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夏天的玫瑰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9913
时间本是一个监狱——正如某位流亡者文士在其回忆录中所描述的那样,时间是球形的,没有开端、终极,也找不着出口,它们只是看起来无边无际。而意识的觉醒是一系列有间隔的闪现,随间隔缩小,可感知的意识面积随之变大、变得鲜明,为记忆的形成提供土壤,使印象得以扎根。我在文中描述的故事,姑且将其称之为一系列群体记忆的集合,除此之外,纯粹不晓得究竟还能怎样定义。我将每个人——本书每一个角色的记忆细细窥探,翻遍旧梦,寻找钥匙与线索。这是一代人的故事,我不愿将它称之为小说,因其是建立在记忆地基上、由无数根印象之柱支撑的楼阁,故应具有真实的成分。
它是一代人的回忆录。
至于我的身份,在这个故事开篇,我头次以第一人称视角出现时,应当就足以引人好奇了。或许读者在阅读时,会怀疑本文的讲述者其实正是故事角色中的某一位——莱拉、杰森或萨西诺恩最为可能,他们特立独行,兼具诗人气质,效仿多数小说家,将周遭好友的人生经历整理一番,串联、改编、加以润色,最终形成故事,一经出版便销量可观。由此看来,斯科皮·马尔福先生或许也将纳入怀疑对象了。众所周知,他退休后以自由撰稿人身份再面世,个人回忆录《白乌鸦》不消说是家喻户晓的杰作,将记忆制作成文字,当属其专长。
倘若读者果真这样认为,那么不得不说,真是大错特错。对记忆了解得最深刻的应是记忆本身。记忆会欺骗意识,像是舞台上的花脸小姑娘,它们擅长伪装自己,打扮得光鲜靓丽,以此在意识的舞台上示人。个体连本身记忆的真实面孔都无法参透,又怎能指望他们摸得清他人——乃至一个群体的记忆呢?所以关于回忆录的作者正是其中某个角色的猜测,那不现实。本书的讲述者只能是局外人,且是某个能轻易掌握记忆、如档案一般调动与浏览它们的人。你可以将我视为某个生活在回忆中,且能在不同时段、不同个体的记忆里穿梭的人——或许听来不可思议,但诸类人是真实存在的,要我说,神秘事物司便有不少从事此类工作的巫师。为避免以上一番描述将读者给闹愣,从而误以为我是某个神秘事物司的职员,我得说这只是个比喻,喻体无关紧要,倘若将我看作冥想盆的拥有者更便于理解,也都无伤大雅。但事实远非如此,我先前说过,对记忆了解得最深刻的,应是记忆本身。这是本满是记忆的集合,至于“我”,则是记忆本身。
现在请由我将时间之轮拨至二零五四年。
那是圣诞前夜美丽的傍晚,克兰拉照旧从学校返回威尔特郡。正值仲冬时节,大雪霏霏,天地皆被深蓝色的光晕所笼罩,庄园蛰伏在雪野之中,宁静、浩大,山林的阴影斜横在塔楼白壁之上,仍无损其辉煌。圣诞前夜灯火通宵不熄,这是庄园的传统,无论是门房、正厅,亦或哪怕最小的碗橱皆为通明。以及半轮月亮,明净得难以想象,与严冬的风雪十分般配。它已驶离浓云,轻柔地漂浮而下。
晚餐之后,克兰拉抱了一捧洋桔梗,从靠后院的门出去,再往后是一片松林。林间颇暗,松针密匝匝地织在头顶上,挡得住雪,也挡住了月光,积雪上可以看见兔子的脚印。她的新英格兰式雪靴踏在地上,往草间深深浅浅地踩着,这条路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走。
再往前几步路,林间便透出光亮来,远远地只见得到一两粒,好比一颗星,或是高悬在海渔船桅顶的一盏灯。再近一些,光亮则密了,从夜雾中簇拥而来,像黑水底下一大群银白色的鲮鱼,一面打着圈儿,一面往水底沉。它们是将雪误会成月光,才从地上飞起来的。
她看见了那块小小的石碑,安置在两株橄榄树之间,并不难辨认。空地上有花束,碑上没有积雪,碑文亦擦拭一新,想是涅亚夫妇来过,已将其修葺整齐。
“伊安,我来看你了。”
她轻轻跪下,将白玫瑰放到碑前。
“你还好吗?”
