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瞿 1
作者:盐津鱼糍      更新:2022-05-20 20:58      字数:4775
  在逸清与顾恩两观纷争不止时,金风柳浪二人已经顺着寻芳的指引,来到了目的地——
  雁仙祠。
  越是靠近此地,越觉阴风阵阵,鸟鸣戚戚。
  院门竟然半开着。
  隐约之间有女子的呜咽声传来,声音缥缈虚无,含幽带怨,像是在哭诉着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知事有蹊跷,心照不宣,行止间愈加谨慎。他们将脚步放轻,慢慢贴近了雁仙祠的院墙,此刻寻芳如同消磁的司南在柳浪掌心疯狂转动。
  柳浪手掌轻握,将它妥帖收起,插回发中,寻芳便乖巧地隐匿其间,他靠着雁仙祠的院墙,一点一点挪向半掩的朱色院门。
  院内女子哭声越发刺耳,二人已经可以听清她在说:“小姐!小姐!你醒醒啊!天呐,谁来帮帮忙啊呜呜呜呜呜呜小姐!”
  是青琐的声音无疑。
  柳浪一脚踏入院内。
  只见枯死的银杏老树下,横陈着一名昏睡不醒的少女,正是失踪的孟石榴。
  她双目紧闭,面色红润,犹如沉沦于睡梦之中,睡态恬静安详,却怎么都推不醒。她手腕上果然还戴着白日里柳浪为她编的柳条镯。
  而婢女青琐正跪坐在她身边,用力摇晃着她小小的身子,泪如雨下,恸道:“小姐,你可千万别吓我,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怎么活啊!”
  柳浪见状,急忙上前,也蹲在孟石榴身旁,用手一探她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
  他松了口气,向青琐道:“她没事,我们马上就接她回家。青琐姑娘,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青琐听闻小石榴没事,一矮身跌坐在地,捶着胸口谢天谢地,又听见柳浪问话,赶忙坐直了身子,答道:“回禀先生,小姐失踪后,我心中内疚不安,便独自一人出来寻找。我找遍了她平日会去的地方都不见她人影,这才忽然想到之前有人说那些失踪的姑娘多半都被妖精拐去了伏雁山,我想着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便抄近路跑来,刚巧那两名守山的大哥都睡着了,我就趁机进了入山的关口……我本想直奔伏雁山而去,但路上见到了这座雁仙祠,又想起之前小姐说她还想来这里逛逛,也没抱多大希望,顺道进来瞧一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竟然当真被我找到了,还好小姐无碍,要是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
  柳浪安抚道:“算你们主仆走运,那妖精不知施了什么妖法把小石榴骗到此地,也不知为何,将她抛在这里便不管不顾了,”他回头看一眼金风,笑道:“我猜,大概是被金兄的阵法所慑,吓得逃跑了吧?”
  青琐笑眼含泪,道:“小姐福大命大,多亏了仙君和丹先生出手相助,这才得以脱险,青琐这厢先替老爷夫人谢过二位了。”
  柳浪道:“小事一桩,你先帮我搭把手,我背她回去。”
  青琐连忙点头说好,将小石榴半个身子扶起来,柳浪则半跪在她跟前,微微侧着脸,手伸在背后准备接住。
  铮!!!!
  一声钝响破空而来,犹如金石之音震耳欲聋。
  与之相挟一道雪亮的剑浪,待尘埃落地之时,柳浪已经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地,他的一只手被金风拽住,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护住背后摇摇欲坠的小石榴。
  而金风的另一只手,则握紧了无遗的剑柄。
  “青琐”依然半蹲在地,两手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是在试图将小石榴扶到柳浪背上。
  只是她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两截琴弦。
  不,其实是一截。
  被无遗从中斩断的琴弦在她两手虎口出悠悠垂下,细如蛛丝,亮似银线。
  她一动不动,脑袋低垂着,忽而,发出了一声诡异的轻笑。
  “果然还是发现了?”“青琐”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更为尖细的女子腔调。
  金风不答,右手手腕处稍加施力,将柳浪从地上拽起。
  柳浪灰头土脸地站起身,捶胸顿足道:“哎呦,金兄你也太心急了!”
  金风闻言,回头看他,只见柳浪托住小石榴的右手中银光一闪,是寻芳化成的短匕。
  方才那一瞬,“青琐”手中的琴弦本是要勒断柳浪的脖子,而在那之前,寻芳定会先行一步刺穿她的心口。
  柳浪恨铁不成钢,道:“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会呆头呆脑地把脑袋白白送到她手里,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金兄出手帮我。”
  他正想拍一拍身上的尘土,却发现金风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左手手腕,不由地咧嘴一笑,道:“金兄还是右手执剑吧,这样打起架来比较方便。”
  金风低头一看,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同时将无遗换至右手掌中。
  “青琐”自觉被这二人无视,十分不悦,她恹恹地站起身来,将手中断裂的琴弦顺手丢弃,用女子娇嗔的嗓音道:“二位,是何时发现的?”
