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瞿 2
作者:
盐津鱼糍 更新:2022-05-20 20:58 字数:4890
“很多年以前,雁丘城南的乱葬岗附近,住了一户瞿姓人家。
这户人家虽然一贫如洗,却育有一对孪生子。
长子曰却邪,次子唤无祸。”
玄玑话音刚落,只见她素手一扬,像是完全随意地,轻轻扣动了这挟持住金风柳浪的万千琴弦中的一根。
“叮”的一声,玄素哀鸣,虚空之中忽然犹如海市蜃楼一般,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街市、房舍,和人影,将原本荒芜的夜色与破旧的雁仙祠一同遮住。
他们二人出现在这团幻影之中,仿佛也是其中一员,却依然受制于弦阵,动弹不得。
玄玑的声音悠远而缥缈,仿佛近在耳边,又仿佛数丈之远,她说道:“二位,请吧。”
请什么?柳浪心生疑窦,却丝毫不敢乱动。
这时,海市蜃楼的幻影之中,传来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哥哥哥哥,不要跑了哥哥!他们都被我甩掉了!”
一名稚童从他们跟前跑过,听到了这个声音,便停了下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回头张望。
就在他转头回去的时候,柳浪看见了他的脸。
虽年轻许多,却依然可以从这张脸上看出那人的影子。
此时还是瞿却邪的姜公子就地半蹲了下来,许是因为刚才跑的太快,此刻他扶着路边的树干喘得满面通红。
这个是他,那后面那个喊他哥哥的人,自然就是……
柳浪抬头看去,果然,一张脸映入眼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他见了,也少不得心中微微一震。
一如传闻所言。
年幼的瞿无祸努力睁着他那唯一一只勉强算得上是完好的眼睛,眼白比眼黑还要多上几分,触目惊心的赤色胎记下,他歪着嘴笑得高兴:“哥哥别怕,下次他们再来找麻烦,我就咬他们!嘿,这招真管用,他们都以为我有病,怕被我咬了就会倒大霉,看到我张嘴个个都跑得老远不敢过来了!”
说罢,他将瞿却邪扶了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明个儿爹爹要去江都办事,哥哥是不是也会一起去?”
瞿却邪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瞿无祸道:“我就说爹爹偏心嘛,果然是这样,背着我只带哥哥去玩,真过分!”
他嘴里埋怨着,神情却瞧不出半点不悦,道:“我不去就不去了,省的吓到人,但哥哥既然去了江都,一定要代我好好看眼江都是个什么模样,我长着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雁丘呢。”
瞿却邪又点点头。
瞿无祸扬起脸,奇丑无比的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神色,叹息道:“江都哇……对了,我听宋先生说,江都有个特别大的道观,里头有个姓虞的道长,先生说他弹的一手好琴,说是什么,什么……天籁之音?唉我也不懂什么意思,就是说他弹琴弹的特别好听吧大概。哥哥去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去帮我听一听,看看到底是宋先生的玄素弹得好,还是这位虞道长弹得好?”
瞿却邪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了句话,但柳浪并未听清。
瞿无祸却立刻回应道:“当然是偷听的,先生又不准我进去……看见我就要赶我走,哪次不是这样嘛……”
他抓起瞿却邪的胳膊,欢欣雀跃道:“但是上次他骂完我说了,倘若以后我能有一把玄素,是真的玄素,不是泥捏的,他就让我进去跟其他人一起坐着听课。”
说着,他却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失落了起来,垂下脑袋叹气道:“但玄素那么贵,琴坊里最普通的都得三两六钱银子,爹娘肯定不会给我买的……”
瞿却邪低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等我以后名落孙山,穷困潦倒,也不给你买。”
作为他弟弟,自然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等我以后功成名就,挣了大钱,就给你买。
瞿无祸一蹦三尺高,欢欣道:“真的么真的么?哥哥不要哄我啊!”
瞿却邪垂下眼,憔悴枯瘦的俊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小声道:“假的,就是骗你的。”
是真的,不骗你。
这时,忽又传来“铛”的一声弦响,紧接着疾风平地而起,将这段画面生生搅散。随着周遭景象不断飞速变化着,隐约之间柳浪听见了些许不连贯的字句——
“什么?爹爹他……哥哥呢,哥哥还活着么!?”