又是一年圣诞夜。
她闭上眼睛,伸手去将墓碑上他的名字细细摸过一遍,仅用触觉感受着一切,摸过碑文,又去摸雪,她再俯下头去,向墓穴弯着身子,摸那潮湿而冰冷的泥土,还有种在碑前那几株早已谢落的洋桔梗,她知道到了春季,它们仍旧会绽放,同其他的生命别无二致。
好半晌后,她方才睁开眼睛。她湿着眼笑了。
“我很久没同你讲话了,伊安。”
她轻声说。
“我想念这感觉——没法告诉你有多想念。我错过许多次圣诞,在圣诞之前,我还错过了许多个夏天,过去的日子里,这些季节本该是我们一同度过的。如今夏休时,我仍旧穿过树林和田野,往另一头的麻瓜村庄去,到冷饮店买冰糕吃。‘挺长时间不见到你来了。’店主这样说。我当时笑一笑,只当这是他招揽顾客的话术,不指望他能够真正记得住我。‘啊呀,你哥哥呢?’他一面往店门上钉椽钉,一面又问。‘哪个哥哥?’我问。‘你还有几个哥哥哇,姑娘!当然是那位同你最亲的,俊脸蛋,蓝眼睛,金色头发好比在金水里洗过一轮似的。’经他这么一提,我总算确信他的确是记得我了。”
大概讲了一半,她略略停顿一下,回头张望一眼四围的黑暗。萤火虫在周遭飞舞,那般光亮,好比给予她某种鼓励似地,叫她继续往下讲,她便又说下去了。
“店主回到柜台跟前,从冰柜里拿了瓶奎宁水,给我倒上一杯,又给他自己倒上一杯,摆出一副必闲谈不可的氛围。‘他——我是说,你哥哥,他如今怎样了?已经不住在家里头了吧?’他问。‘唔,的确不。’我答道。他笑起来,‘年轻小伙子中学毕业后多半乐意往外跑了,家里是留不住脚的,’他说,‘那么,他上哪儿去了?’我咬着冰糕棒子,上面只沾着最后一小截奶油,我不乐意说,这问题将我给闹愣了。‘波士顿,’犹豫再三后,我这样答,‘哈佛。’我又补充了一句。‘大学生!’他惊呼起来,‘多出息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读什么?’,‘学医。’我说,答得很诚恳,讲话时不带一丁点儿扯谎的语气。因为我知道,这都是真的,有些事情即便不曾发生过,但它的确是真的,一点不假。我没有在说谎。”
“店主喝了一点儿水,我记得他脸膛子泛红,由于暑热和兴奋的缘故,简直像喝了酒。不消说,你的事情令他大感兴趣,而快活地欢笑了。他后来又问起我的近况,我只说自己留校任教,眼下仍常居威尔特郡,别的便再没有了。‘真好,多好的一双儿女呀!’他叹了一句,又絮絮地谈起自家待业的小儿子。我已无心听下去了,将奎宁水喝尽,很冰,气泡很多,沿着鼻腔直冲到脑门上,冲得我鼻子发酸。我向他道谢,走出店外,阳光明晃晃地晒在街道上,一下一下地刺着眼睛,刺得我忍不住流起泪来。”
“一切真能如此有多好,伊安。”
“想到那些曾发生的事情,我们曾交换过的、信誓旦旦说出口的梦想,我的心还是会颤动。它们令我哭,也令我笑。它们给我勇气,也给我安慰。”
“但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她停下来,吸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揉了一把眼睛,想要把眼下的泪痕给抹去,然而林间的寒气很重,它们已在脸上冻住了。
“那年夏天——我们仍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你告诉我,未来的霍格沃茨,也许也会有那么一两个‘克兰拉’,挣扎着突破自己的限制,试图创造奇迹,同普通孩子较量。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位老师。”
她说到这里笑了。
“未来的霍格沃茨,是否将有别的‘克兰拉’,仍是未可知的。但你这番话使我成为了如今的我,倘若你不曾这样说——也许今天在这里、同你讲话的,将是另一个我了。更好或更坏,或许更令人满意,但准是截然不同的了。我在工作中所走的路与我在生活中所走的路是同样的,它们皆是追求光明,这就是我多年来在暗夜里叫喊的目标。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然而真正的光明,那是灵魂的光明,我花费许多年来寻找,并在未来——我有这样的预感,在未来,我仍将会寻找。要走的路,已竟或未竟的,我终究已经站在这里了。”
