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静立，瑶光若华，三个月的光阴在天界曼妙的婆娑密境里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须臾。
  “炫转风回雪——飞袂拂云雨——清宁一梦——羽衣蹁跹——你们你们你们！”
  孔暄手执教鞭在四方玉石基座的舞台上气得直跺脚，对着一群仿佛没睡醒的仙娥龇牙咧嘴地暴喊着：“都睁开眼睛给我看清楚啦！身段，身段，身段！你们是在天宫跳舞，不是在田间地头插秧拔苗！舞姿何其散漫难看！这两旁的镜子是摆设吗，你们不照的啊？！”
  小仙娥们被他吼得抱成一块瑟瑟发抖，同手同脚，乱手乱脚，舞姿更加拙劣古怪了。
  蜀孑看不下去了，提起衣摆飞身过去，将孔暄拎到一旁的凉亭喝茶消火，笑道：“你可是天界独美，人称紫微一枝花，别人比不上你不是正常？”
  可孔暄听完更来气：“合着九重天平日那么多筵席，宴开数百桌，到时大家都嚷着要唱曲跳舞，你们全指望我一个人甩开了膀子给你们下腰助兴？”
  “那倒也没有，”蜀孑摸着鼻子低头笑：“但我确实只爱看你舞。”
  “放屁吧你就！”孔暄泼他半杯茶，被蜀孑堪堪歪头避过。
  蜀孑抬眼望天，时辰不早，他得出发了。孔暄见他要动身，问道：“你都准备好了？”
  “你指什么？”蜀孑眨眨眼。
  孔暄瞟了一瞟他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嗤道：“才分开三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九重天都搬空了呢，要给你的心头肉送过去。”
  蜀孑知他误会了，呵呵两声，拍了拍背上的包袱：“阿笙在普圣寺有吃有住，优波离尊者也不收他租子，我要搬什么值钱的给他？就你心思多。这是降霄送我的花种子，拿去给阿笙打发时间的。”
  降霄是花神，她手里的花种仿佛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多半是凡间世人没见过的珍品，确实能当赏玩的佳物。孔暄吃味似的咂了咂嘴，躺到一旁仰天长叹：“哎呀呀……好酸的味啊，谁家的夜壶洒了吧……”
  蜀孑拎着东西跳上云头，回身冲他道：“大约是醋缸翻了，夜壶能有你这大气味？”
  孔暄被噎得满脸通红，对着已然飘走的背影破口大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孽畜！若不是为给你们十二个混蛋排演进封大典，我又何至于劳累至斯，每日围着那群笨丫头转！”
  却听几个数后，蜀孑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悠悠飘来：“知道你的不易了，到时做哥哥的为你伴奏一曲，卿翩翩起舞，定能爱煞众仙。”
  孔暄对着滚滚白云比出一个切齿嘴型：“你给我滚！！！”
  八月的人间盛夏芳菲，即便是深山老林里体感也有些热了。蜀孑腾云驾雾，在离山门还有几十步的地方落地，一路迫不及待往山上赶，于普圣寺庙门前撞上了来迎的法相。
  蜀孑扣着法相滔滔不绝问了半天，字里行间全是易笙，法相被他问得脑袋都晕了，最后只交付一句：“易施主好与不好，你且亲眼看过便知道了。”
  蜀孑就等他这句话，当下掸干净衣袖衣摆整理面貌，马不停蹄往小灵峰奔去。
  三个月不见，蜀孑一颗心全在这里，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眼瞧着虽然天君将他架回九重天，但除蜀孑外的十一仙都暂无着落，倒不是天君没有属意的人选，而是各人机缘造化未定，历劫归来也总有先后顺序，不可能同进同退。最后天君扶额沉思半天，给出了一个半年的期限，即半年内将其余十一仙收拢集齐，册行进封大典。届时众仙归位，便可按序派驻人间，守护一方平安了。
  因着还有半年的空窗，天君见蜀孑关在天宫成日落寞，的确也不是办法，便允了他这期间的自由，权当体恤臣心。
  蜀孑风风火火赶到小灵峰，数月不见，小院仍是那座小院，碧青的颜色填充着整片视野，目之所及皆翠竹林立，山风过境，心畔生凉，林海浩瀚，如置梦境中。