“都是那些山贼该死……”
“哥哥不要伤心,爹爹若是活着也不想看见哥哥伤心……”
“哥哥你看,琴室里我捡来的断弦绷紧了也能弹出调子来,我给你弹一首宋先生常弹的曲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
景象逐渐平息下来,与之前他们见的有所不同。
眉眼比方才略长开些的瞿却邪坐在一座小土坡前,一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截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我不想去。”他小声说道。
瞿无祸坐在他旁边,神情有些不安,虽然长大了几岁,但容貌却不似他哥哥越长越俊朗,而是越长却丑陋可怖。
他紧张地看着瞿却邪道:“哥哥真的想去么……可是,守丞大人不是哥哥的生父,真的能对哥哥像亲生儿子一样好么?”
瞿却邪拿着树枝画的胡乱,声音依旧很低:“如果我去的话,娘的病就好不了了……我们家钱多得是呢,他答应我了,不会给你们一分钱。”
瞿无祸道:“娘的病,我们一起努力总能想到办法的,但要是哥哥走了,娘怎么受得了啊?”
瞿却邪不言语了。
瞿无祸看上去十分激动,他向兄长靠近了几分,急切劝阻道:“蕉叶巷的陈老板答应让我们在他那里抄书赚钱了,还包一顿饭呢,我能挣到钱的,娘的病也能好的。哥哥你别走行吗,我不——”
话音未落,只听“啪嚓”一声,竟是瞿却邪生生将那截树枝折断了,他扔掉断枝,站起身来,面色恹恹不快,像是隐忍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抬高了音调,道:“去?我有的选吗?我若是去了,靠你挣得万贯家财,我就能在家里躺着不用读书了。”
我若是不去,就靠你挣得那几个铜板,够我读书识字吗?够我出人头地吗?
瞿无祸被他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还呆呆地蹲坐在地上,抬头愣愣地看着他的兄长。
瞿却邪发完了脾气,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许是生了些歉意,便弯腰伸出手,将他也从灰扑扑的土堆上拉了起来,并替他拍拍裤子上的尘土。
虽然这裤子已经破旧的看不出有什么拍的必要了。瞿却邪安慰道:“你别痴心妄想,我肯定不会回来了。”
你放心,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柳浪看着这二人站在土坡上,心道瞿却邪这一句,似乎没有说反。
瞿却邪又想出一条能够说服弟弟的理由来,道:“等我山穷水尽,就买不起你的琴了,你一辈子都别想去学琴。”
等我成了守丞公子,就买一把玄素送给你,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去学琴了。
瞿无祸见他如此坚决,便也只好勉强点点头,小声道:“说话算话,哥哥一定要经常回来看看啊……”
他想了想,又赶紧补了一句:“如果守丞家有人欺负哥哥,哥哥只管告诉我,我替哥哥去出头!”
瞿却邪轻轻笑道:“一定会有人欺负我的。”
说罢,他看了看晦暗无光的天色,轻松道:“天晴了,咱们出去玩罢。”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的雷声。
他率先跳下土坡,向瞿无祸点点头,趁着雨点还未落下,赶紧往自家茅屋的方向跑去。
瞿无祸没有跟着他,而是目送着他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缓缓远去。
等到看不见了,他垂下头,小声嗫嚅道:“我才不要琴,我只要我哥哥。”
“嗡”的一声,又是另一根琴弦被玄玑扣响,这回柳浪他们面对着飞速变换的场景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便云淡风轻地抱起手臂等着看。
玄玑给他们一一回看的,是瞿氏兄弟的过去。结合之前那张幸存的姻缘带,柳浪已隐隐约约察觉出玄玑的目的。
她让他们看见,瞿无祸的死。
景象停止变换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屋子。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四壁悬挂着先朝名士的丹青墨宝。柳浪扫视一圈,心道若都是真迹,这些加起来差不多得值上千两银子,不知是哪里的暴发户,这般肆意地外露家财。
忽然,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传入他们耳中,柳浪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屋子的一角,缩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与上一段过往中的衣衫褴褛不同的是,此时他穿着锦衣华服,袖口衣领处皆用金丝彩线绣了祥云翠竹的纹样。
“吱呀”房门忽然开了,一名破衣烂衫的少年像做贼似的钻了进来。
“谁!”瞿却邪,此刻已是姜却邪,抬起头来,警觉地喊道。
瞿无祸迅速将门带好,蹑手蹑脚地靠过来,拼命向他嘘声。
姜却邪满面泪痕,却难掩震惊,他站起身来,向瞿无祸紧张地询问道:“你怎么……”
瞿无祸咧开一个渗人的微笑,局促道:“我看你好多天没回来,娘也想你,就……你放心!没有人发现我,我是爬墙进来的,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也不知为什么,柳浪总觉得他说话时带着几分讨好似的卑微。
他仔细打量了一回姜却邪的脸,发现了他红红的眼圈,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低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姜却邪摇摇头,不肯说话。
瞿无祸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我听说,这些日子你去了乐康的妙光学宫,你是不是……”
听到妙光二字,姜却邪立刻厌恶地尖叫道:“快多提几句那个好地方!”