“我如愿以偿了,伊安。”
她说。
“你会为我骄傲的。”
她弯曲了一下冻得麻木的膝盖,花费好大功夫,才支撑自己站起身子来,这在寒夜里是不大容易的。她盯着碑文,又定定地伫立了好一会。
“只有你才拥有会笑的星星。”
碑上这样写。
林间起了一阵微风,积雪从松针上滑落下来,给萤火一映,空气里充满了闪着金星的雪尘。她的脸给冻得通红,眼中仍含着泪,她用手背抹掉了。
冬萤扑簌熹微光火,组成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气象,那是它们在陨落前最伟大的燃烧。它们光芒所及之处,是亮与暗的分界,小小的墓碑则像一块界碑,将两者标注开来,石碑之后,是冬季的森林与无尽的黑暗,绵延到千百英里外、黑沉沉的远方,石碑伫立在黑暗的深渊边上,大地仿佛在此猝然断裂,其后空无一物。
大多冬萤死去时,会在冰雪里慢慢变得黯淡无光,而极少数的一些逝去时,将猛然绽放光热,爆裂纷飞为灼烫的碎片。她知道伊萨尔尤为如此,在她心灵所不为人知、最隐蔽的地方,仍旧保存着这男孩子发光的小小碎片,随着岁月迁流,仍旧无法被冲刷掉,什么也不来惊扰它。这不曾走出童年便早早离开人世的男孩,还未经受过成人世界的磨棱,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仍旧懂得怎样天真地微笑,即便它已经学会过早地流泪。克兰拉明白,到了天堂,他仍旧听得到心灵的声音。人只有在少年时代才能听到心灵的召唤,因为仍没有什么摧残过那纯洁的精神世界,堵住他们灵魂的眼睛与耳朵,至于伊萨尔,他的灵魂依然是好的,纯粹的,清洁、完满、干净的,他将这样一颗心灵给带去了。因为在尘世,他的使命便是竭尽自己的全部灵魂,以对抗苦难。
他的归途已经走完,如今他去到应去的地方了。
她站过一会儿,在大衣袖子里搓了搓冻硬的手,又往掌心里呵了口气,正打算回去,她走来的那条小路上,远远地却传来脚步声。她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天气这样冷,林子又是这样暗,是不应当有人散步的。
脚步近得多了,她听出来是两对雪靴,在松针与泥土上踩着。准确地说,是成人与孩子,走得重而小心的人,多半是父亲或母亲,因为他时时停下来,为孩子拨开松枝,脚步很断续,显出照顾之态。而孩子的脚又碎又小,踩在松针上,是近乎没有声息的,然而孩童以踩瘪落叶与坚果为乐,一路哔哔剥剥,好比松鼠在枝头咬开松球,十足证明了这对小脚丫的孩子气。
他们走近了,她看见了魔杖的灯光,也认出了是谁。
“萨西诺恩。”她唤了一句。
萨西诺恩也望见了她,他不立即搭腔,神情从容,一点没显得惊讶,好比早料定了她也会在这里似地。他微微点了点头,对她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他抱着一捧白玫瑰,还牵着个男孩。孩子很瘦小,年纪不多过六岁,然而脸蛋洁净、白皙、饱满,在雪夜里泛着点粉红,小小的鼻子微微往上翘,一手攥在萨西诺恩手里,另一手捏着支小小的玫瑰。然而最引克兰拉注目的,是他那金灿灿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儿,垂落在前额上,在银波荡漾的雪夜里,仍颇显耀目。以及他那对蓝眼睛,又大又明亮,嵌在脸庞上,其他五官都给衬得小起来,水汪汪的光彩将眼眶填满了,十足天真的神气,不免令人联想起阳光与野薄荷的香味。她清晰地记得伊萨尔也曾有这样一对眼睛,也有如出一辙的神情。
孩子正被萤火虫吸引住好奇心,眼光往四处张望着,一眼望见克兰拉,面上便露了怯,直往萨西诺恩身侧偎过去,躲在他身后,只露着一对眼睛偷瞧着她。
“那是谁呀?”