  他放下包袱满院一找，不见易笙踪迹，心道奇怪，又怕他没人陪在左右能跑去哪儿，别是遇到什么危险了？这么一想心里就慌了，赶紧漫山遍野的寻人，最后在湖边一座秋千上看到了一抹白。
  易笙在树底下睡觉。
  他侧躺在秋千架上，双腿微微蜷起，面容宁静安详。细看模样，好像比三个月前丰腴了一点点，至少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板上似乎多出了一圈肉，脸上也隐隐泛出血气，望之白里透红，甚是康健。
  尤其是那一头乌发。
  易笙那垂在胸前的乌黑青丝，一丝一缕，真不是蜀孑眼花看错了？
  头顶有鸟叫蝉鸣，忽凉忽热的山风携着湖中水汽吹过来。易笙翻了个身，过程中发出一句无意识的呓语，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乖巧。
  蜀孑凑过去弯下腰，眨着一双望妻石的眼，嘴上笑意渐浓，想等着易笙自己醒来。无奈他日思夜想的人睡得实在太沉，完全没有要睁眼的架势。蜀孑伸手上前，拨了拨易笙的两瓣软唇，没一会儿工夫就将人搅合醒了。
  易笙懵里懵懂地张开眼皮，视线里跃然而入一张脸，红扑扑的，还挂着汗珠。
  这脸……怎么这么熟悉？
  易笙还有几分茫然着，努力打开全部的视野，就见蜀孑那张灿笑的面孔端端正正嵌在了他面前——易笙几乎没有犹豫，抬起两手挂住了来人的脖子，口中呼道：“你回来了！”
  蜀孑侧首亲吻他的耳垂，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轻软：“嗯，我回来了。”
  蜀孑要带易笙下山去玩，趁现在无事一身轻。
  法相叮咛再三，虽然易笙的病势已经控制住，但医者父母心，还是不免要唠叨几句。蜀孑万事注意，在马车里恨不能把易笙抱着不让他沾到车厢以免挨震，遇到过河的地方也是下车让车夫在前头驾马，他背着易笙水上漂，倒是两人都没湿脚。
  他们游览山川大峰，在波光粼粼的夏日湖畔上撑舟垂钓，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说阔别已久的悄悄话。蜀孑会将曾经遗憾未能展示的仙法悉数使出，变着花样哄易笙开心。他用召唤术叫来河里成了精的锦鲤蹲在船边给易笙唱歌，让荷花叶下的青蛙给易笙讲故事，还有飞过的水鸟，跑过的珍兽，山林里向来沉默不语的老树妖……统统成了他的帮手，供他博美人一笑。
  易笙仰躺在蜀孑怀里，他抬头望天，手上把玩着一朵蜀孑从花神处讨来的五色莲，突然偏过头看向蜀孑，犹豫了一瞬后问：“你……何时再回去？”
  蜀孑正靠在船板上晒太阳，闻声垂首，目光落在易笙脸上，笑道：“我才回来几日，你这是嫌我了？”
  易笙不和他说笑，神情认真地看着他，视线擦过蜀孑右耳旁的一绺头发，顿了顿，低声问：“这头发为何变白了？”
  本来也不打眼的一小绺白发，蜀孑以为他之前没看到，没想到易笙心细，只是一直没说而已。蜀孑抚了抚他的额头，坦然道：“不要紧的小事情，你既看到了，我说出来让你放心。”他摩挲着易笙发髻上那支当时留下的鼠簪，慢慢道：“那时离开小灵峰，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回来，但我清楚，我一定会回来，也一定能回来。”
  “没我在身边，你还生着那样一场大病，我做不到放下心就那么走。这支簪子上有我一半的仙根，凝聚了四百年的法力，它认主，我将它给了你，此后它便一心一意只守护你，若有异样，我就算远在天边也会知晓。但从身体里分出法力多少会消耗一点灵元，所以这绺头发就慢慢变白了，不过一点也不伤身，你不要怕。”
  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也强调不用害怕，但易笙怎会真的不担心。易笙扶着船舷坐起身，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蜀孑看了一大圈，嘴唇一直顽强地闭着，好像害怕自己会不小心流露出什么。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回蜀孑脸上，认真道：“你若在，我便在。如果为了留我这条命，要拿你的寿数去换，你知道的，我必不肯。”
