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天可怜见，前几日他心里还暗自得意杨戬虽然赶走了许多人，却独没有赶他走——哮天犬在他心中当然是不算个人的。
  谁知道今日就轮到了他。
  他的心中一时有无数句话闪过，每一句都是他不敢说出口的。
  杨戬皱起了眉，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三首蛟道：“你……你真的要我在这时候走？”
  杨戬道：“你想说什么？”
  三首蛟道：“这场赌约结束前，你免不了要与刘沉香那伙人再对上。你总得有件兵器的。莫非你要空手去？”
  杨戬的手慢慢扬起。
  他的掌心正端着一盏青色碧如水的灯。
  宝莲灯。
  杨戬道：“我已有了宝莲灯在手，为什么还要用你？”
  三首蛟道：“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杨戬没有再等待的意思。他已朝南天门走去。
  三首蛟在他身后，忽然喊道：“杨戬，你休要看不起人！难道你不怕我再去凡间作乱？难道你根本已忘了我本是镇守灵霄宝殿的神蛟，也是被禁锢了万余年的欲望？但你这番马虎大意倒是正合我意。你既然肯放我走，此番下界大爷我就要去凡间，先抓他个一百个女人再——”
  杨戬的脚步停下，微微侧过身，看向他，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认为这两千年你都很老实，我才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莫非你想要我现在便杀了你？”
  他那一眼看来，仍然是淡淡的，却使三首蛟缩了缩脖子，顿时噤声。
  杨戬又道：“从今以后，若你再敢祸乱凡间，自会有人来斩你。”
  三首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大声道：“谁能斩我？你手下那些人，如今只剩下那条狗，你莫非以为他有能耐杀得了我！”
  他这句话的声音实在是大。
  杨戬好像吃了一惊。
  三首蛟握紧了拳头，竟然站起了身，直勾勾看着他，又道：“我今日才算是想明白，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放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一去不会再回来，所以你才将所有人都赶走。此后无论这些人□□抢掠也好，杀人放火也好，以后都不会是你要挂念的事，永远也不再会是你的事。因为你的事马上就要做完，马上就可以安心把命交给你那见鬼的外甥，保他一路平步青云。你——”
  杨戬的眼神冷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他又道：“滚。”
  说着他已不再理会三首蛟。再度转身，朝前走。那道银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起伏的层云间。
  三首蛟也只有走。
  他从云上跃下，一路飞出了很远，飞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山坳里，才破口大骂道：“杨戬！就是一块石头也比你有情有义！”
  他说完这一句，才觉得从自己口中听到有情有义这四个字实在很别扭。接着他又忽觉脑后一阵寒风。待他猛地回过头时，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但三首蛟仍然小心翼翼朝着四下打量了许久，生怕杨戬的声音会突然在某处响起。
  半晌，他才悻悻站直了起来。
  杨戬当然已听不见他的骂声。
  那个人正在三十三重天上与一伙人勾心斗角，没有空来管他一条小小蛟龙。
  他心下越想越气，忽而一跺脚，已然朝远处遁去。
  木屋立在深山中。
  三首蛟从雾山中掠过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这间木屋。
  他还记得从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原身几乎已被禁制彻底压入了兵刃里，很快便成了一块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的死物，根本没来得及打量这处山中究竟有没有人烟，当然也没有瞧见过这间屋子。
  此刻他正立在他昔日倒下之处的正上方。
  那时他拼了命的要往山里走，是因为他知道杨戬一定遇上了麻烦，虚弱到快要死了。
  倘若杨戬一死，他便真的将永世囚禁在那死物中。
  因此他救杨戬，也是救他自己。
  而如今他周身禁制已除，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束缚得住他。他大可以寻个最热闹的凡人城镇混进去，去最贵的酒楼，点最美的女人，好好享受一番这来之不易的快活日子。
  何况根本不是他要走的，是杨戬先要他滚。
  可他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
  他这修行已逾万载的蛟龙，被人当下人仆从指使了两千余年。而他如今重获自由身，却为了那罪魁祸首跑到这深山里，要开始千辛万苦地找一个不知道蹲在哪个角落里的凡人。
  而他根本不知道那凡人可能会在哪里。
  他心里问自己：“三首蛟，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你是欲望的化身，你不该对任何人恋恋不舍。何况杨戬说的没错，他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的双目中已有法力凝聚，神识已蓄势待发，眼看要开始搜寻这雾山中的凡人踪迹。
  但他的神识尚未散出，已停住。
  因为不远处，那间木屋的门已被人推开，正有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那男人长身玉立，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立在山风里。
  当他一仰头，看见了三首蛟的时候，好像也愣了愣。
  那人正是李寻欢。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三首蛟提的第一个问题。
  他本来已做好了准备，准备着李寻欢的反问。像他们那种自以为聪明的聪明人，总是喜欢在提问面前反客为主，好回避问题，避免暴露心思。跟着杨戬几千年，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些话术。
  但李寻欢却只笑了笑，说道：“因为我想杨戬他一定不会再去山脚下。却有可能会来这山里。于是我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三首蛟道：“但是你却没有想到来的人是我。”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但我也并不意外。你既然会来找我，是不是已被杨戬赶出来了？”
  三首蛟冷笑了一声，道：“是又怎么样！你不也一样，还比我滚得更早。”
  李寻欢只是微笑。
  他脸上的微笑仍然是那样懒洋洋的，好像三月里的春风，总能使人过目不忘。
  那笑容使三首蛟终于不自在了起来，半晌后，他悻悻道：“杨戬真是瞎了眼，也不知道看上你什么地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有什么用呢，我仍然被他甩掉了。”
  他提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又叹道：“杨戬，他……过得怎么样？”
  此前他的神情一直显得悠闲自得，直到此时，语气中终于带了一丝苦涩。
  三首蛟的脸色黑如锅底，道：“他料事如神，当然过得好极了。最多过不了几日，他的计谋就能成功，就能找到一个他想要的好地方。”
  李寻欢道：“什么地方？”
  三首蛟道：“找死的地方。”
  李寻欢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叹道：“他待自己实在太不好。”
  三首蛟道：“他对别人就很好么？”
  李寻欢道：“他要是待你不好，为什么你还要跑来救他？”
  三首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叫道：“谁要救他了！我被他关了两千年，恨他恨到牙痒痒。所以我非得报复他，我非得要他后悔难过！”
  他又看向李寻欢，眯起眼道：“你要是死了，他一定难过极了。”
  李寻欢还在微笑着。他又喝了口酒，道：“哦？你倒是好算计。”
  三首蛟道：“但我与你姑且也算是相识一场，我不难为你。你可以选一个去死的好日子。”
  李寻欢叹道：“人固有一死，死在哪天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日子就交给你来拿定了。”
  三首蛟道：“我来？”
  李寻欢道：“非得你来不可。不然时机不对，又教杨戬跑了回去，或是我没死成，那么我们两个，岂不是都白费功夫了。”
  三首蛟一顿，道：“看来你倒是没将那东西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杨戬送我的东西，我一向都记得很牢的。”
  三首蛟又道：“所以……你真的想好了？”
  李寻欢道：“我？我已经坐在这里，而你也来了。想必我们两个人都已经想好了。”
  三首蛟冷哼了一声，道：“那就容你再多活几天。”
  他沉着脸，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金灿灿的符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