他问,讲一口略带外国口音的英语。
“那是马尔福小姐,”萨西诺恩说,“她是伊安的朋友。”
“你也认识她吗?”
“认识。”萨西诺恩答道。
孩子放下心来,神情尽管仍带腼腆,但逐渐松快起来,他从萨西诺恩身后走出来,一对小手在空中胡乱舞动,巴望着将萤火虫兜住。萨西诺恩冲她歉意地一笑,示意她不要因此介意。
“这是小安德烈,”他解释道,“相当认生,也不规矩,还请你见谅。即便如此,这孩子仍旧是很有可爱之处的。”
“他非常可爱,模样也相当漂亮,简直就像——”克兰拉说到这里顿住了,“他是你的儿子吗?”
“不,不是,”萨西诺恩说,“这是我在德国收养的男孩。我是在巫师的孤儿院碰见他的,头一次同他见面时,他方才四岁,一点英语也不会讲,个头比一般孩子都小,扎在孩子的队伍里,却最亮眼,叫人瞧见一次怎么也忘不掉,尤其是那双眼睛。我离开孤儿院之后,那孩子的蓝眼睛与伊安的眼睛总融在一块,在我脑海里闪烁,好比是同一对眼睛。”
“所以你就此收养了他吗?”
“是的。几天之后,我找到院长,挑明了要见那孩子一面,我不懂得他的名字,但将他的模样一提,谁都能明白我讲的是谁了。‘你愿意去英国吗?’,见了面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我不懂得怎样同孩子讲话,别的便不多说了。‘同你一块吗,先生?’他这样答。‘是的,同我一块。’我说。‘愿意,先生。’他说,他那真情流露的口吻使我很打动,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头一次瞧见他的时候,他也暗自在心底将我牢牢记住了。”
“这么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德国了。”
“不全是,我四处游历,在法国、荷兰、瑞士与挪威都走过一遭,在各地演奏钢琴,但似乎哪里都没法被称作归宿。去年夏天我到了德国,总算遇见这小家伙。从此,我便感到安定了。”
他微微一笑,轻轻地这样回答。
“这样真好。”克兰拉说。
说完这些,他们便再没有话可讲。克兰拉觉得不应再打扰他们,便提前告辞,为他们留出与伊萨尔独处的空间。
她将手抄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来路返回,走出几步,她看到了月光,不知怎地,茂密的林隙在高处露出一个豁口,仿佛将暗夜给扎破了一个小洞,银舄流泻下来,在她的发丝上四散飞溅。世界仿佛在月光底下倾斜了。她耳里的嗡嗡声已不是冬萤扑簌翅膀的响动,而是她耳鼓血脉的嗡鸣,远处偶尔听得见冰柱坼裂声,除此之外,四围万籁俱寂。
“伊安就在这里吗?”
远远地,她似乎听到孩子脆着声音问。
“是的,伊安就在这里。”萨西诺恩回答。
她近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却只看见男孩弯下身,将玫瑰放在墓穴上。黑发的男人跪在碑前,伸手要去捧起一把积雪,它们却从他的指缝间泻落,在他面前碎成了闪光的霜尘。
六年后。
“朱丽叶·韦斯莱!”