  蜀孑被他那样一双炽热又沉静的眸子看着，一时说不出的心动滋味，又甜又酸，又苦又辣。他伸手将易笙抱进怀里，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我还没跟你过够呢，怎么舍得就这么短命？你也不会有事的。阿笙，这簪子是替我守着你。过不了太久斗仙宫里的人就齐了，待人一齐，我便是第一个下界做守护神的，也要真真正正离开你一段时间。”
  “……要离开多久？”易笙在他怀里仰起头问。
  “不会太久。”蜀孑低头亲亲他的鼻尖：“十二年一个轮回，若一仙只守一年世间太平，待我那年结束，后面的十一年就都可以回来陪你了。”
  易笙重新趴回他怀里，静静听着蜀孑的心跳，望着远处碧绿的接天莲叶发呆。
  突然蜀孑喊了声什么，听方向是朝易笙背后的某处。
  易笙回头看，只见不远处的河堤上一队仪仗轻骑踏马奔过，为首的头领年轻俊逸，眉目飞扬，周身罩在一件鲜红的华彩锦衣下，手握佩刀，正往他们这边扫来一眼。
  也不是人家故意要看他们，分明是蜀孑叫住了人家。
  只见蜀孑一脸兴高采烈，冲那头扬手招呼道：“柳兄？”
  姓柳的头领便勒住马缰打马而来，因他人在马背上，目光的走向便是自上而下的威严俯视。蜀孑扶易笙坐稳当，从船头站起来对面前的高头大马哈哈笑道：“还真是你？”
  姓柳的单眉一挑，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应道：“蜀兄好兴致。”
  蜀孑拍了拍两臂打开给他看，还嘚瑟地转了个大圈子，乐道：“我现在无事一身轻，当然好兴致。怎么，柳兄的任务还没办完？”
  这等挑衅任谁也没有接茬的兴趣，姓柳的拉回缰绳，将船上二人上下各打量了一眼，最后又是一声轻嗤，丢下句“欲速则不达”后便带队重新策马上路，留下一串尘土飞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河堤尽头。
  蜀孑简直乐不可支，嘿嘿哈哈地坐回船板上。易笙这一场看得不解，便问：“那位是你的朋友？”
  “我哪敢高攀他呀，哈哈。”蜀孑搂过易笙到怀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人马消失的方向，自言自语地笑道：“那是九重天出了名的高贵人，原是天君座下一等一的大将军，因多年前犯错被罚下界思过。后来听闻天君选拔十二斗仙，他便找到天君，也想争一个名份。这不，大太阳的还风里土里的跑，显然是在历劫了。”
  易笙已经对神仙事物见怪不怪，便靠在蜀孑肩上，闲聊般的与他对话起来：“那他也是神仙了？他是什么仙呀？”
  蜀孑道：“他比我厉害，起码体格上胜我百倍，据说其先祖是远古时代东皇大帝的一头青牛坐骑。”
  “所以他是牛啊？”易笙问。
  “当然。”蜀孑点点头，咂摸了两下后道：“他名字也比我的好听，谁让人家有亲生爹娘给起名呢，嘿。”
  易笙怕他提到爹娘这些要不高兴，抬眼伸手，微笑着在蜀孑脸上轻轻搓了搓，哄他道：“你的名字不好听吗？可我听着很好很好啊。那……他叫什么呀？”
  “他啊，”蜀孑压根就没难受，没心没肺地亲了易笙一口，道：“他姓柳，叫柳參商。”
  易笙原也就是随口的问问，并不关心这些人或事。他挽起蜀孑的手，两人继续徜徉在湖河浩渺的水波间，独钓一池朱明丽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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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错没错，下一篇《牛篇》的主人公刚刚已经露面啦！就是偶们的天界第一高贵人——柳參商。
  好了，蜀孑和易笙的故事既未完结、又已结束啦，让我们静候小毒君休养生息，搞好大纲，下一本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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