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又闯入了瑶池。
  他已记不清闯进了这里多少次，心中曾有的那点敬畏与拘谨早已淡了。
  无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难免会这样的。
  当他领着一伙人闯破了南天门，一路浩浩荡荡杀到玉帝王母眼前，使殿前乱作一团的时候，杨戬终于出现在那里。
  他一出现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并不是他们想要停下来的，只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他，看向他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动作便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就算没有那千百年间的显赫战绩，这攻入天庭的人群里，当中的许多人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沉香更是已输过太多次，多到他根本不敢错过杨戬的任何一个动作。
  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在行走间闪着光，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使这柄凶器饱饮鲜血的人。
  刀却始终没有出手。
  哪怕是他硬吃了哪吒一记乾坤圈，又被宝莲灯的反噬之力击退了半步，他居然也不曾出刀。
  ——难道他拿到了宝莲灯就开始洋洋得意，难道他自以为宝莲灯会助他击败我？
  沉香暗自庆幸。
  而更使他心潮澎湃的，是这大殿内四起的躁动声。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刻意掩饰，只消稍微凝一凝神，就可以听清四周许许多多神仙的议论声。
  每个人都好像在抱怨，在不满，在指责。
  ——倘若不是天规太过严苛
  ——倘若不是司法天神徇私枉法将许多人逼到走投无路
  ——倘若三圣母当年没有被镇压在华山下，天庭也不曾派出追兵追杀，而是任由那对父子寿数耗尽
  若非如此，怎会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小子打上三十三重天，打破南天门，打进瑶池。
  他们本该享受着这千千万万年永恒的祥和安宁。
  杨戬站在这风暴的中心。他微微仰着头，仍然是那副目无下尘的样子。
  沉香却已不再会被他的态度激怒。他心中甚至有些窃喜。
  毕竟他也装出了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甚至在与玉帝王母交涉赌约时愤怒地举起了斧子，使玉帝不得不松口，也使这大殿中的气氛霎时剑拔弩张了起来，甚至连杨戬也将刀握紧了一些。
  但他的心里却还是很冷静，很沉得住气。
  他终于有一件事是胜过杨戬的。
  无论杨戬有多强，两军交战时，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当然必败无疑。
  毕竟他曾被关在屋里看了六十年的书，当中的几百本兵书，每一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所以当他离开三十三重天，去凡间赴这赌约时，他也走的很痛快。
  但临走前，他仍旧冲着斗战胜佛使了个眼色。
  那猴子望见了他的眼神，于是也眨了眨眼。
  沉香去办他的事，他这个做师傅的当然要帮他多照看一些。
  因此当他发现杨戬一行人元神出窍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好在他跟了上去，不然他一定会错过眼前这场好戏。
  瑶池外，梅山老六已被缚住。
  他们跟了杨戬千余年，无论吃什么样的苦，受什么样的罪，他们从来也不曾抱怨过。他们兄弟一行跟来了四人，其中有两人已经走了。而他留了下来，他仍然相信他们二爷仍然是响当当一条好汉，仍然相信他将领着他们走在正确的路上。
  而如今，他眼睁睁看着杨戬亲手将他的命交给那万窟山的小狐狸。
  他的心已碎了，杨戬却没有多看他一眼。
  杨戬已将目光投向魔家兄弟。那四人已排成犄角状，死死握住了手里的法器。
  毕竟他们曾彻底得罪过他，而这司法天神一向是很记仇的。
  杨戬望向他们，冷冷一笑，道：“娘娘要我除掉你们。但我恰好没有心情杀人，特别是像你们这些废物。若是你们肯滚快点，保证再也不回到天庭来，我可以勉强放你们一命。”
  他说的很瞧不起人。但魔家兄弟却没有人动怒。
  至少没有人敢将怒气写在脸上。
  魔礼青小心翼翼地道：“杨戬，你当真愿意放了我们？”
  杨戬道：“不错。”
  魔礼青道：“但是娘娘那边……可否让我们再去见一见娘娘，至少死，也要死个明白——”
  杨戬的脸色冷了下来，道：“看来你们是活得太久，欠了些教训。娘娘岂是你们这些戴罪之身想见就见？你们若想去见，先将命交出来。”
  魔礼青强压着怒气道：“杨戬，你——”
  杨戬笑了。他笑的并不愉快，只是更冷，道：“魔礼青，你们在凡间时对我的那番照顾，你莫要忘了。我没要你们拿命还，你们兄弟四个就该感激涕零。如今我大发慈悲饶了你们一命，还不快滚！”
  他仍站在那里，浑身却溢出森寒的杀气。
  那杀气就好像一片片刀锋架在脖子上，使人猛然想起这个人不仅是天庭首屈一指的阐教高徒，也是那曾使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杀星。
  魔家兄弟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转过身，掉头逃了出去。
  这实在是一场好戏。
  斗战胜佛不仅看完了这场好戏，自己还进了这戏里。
  杨戬显然早已发现了他。
  他虽然并不害怕宝莲灯与劈天神掌的夹攻，却也没有想要在这时就与他们交上手。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装死。
  等到杨戬与那小狐狸走出了很远，走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他才爬起了身。
  他凝注着那两人消失的地方，目光中有一丝疑虑闪过。
  他装死的手段算不上低劣，但也绝对逃不脱那枚可看穿一切虚妄的天眼。
  ——为什么杨戬没能看穿呢？
  杨戬仍在云上走着。
  他已走出了瑶池外，走出了南天门，走到云层的边上，往下望是万仞的狂风，穿过这片狂风，便能从天上到达凡间。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就算三首蛟也没有。
  好在他也并不想要知道。他跟了杨戬几千年，已学会不该多嘴了。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在许多时候，他才是唯一那个能跟着杨戬的人。
  三首蛟愈是这样想，愈洋洋自得。
  但他还没有得意完，忽然已被杨戬掷出去。
  落地时他已化作了人形，半跪在云上，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等待着杨戬的命令。
  接着他听见杨戬道：“你也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
  三首蛟怔住，他仰起头。
  就在这时，他已猛然发现他此刻通体轻盈。杨戬的封印不再压迫着他，浑身束缚好像已被尽数解开。
  他失声道：“主人——”
  杨戬道：“走吧，别再叫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