瞿无祸赶紧安抚道:“不说了不说了。道士有什么了不起的,除了画画符纸骗骗人还能干什么,我哥哥可是要读书考功名、以后当朝廷栋梁的人,哪能被那些破经烂符绊住手脚!”
姜却邪勉强平静下来,他看了看瞿无祸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皱起眉头,道:“你怎么穿的这么体面?我之前命人送去的钱呢,你都花到什么正经的地方去了?”
瞿无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破烂衣裳,不由得红了脸,但偏偏他长得丑屋子又黑,他兄长根本看不出来是脸红。他小声辩解道:“娘生病也要花钱的啊……”
姜却邪审视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何如此奢侈浪费,你若形同乞丐,我也面上有光些,以至于总听见些夸赞之语。”
瞿无祸不敢辩驳,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身外之物,穿的破点旧点没事的……哥哥是守丞公子,不会有人敢说哥哥的闲话的。”
姜却邪似乎还想说几句,但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便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你速速跟我走吧。若是无人发现,你我都要跟着走运。”
瞿无祸磨磨蹭蹭,看上去不太想就这样离开,犹疑了片刻,又试探道:“但哥哥,你……守丞大人待你可好?”
姜却邪嘴唇颤了颤,终是面无表情,道:“恶语相加,毒辣狠心。”
瞿无祸道:“果真么?那为什么……哥哥你从妙,那个地方,回来之后,他就把你锁在府里不准你出门去?哥哥别怕,若他们姜家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
姜却邪扬声打断道:“你?你能做什么?每日的茶饭饮食,吃穿用度,都由你替我置备可好?还是说,你会替我与姜守丞把酒言欢,帮我报了这个恩典?”
年近九岁的瞿无祸再次红了脸,窘迫道:“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却邪瞥他一眼,见他低着头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再言语,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赶快跟我走,帮我管管我的家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快走,不要多管我的闲事,我就算对你感恩戴德了。
瞿无祸默默点了点头,磨磨蹭蹭地往外头挪出去。
或许是出于不忍,姜却邪又补充了一句,道:“娘的病你只管劳心劳力,我以后的月例一分都不会给你们送过去。你别做梦想买什么好衣裳,就算模样俊俏,看上去也邋遢寒酸。”
瞿无祸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笑,向他兄长道:“我知道哥哥心里一直都记挂着我跟娘的,哥哥这么好的人,那些臭道士竟然不选,说明他们都是些眼瞎心盲的糊涂东西,咱们不稀罕那些虚幻玩意。”
他想了想,又道:“守丞大人觉得不高兴,也就是这一时的功夫,很快就会好的。至于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哥哥更不必理会了,只等以后出人头地了,光明正大地打他们的脸去!”
姜却邪闻言,勉强苦笑了一下,道:“道士选我,一定不是因为我这张嘴……”
他没有再说下去。
瞿无祸见他恹了,赶紧又挺直身子,凑近了安抚他道:“哥哥别难过,哥哥认真念书就是,以后考取了功名,只在这一世的荣华鼎盛,不必像那些道士一般天天粗茶淡饭、日日清修苦练,不是更好么?”
姜却邪没有回答,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哀愁,分明只是个十虽稚子,偏生的一副郁郁寡欢的老成模样。
瞿无祸怕他心里堵得难受,却也不知怎么安慰了,纠结了半晌,叹息道:“老天真是造化弄人,哥哥这么好的人,怎么偏偏就说话有些不似常人,而我这么丑,会说话又有什么用,反正也没人理会我……菩萨佛祖三清仙君们,要是诸位有灵的话,便帮帮我哥哥吧,就算是将我的舌头换给哥哥都行啊。”
他嘴里念念有词,两手合十,对着虚空虔诚地做起揖来。
姜却邪见此,不由得笑了,他摇了摇头,不知是感叹上天造化弄人,还是笑话瞿无祸的天真愚蠢。
画面逐渐模糊,这一段过往也随之消散如烟。
柳浪隐约觉得,玄玑给他们观看的所有往事片段,都是有原因的。
譬如这一句“将我的舌头换给哥哥”。
对比瞿无祸的死状……柳浪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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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实在是压不住……以三千为准的话大概一天两更+一天一更?就这样保持到这卷结束吧(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