不消说,礼堂里少不了一阵喧哗,人人交头接耳,好些不安分的学生直往椅子上站,下巴昂得老高,不把新生队伍里头缀着“韦斯莱”姓氏的小脑袋瞧上一眼,打量打量她的模样,再与同伴品评一番,他们是绝不甘休的。
无论置于何种年代,“韦斯莱”仍与“波特”、“隆巴顿”等姓氏一般,称得上巫师里的名角。对于这新一代的头个韦斯莱,名字光是给念出口,周遭必将应景地骚动一阵。小朱丽叶可不曾想过,自己方才到霍格沃茨,便已成了同学中的小明星,过路的学生见了她,都停下来将她瞧上两眼,同她握一握手,把她的容貌称赞两句。她一开始频频拘束,然而不出个把小时,她已司空见惯了,甚至不时偷偷卖弄一番,对这引人注目的新本领颇感得意。
此刻,她当然不想要失了体面,坐上三角凳时,下巴给昂到了天上,腰杆子挺得笔直。这副小大人的派头,令克兰拉在教师席看了直笑,觉得这故作成熟的样子相当可爱。所幸,分院帽将“格兰芬多”脱口而出,整个过程近乎用不着一秒钟。格兰芬多长桌的欢呼热烈得简直要掀掉天花板,大家将巴掌都拍红了。朱丽叶灿烂地笑起来,小脸蛋泛起粉色,端着的架子也给抛到了脑后,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总算是浮现出孩子特有的天真神气。她摘掉帽子,一蹦一跳地跑下台阶,转眼便淹没在了格兰芬多的海洋里。
至于伊莎贝尔·卢平,也就是我们可爱的小芭妮,眼下已满十岁。克兰拉知道她正在伦敦一所麻瓜艺术学校就读,主修大提琴,同时也学习舞蹈与绘画,这样的生活令她非常快乐。父母的美貌与才具,在她身上充分显山露水,她的个头较同龄孩子要高,也更纤长,头发是浅褐色的,眼睛温和而美丽,玲珑的小鼻子,上嘴唇缀着个明显的、讨人喜欢的唇珠。而她的性格却相当温柔、羞怯。“没有的事。”当她听到别人诚心赞美时,总是红了脸,这样小声地争辩道。
暑假的时候,杰森与多露西带克兰拉去听芭妮学校的汇报演出,小姑娘列在第三个出场,一袭雪白纱裙,运弓的手势无可挑剔。学校演出的规模很小,很不讲究,剧场里有的是叽叽喳喳讲话的小孩与拍照的父母,她却认真得好比身处维多利亚剧院、面对着前厅与楼座上千名观众,举手投足都拿出专业的派头来。一阙独奏结束后,再往后几个是协奏曲,她又一次上场,奏了一个鲁宾斯坦的作品,谢幕时握着琴颈,脸上绽出灿烂的微笑,经镁光灯一照,明丽得惊人,将喧闹的观众都给打动了,好一会儿鸦雀无声地出了神,接着爆出热烈的掌声。
“她多美呀。”
克兰拉望着她,颇带赞赏地叹道。
“是啊,她多美呀。”
杰森说。
“我感到好幸福。”他喃喃道。
他欣慰地望着女儿,她站在舞台中央,颊面上又露出她收获表扬时惯常有的、羞怯的笑容,一对眼眸流动着光,亮晶晶的,像闪烁的星辰,此刻就连这样的笑也叫人感动。
“我很高兴她成为了这样的人,她应当这样快乐下去。”
他喟叹道,盯着已经落下的大幕,好一会儿若有所失。
“因为我本也可以这样快乐的。”他说。
克兰拉打量着他,这话是他随口说的,然而不无真切。他说完之后,微微耸动一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后悔过吗?”
她问他,这话是她很久之前就想问的。
“如今我的生活很充实,很幸福,这真的再好不过了。”杰森说。
不知他是否认为这就算作是回答。
“倘若真能如此,你愿意回到从前吗?”她不甘心地又讲了一遍,换了个她觉得他更能接受的问法。
“那得看是多久的从前。”
“十四岁——十五岁,你曾仍在阁楼上读着雪莱的时候,在天窗底下大声朗诵云雀之歌,声音直传到田野里。或是你仍在炉火边坐着,往纸上涂鸦素描的时候,”她说,“至少那时候,你仍旧能够——也仍旧懂得如何选择未来。”
“但这不是游戏,莱拉。”
“倘若它是呢?”