  金风不理,只握紧了手中无遗,柳浪便替他答道:“其一,连小石榴都不知我并非修道之人,一口一个神仙大哥哥,你不过是她的侍女,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位是仙君,那位就变成先生了?”
  “青琐”浅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大意了。”
  柳浪道:“其二,就在刚刚,你扶小石榴的时候,我偷偷摸了一把你的手,冰凉刺骨,分明是个死人。”
  “青琐”嗔道:“先生轻浮。”
  柳浪道:“最重要的一点,你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再附身在她侍女的身上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巧合地让人想不生疑都难,我就是再蠢,也不会相信区区一个凡人女子能把妖精吓跑吧?”
  “青琐”低头叹息道:“确实是过于巧合了。”
  柳浪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再缩身于一具死人躯壳中又有什么意义呢?阁下,不如亮明真身吧。”
  “青琐”一声轻笑,笑声银铃悦耳,道:“那就如先生所愿。”
  忽而狂风大作,一团平地升起的黑云将“青琐”的身子团团裹住,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地上便倒下去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青琐两眼瞪如铜铃,额上青筋暴起,面白如纸。
  那团黑云悠然升腾而去,留在原地的,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柳浪单手向她施礼,礼貌性问好,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是玄姑娘还是玑姑娘?”
  女子“嗤”的一声笑了,跨过青琐是尸身,踏着碎步仪态万方地走来,待她的脸庞从树影下露出时,二人都看清了她的相貌。
  鬓若轻云,目似流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貌美得不似凡间物。
  她本来就不是凡物,是个彻头彻尾的妖精。
  玄玑轻笑道:“玑姑娘也太难听了些,亏先生说得出口。”她顿了顿,笑意更浓,道:“先生竟连我是谁都猜到了么?”
  柳浪道:“阁下芳名如雷贯耳,在下甫一听闻便记住了。”
  这对话一来一回,锋芒暗藏,但不明就里的路人听见了,恐还会以为是哪家的孟浪公子在调笑春香楼的姑娘。
  金风忽然打断这段对话,冷声道:“那三名道士,被你弄到哪去了?”
  他说的,便是那三名被他派来巡查伏雁山脚下一带山路的小道长。
  玄玑偏过头,皓腕支颐,做出副苦苦思索的模样来,道:“他们啊,此刻应该还在山脚下的草丛中睡觉呢,大约还要睡上那么四五个时辰。仙君不必担忧,对于无关人士,我从不会伤及性命的。”
  柳浪道:“那这些姑娘,怎么就相关了?”
  玄玑抬起脸来,银盘似的美人面上笑靥如花,说出的话却狠厉,她一字一顿道:“她们,本就该死。”
  柳浪道:“该死?你难道跟她们都认识?”
  玄玑道:“一个也不认识。”
  她将手腕放下,身姿款款立于月下,便是一副浑然天成的皓月美人图。
  “但她们认识我呀。”玄玑说道。
  柳浪刚要问,却见瞬息之间,美人面忽而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风流公子一双凤目含春,皎如玉树临风前,唇边携着一抹柳浪二人从未见过的缱绻笑意。
  “姜却邪”轻声道:“如此,还有谁不心甘情愿跟我走呢?”连声调也一同变成了本尊的音色。
  柳浪叹道:“不愧是琴妖,易容术只改面貌,阁下竟然连姜公子的声音都能依葫芦画瓢,也难怪那些姑娘以假为真了。”
  他想了想,看上去有些困惑,真心实意地发问道:“可单凭这一点,便能将她们从自己家中哄骗出来,放下戒心,一路无知无觉地跟你到这个鬼地方来?”
  金风道:“看她额头。”
  柳浪闻言,仔细盯着“姜却邪”白璧无瑕的脸庞端详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出来,道:“她额头怎么了?”
