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呼啸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4774
  往往开启新一章的困难之处在于首段。当你看到这句话时,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离结局已经很近,或许不过一墙之隔,但如同史学家在处理史料与传记时所做的那样,此刻,已象征着某个不可忽略的节点正在到来。
  樱、槭、苹果花又一次盛开时,已是二零五四年的春天。夏季已近,白色或淡粉色的花朵压弯枝头,其落缤一如敷粉施末的美人,但凡任何一个曾在霍格沃茨度过学生时代的孩子,只消想想它们,便能唤起最初始的、甜蜜而奇异的激情,这样的感情源自童年。每一季,它们盛开而又凋零,便也盛开与凋零在属于孩子们的记忆里,由记忆为其添色,所呈现的瑰美与流丽,丝毫不逊于西敏寺雪夜里任意一盏灯火。这便是回忆的力量,童年时期的任何东西都是好的,待到孩子长大成人,童年的唯一用途便是用于回想,将记忆者引往视觉与听觉的极乐世界。
  春末,黑湖靠岸之地,水波将呈现淡绿色,但不是泥潭似的、浑浊不堪的绿,而是清澈的碧绿。往往这时,孩子们会到水洼里嬉水,不到上课前一刻钟,则绝不停止玩乐,直至午课铃响起来了,才费劲地沿着滑溜溜的岩滩爬上岸去,将湿脚套进鞋袜里去,挎上包,忙往城堡跑,哪怕是进教室的前一刻,仍不忘从兜里抓上一把柠檬冰耗子,藏在冻得发疼的嘴巴里,并在进门时瘪着唇,当心着别被教授发觉鼓囊的腮帮子。
  克兰拉乐于坐在湖边的大柳树下——她学生时代常坐的那棵。看这群孩子——多半是男孩,杰克·托马森是他们的孩子头儿——在湖水中玩闹。天气晴好时,也适合靠着树阅读。
  那天她正闲坐,瞧见城堡边靠近温室的地方,走着隆巴顿教授,以及另一名个头略小、瘦削的姑娘,手捧一盆米布米宝,正仰着脑袋,与纳威·隆巴顿交谈。那头乱蓬蓬的、孩子气的硬发,令克兰拉近乎立即认出了她。她合上书,站起身子来,想着是否上前打个招呼,对方却已望见了她,将米布米宝随手往地上一搁,便沿着草坡,往湖畔奔来。
  “玛蒂娜!”克兰拉高兴地叫道。
  “克兰拉!”玛蒂娜朝她挥着手,她遮阳的草帽奔跑时给风刮掉了,正沿着草坪辘辘滚动,但她压根儿没想要捡拾。她跑到克兰拉跟前,脸颊因剧烈运动与兴奋泛着红,浮着细汗,一双小小的、长满粗茧的手握住了克兰拉的手。
  “爷爷同我说,你如今也在霍格沃茨里任教了——你说这多巧,我本想在放学后去探望你一眼,却没想到在黑湖边上就同你碰着了。”
  “你如今好吗?”克兰拉笑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事情。
  她有好一阵子没见过玛蒂娜。玛蒂娜自被解救后,接受蜷翼魔汁液的洗浴治疗,用以消除关于她在实验站内所受非人虐待的记忆。她如今只想得起自己曾在巴黎秘密执行一项任务,后便返回伦敦,至于别的,她记不起来。禁药解剂研发之后,她与其他受害者一同接受注射,目前,禁药对她身体所产生的不良影响基本消除,然而,副作用仍在所难免。她的免疫力显然大不如前,较于往日,也更易感到疲惫。如今经过一番调养,她已活泼、健康,虽说身体仍旧削瘦,但面色红润,两颊圆起来,鼻尖与腮帮子泛出粉色,便是克兰拉也瞧不出她所曾受的苦难了。
  “再好也没有了,”玛蒂娜亲切地答道,她们沿河畔漫步,一面闲谈,“但我近来总爱生病,春初时害了伤寒,不得不一再卧床了。这真是件怪事情!往日我不常害病,即便是些小伤小痛,也是很快就能够恢复,像这样一病再病的,是很久没有了。爸妈怪我平日工作太拼命,将健康给搞坏,身子也垮掉了。我想,他们说得有些道理。我最近来到霍格沃茨,是来帮爷爷的忙,顺带疗养来了。我爸妈坚信苏格兰的气候有助健康,回到学校,更给我学生时代的感觉!这里的天空多么高远,空气又清澈,阳光崭新得像一卷新印的羊皮纸。果不其然,我咳嗽得少了,身子也快快地好起来,整个人有了活力,学习、工作也更有劲头了。”
  她连珠炮似地讲起来,不带喘气。玛蒂娜的话仍旧多得惊人,只要开口,便没完没了,不可能再找得到插上嘴的地方。然而,这令克兰拉欣慰,意味着眼前这热情、开朗的姑娘已变回她应有的模样,苦难给她留下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则再好不过。
  “那么你往后有些什么打算呢?”克兰拉问。
  “我将到邱园上班,”玛蒂娜答道,她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国家魔法草药生物研究所,紧邻魔药协会的单位——你想必听说过。我在里头谋了份公差,不知什么缘故,理事会轻而易举地批准了,甚至连我的档案都不曾看上一眼!要我说,他们之前可从不招收二十五岁以下的职员。我想,多半是看在爷爷的面子上,不好将我扫地出门吧。但邱园可是个好地方,一排排维多利亚式的玻璃温房,穹顶高高地耸在空中!这样壮观的建筑,谁能想到里头装的全是曼德拉草呢!真不赖!”