“即便真如此,我也早已走到结局了。”他说。
后来杰森反问过她一次同样的问题,但也已是许久之后,久到克兰拉近乎想不起曾问过他什么。那是二零六二年的夏季,学校夏休之后,她与艾尔林特从伦敦自驾回德文郡,自他们结婚往后数,这已是第七个年头。艾尔林特自考驾照,此后便对这麻瓜机械交通工具大有兴趣,倘使时间不赶,一家人便乐意驾车甚于幻影显形,电唱机的音乐、半敞着的车窗吹进来的凉风,皆叫人心旷神怡。他们的小维克托歪坐在后座,这是个褐色头发的男孩,灰眼睛,眼下刚满四岁,正把两只小胖手挥舞在空中,试图去指挥音乐,或是抓住从树缝里筛下来的阳光,他满以为能将它们兜在手心里,好比捂一块黄油曲奇般,捂得热腾腾的。同阳光玩得厌了,他便捧起脑袋,将小嘴贴在车窗上,嘘满了水汽,透过这雾蒙蒙的一小角,瞧着路旁的树影,随着汽车飞驰,它们正流动着,往相反方向倒去。
仲夏,他们仍旧赤脚踏上田埂,顶着夏季午后钴蓝色的苍穹,追逐麦浪。我得用追逐这个词,因它是捉不到尽头的,好比金色的液体给打翻了,往天际流淌,直与天空融成一片,怎样伸手去够都瞧不着尾。“麦田是阳光做的。”小维克托这样说,他正钻在麦田中间,伸出双臂,扬着头,望见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麦穗中间只露着一个他的头顶,好比金色海洋中一座褐色小岛。
转身他便迈起小步,在麦田里蹒跚跑着,去追自己的哥哥姐姐了。陋居是最不缺孩子的。除朱丽叶、芭妮与小维克托外,莱斯特兰奇家更有一对漂亮兄妹,模样讨人喜欢,光是用眼睛瞧着人,便足以惹人疼爱。姑娘叫薇诺娜,乳名温妮,仍不满两岁,一头毛茸茸的红发,明亮的黑眼睛,相比大孩子的游戏,她爱呆在摇篮里更多些,或是坐在沙发顶端的一堆靠枕上,晃着双腿,朝她哥哥指指点点。她的小兄长尽职尽责,对她百依百顺,甘做妹妹的骑士,时时趴在摇篮边上,只管逗她一乐,凡是她要什么,他皆替她取来。这男孩名唤瓦西里,黑发黑眼,与维克托同样年纪,尤列亚的影子已能从他的小脸蛋上看见。
“新一轮游戏开始啦!”
杰森站在另头的田埂,与小孩子一同做游戏,他只穿白衬衫,袖子卷到肘上,额角浮着细汗,脸颊给晒得红起来。将要四十岁的人,仿佛是不会老的,如今仍称得上陋居的大男孩,因他性格里天生的亲和力使然,陋居的孩子,不论大小,仍最亲近他,并将他当哥哥般地来爱。
他扬起头来笑,拍了拍手,田间恰起了一阵微风,将他的头发给揉乱了。
他的样子像个少年。
“这回,我们去追莱拉好不好!”他冲这头叫道。
“好耶!”
朱丽叶、芭妮、维克托与瓦西里都欢叫起来,扭头便扎进了麦丛里,往克兰拉躲藏的地方钻去,她扮作野兔,假装要逃开的样子,任一群孩子在身后追着,却刻意放慢脚步,令他们不至落后她太远。马路上,一个乡下人直着嗓子大嚷,生怕他们糟蹋了庄稼,可他们不理睬,只管快活,照旧奔着,笑到喘不上气,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湿润的田埂使脚下溜来滑去。
最后他们总算将她给捉住了,扑上她的脖子,挂在她身上,将她挠得直笑,她将他们搂在怀里,挨个儿把他们亲吻。不过多久,田地里又是一阵儿童的笑叫,轻灵脆亮,像鸟的声音。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
白日将尽,他们直玩到夕阳染红整片田野,细小的麦穗在野地里发光,田埂上四处亮出火红的光彩,带着甜橙与柠檬的颜色。小孩子们用衬衫下摆去抹汗涔涔的额头,提着鞋子,亲热地挽着手,沿着田埂走回家,一面嚷着这下午是多么有劲,一面笑盈盈地彼此瞧着,嘴里仍不忘大声唱歌。
杰森与克兰拉走在最后,中间隔着一肩的距离,他的白衬衫给晚风刮着,后摆飒飒地荡,显得他的身段格外薄,简直像是少年的身量。克兰拉悄悄抬头瞧他,他的面颊给阳光映红了,脸上细小的茸毛给映得透明,胡茬刮得很净,细看是看不见的。她想起年少的那些夏天,他背着她在田野里奔跑,微微凸起的骨骼硌着她。“瘦削的肩胛骨仿佛要顶破身体,长出翅膀来。”
“我在想从前,”她心里想着,便随口这样说了,“我们在夏天的傍晚,也曾这样并肩在田埂上走回家。”
“我能记得。”杰森说。
他看着她微笑。
“那时候,我从未想象过之后的你,”他说,“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想象过这样的问题——倘若莱拉有朝一日到了十五岁、二十岁、三十岁,或是更大的年纪。好比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脑袋顶只及我胸口的小家伙,如今看着你,我也仍这样想,但事实上,你却早已走过那些年纪了。”
克兰拉笑了,她想听他继续说,企盼他讲起十五岁的他是如何牵她的手,听她孩子气的傻话,从田埂上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家。这些时间平日里看来是如此远,像是隔膜了的、一辈子再不会去看的电影。在同样的情境下,却又显得近,简直不比刚过去的午餐更早一点儿。
但他没再去提,只是望着远方,目光飘往田野的尽头,一群歌鸫正在啄食谷穗。
“你想念那些日子吗?”她问。
他思考片刻,接着微笑。他比她更早看穿她的问题。
“倘若这是游戏,你想要回到从前吗?”
