
  丁曼菱万没想到自家的小叶，竟然成了别人的达令。放下电话就和叶永嘉吵了起来。叶永嘉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成了哪位的达令。和丁曼菱对着乱骂了一阵之后，他骂不赢，气得拔脚就走——这是昨晚发生的事，今天已经到了下午了，还不见他回来。
  听了丁曼菱的讲述，卫长明有点懵：“他这个桃花运……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上回在四舅的公司里，他就和那个李太太不清不楚——”
  卫长明倒是知道这件事，还知道李太太是位极有钱的孀妇：“不是说只是李太太单恋他？李太太给他送礼他不是全没要吗？”
  “李太太就不提了，后来那个秘书陈小姐——”
  卫长明这回没言语——确实是有那么一位陈小姐，因见叶永嘉偶尔会郁郁寡欢的发呆，就认定了他必是婚姻不幸，内心痛苦，于是总想将他从不幸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跟自己回家做上门女婿去。
  陈小姐家里也是颇有资产。
  丁曼菱小嘴叭叭的，历数叶永嘉这两年的历史，本来是气得要死，结果说着说着，反而是把自己给气笑了：“我总不能不让他出门，可他一出门做事，就必要闹出桃色新闻。我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找了这么招人爱的一位丈夫！我就不明白了，我也不丑啊！我也天天出门上街啊！我怎么就没他那么多事呢？”
  卫长明把桌上那叠单子放进抽屉里，一边给抽屉上锁，一边暗想：“我应该也算不得丑，可是我也……”
  想到这里，他和丁曼菱这两个清白正派之人对视了一眼，一瞬间有了那么一点心有灵犀。
  就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个人，那人丰神俊朗之余，又是气冲冲的，正是叶永嘉。
  丁曼菱猛一回头，和叶永嘉打了个照面。二人目光如炬，对视了片刻，随即各自一扭头：“哼！”
  卫长明把抽屉钥匙揣进了裤兜，问叶永嘉：“你也来了？”
  叶永嘉一指丁曼菱：“这个娘们儿欺人太甚，你得管管她——”
  不等他说完，卫长明已经绕过办公桌，从衣帽架上摘下了西装上衣：“你们要吵回家吵，这里是我办公的地方。你们豁得出去，我还要面子。”
  他一边说，一边穿了西装走向门口。叶永嘉和丁曼菱一愣：“你要走哇？”
  “这里叫车不方便，我去开汽车，送你们回家。”
  两小时后。
  卫长明给面前这两口子断了案，判了叶永嘉十天禁足，又命令丁曼菱少说两句，这魅力四射的丈夫是她自己选的，当年为了爱叶永嘉，她受了多大的罪？事到如今，孩子都会扶墙走路了，再后悔又有什么用？
  他一发话，房内的这二位全老实了。叶永嘉窝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一脸的倔强和委屈。丁曼菱瞟了他一眼，发现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确实是风流俊美，令人目眩。
  “没想到啊没想到。”她暗暗的感慨：“我原来还是个好色之徒。”
  然后，她又扪心自问：“他要是个狗头蛤蟆眼的丑家伙，我如今又当如何？”
  她自问自答：“哼，早就连人带沙发一起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