  金风道:“不是她,是她。”下颌轻抬,点向柳浪身后昏迷不醒的小石榴。
  柳浪赶忙将这孩子翻过来,托举到眼前就着皎洁月光一看,终于发现,小石榴的额头上,多了一个孔。
  确切来说不仅仅是一个孔。有一截细如蚕丝的琴弦,从她额前眉心处穿入。
  琴弦极细,不细看时根本无法发现,方才柳浪前去查看她时,这琴弦被巧妙地藏在了小石榴的额前刘海之下,因此没有发现端倪。而此刻它随着小石榴身子的摇晃颠簸,从发间轻飘飘地钻了出来,如同控制木偶的提线,森然穿过小石榴的前额。
  而琴弦的另一端,则被一脸温和笑意的“姜却邪”捻在手里。
  柳浪抬手便要斩断妖弦,“姜却邪”慢悠悠地出言劝止道:“先生若再敢轻举妄动,只怕我手上一个不小心,便会将孟石榴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
  “他”自言自语道:“人脑若是被搅成了浆糊,那这个人,还活的成么?”叹息一声,道:“大概是不行吧。”
  柳浪只得放下寻芳,脸上最初虚情假意的笑意渐渐消失,道:“你要做什么。”
  “姜却邪”轻轻摇动着手中的琴弦,琴弦的另一端便跟着一起摇晃,看得柳浪一阵揪心。
  “他”温和道:“也没什么,还请先生和仙君将手中法器放下,我才能与二位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不然,我可不敢。”
  柳浪与金风对视一眼,照办了。
  寻芳化回原形,仍是一截柳枝模样,与无遗并排放在雁仙祠前湿软的土地上。
  “姜却邪”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就好办了。”
  柳浪道:“你化作姜却邪的模样,又以琴弦为引,将这些女子如同木偶一般挟持至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姜却邪”连连摆手,道:“怎么能说是挟持呢?分明是她们为了这张脸,为了这个人,心甘情愿地跟着来的。我的弦不过是多了一重保障,能够确保她们自己从家里出来之后,不会半路反悔罢了。”
  柳浪道:“单是如此?就算姜却邪再怎么风姿卓绝,她们也不至于丝毫没有戒心,在这种全城戒严的时刻,自己从家中家中偷跑出来,难道是色令智昏了么?”
  “姜却邪”笑道:“确实很难让她们跟一个陌生男子出走。但,倘若这个人她们已经见过很多面了呢?倘若已经到了知无不言,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此生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了呢?过些日子,她们的这位意中人便会告诉她们,父厉母严,不同意这桩亲事,你猜她们愿不愿意为了他抛下一切,与他夜奔?先生说‘色令智昏’,好像确实是这样?”
  柳浪一震。
  他想起来了。
  之前金风所说,孟石榴与周云岫的“相似之处”。
  他抬起头,咬牙道:“你竟能布置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哄骗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么?”
  “姜却邪”唇边笑意不减,道:“我也很不容易的,要知道,学这个人说话,当真不是件易事。我可是学了好些日子,才能像他一样,流利畅快地言出必反。”
  柳浪道:“你要是想吃人补益,凭你的法力,直接来一阵妖风卷走半座雁丘城都不是难事,又是易容又是学他说反话,你不累?”
  “姜却邪”道:“谁说我要吃人?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罢了,而她们就是我选中的……必死之人。”
  柳浪道:“你用着姜却邪的脸作恶雁丘,这又是什么仇什么怨?难不成你是他从前的相好,被他发觉了妖精的身份便被无情抛弃了?”
  “姜却邪”冷笑道:“相好?他也配?”
  她右手打了个响指,只听“嗖”的一声,漫天琴弦渐渐消失不见,但柳浪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他们周身忽而遍布了无数琴弦!
  这些琴弦看不见端点,但却犹如细密蛛网,在他们周身穿梭而过,金风柳浪如同被死死定格在了弦阵的中心,动辄一下便会触碰到数十根锋利无比的弦丝。
  也不知这弦上是否有毒,他们二人只得一动不动,身形僵直着,以防误触任何一根琴弦。
  “二位不要慌张,我只是设下结界,确保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没有什么闲杂人等前来捣乱,二位也不会做什么鲁莽之事。”“姜却邪”温和解释道。
  金风冷声道:“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好谈。”
  “姜却邪”,不,玄玑笑意缱绻,轻声漫语道:“仙君不想跟我谈不要紧,只要站着听我说就好了,很快,不会耽误仙君多少修行的功夫。”
  她抬眼看向柳浪,温和道:“先生不是觉得这些女子不该死么?那我就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待听完了故事,你们再评判评判这些人该不该死,可好?”
  受制于人,柳浪哪能说不,且他确实好奇,这琴妖到底跟姜却邪是个什么关系,便点了点头。
  琴妖玄玑满意地微微一笑,半扬起这张不属于她的清俊面容,视线穿过二人,看向遥远处的虚空,神情似乎有些惘然,缓缓道:“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