他问出了她真正想问的。
克兰拉瞧向他,他正低头望着她微笑。不由自主地,他们都停下了脚步。落日正朝着田野沉下去,晚霞在明净的天空里闪烁着橙色,远处又来了一阵风,无边无际的麦田给刮得飒飒作响,每一颗麦粒皆为曳舞,在夕阳底下,闪着璀璨的光,生气勃勃地闪耀着,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
她越过他肩头,望向田野,望着璀璨的、无尽的远方。她明白自己为何热爱这麦田,明白田野的边界总有尽头,也明白迸溅出灿烂光辉的麦浪内里,本身并不存在光源。但这无妨她如此去爱。
“你看那田野,”她指着远方,轻轻地说,“看那麦子与天空交汇的地方,模样看上去简直没有尽头,即便我们都懂得,它的边界就在几英里外,约莫三四英里。然而,在这条田埂上,我们站在这里,简直怎样也望不见它的尽头。”
杰森没有说话,他望着她,注意地听着她的每一个字。
“我们的日子是有尽头的,相当短暂,并且永远无法被冲破或超越。这是生命的结局,与之相对应的,是生活的结局。倘若有人告诉你,麦田的尽头其实就在就在三四英里外的铁轨附近,紧挨着埃克斯河,生活的结局便已抵达了。人们多半过早地走到了这结局,因为他们过的是一眼望得见底的人生。”
“但我要的,是望不到尽头的生活。”
她笑了。
“回到从前,就是意味着回到黑暗里头,回到看不见世界的日子,”她轻声说,“我想念那些日子,它们保存着童年一部分的我、我的过去与我的梦想。我不仅想念,还乐意时时想念。但我更愿意永远望向前,看这如此好的世界。即便它有时糟得惊人,我也愿意永远睁着眼睛看下去。”
夕阳在地平线上沉下去了,田埂铺上了一层紫罗兰色的阴影,他们重又慢慢地、稳稳实实地往前走。陋居已在跟前,晚风拂拂,厅堂的毛玻璃溢出光亮,孩子的笑声从屋里透出来,再过一刻钟,阁楼的小窗上将映满月光。
“回想从前,以及正处的现在,还有久远的、或许是无尽的未来,我们无数次走过这条田埂,真令人感到恍如隔世。”杰森说。
“恍如隔世吗?”克兰拉喃喃道,“不,我不会用恍如隔世这样的词,我不会用。”
读者既已阅至此段字句,倘若时间不匆忙,此刻不妨再多一个步骤,而这将是相当必要的——请将本书翻至卷首,再回到二零四一年的那个夏天,细细地瞧一遍故事里各个角色的童年,你将懂得人生最初的一群孩子,如今已成长为何模样,这便是谜底。你也将会懂得,十多年的时间里,人生能够改变、能够不变的各占几分,人们能够怎样成长,怎样坚忍,怎样经历离别,怎样学习去爱。
我不会用恍如隔世这样的词。
因为时间便是这样伟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