  草地擦着鞋底,清澈的钟响沿城堡中庭一路荡过来,又沿着湖面漾远了。春末仲午的阳光银晃晃地晒着人,没有风,走了一会儿便觉得热起来,她们将外袍脱掉搭在肘上。一阵阵水浪冲刷着湖滩,在她们的脚畔分散。
  “怀斯曼先生与伯斯德先生,他们怎样了?”玛蒂娜忽然扭头来问,“听说他们如今都已离开研究所,果真如此吗?不过,要我说,他们虽不是相处起来令人愉快的人,但毕竟天赋异禀,留在小地方只是屈才,不如早早离开的好。你仍与他们联系吗,克兰拉?他们眼下在何处高就呢?”
  这么一问倒将克兰拉给难住了。玛蒂娜既已丧失与实验站相关的记忆,阿勒林与布鲁诺向她施加的虐待行径,她也就无从得知。至于二人皮囊下的真面目,她仍蒙在鼓里,并将终生如此。克兰拉不知应如何向她解释,布鲁诺如今已身败名裂、陷于囚牢。他曾误入歧途,或说,被人胁诱。当他站在威森加摩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人们皆有目共睹。至于阿勒林,作为罪恶之赌输家的惩罚,他被布鲁诺亲手杀害,尸体毁于爆炸。
  克兰拉支吾半晌,正斟酌着作答。只庆幸隆巴顿老人的呼唤声远远从草地另一端传过来,将孙女招呼回去,这倒替克兰拉解了围。“我就来!”玛蒂娜扯长了嗓门应道,接着冲克兰拉歉意地一笑,转身回她爷爷那儿去了。
  但关于布鲁诺的近况,克兰拉也并非一无所知。春季早些时候,猫头鹰曾给她捎来一封短信,出处是阿兹卡班,不用拆信,她一下便能明白是谁。
  亲爱的克兰拉。布鲁诺这样写道。
  辗转几番,我总算得知你的地址,便冒昧写来此信。先前我往研究所写过些信,皆石沉大海,后来我得知,你已不在所里任职。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向你表达问候,并致以迟来的谢意与歉意。若无必要,请不必回信了。
  对于我曾经所作的种种暴劣行径,以及它们给你带来的伤害,如今想来,已不仅是抱歉,我难以向你说明我内心的震惊、痛苦与悔恨。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且向来如此。我当时遭受威胁,倘若我不肯弯腰,他们将以我能想到最残酷、最邪恶的手段处置我,我被吓怕,且就此屈服了。当你看完以上陈述,恐怕将嗤之以鼻,为我这不可思议的怯懦而鄙夷。毕竟我曾见识你遭受剧烈痛苦仍拒不低头的模样,并为之震撼。我的所作所为,不仅使我沦入此境——我最初本该料到的境地,更甚者,竟给你带来□□与精神的伤痛,这是我最初万万未曾所料的。我深知这一切始末曲直于你已无关紧要,而我也深知自己并无取得谅解的荣幸,即便你有意为之。那么且将这一切当成忏悔,一个罪孽深重之人真诚的、由心而生的悔过。
  除此之外,我深深感谢你在法/庭上作证,你的证词使我免受重刑,而你本无需如此。你本无作证的义务,也不必为了任何人,将痛苦的记忆一再翻阅、陈述,然而你仍做了这样的选择。在此,我应表达深切的感谢、歉意与敬意。
  近日,我在报上偶见马尔福家小姐订婚的消息,有人拍到你在波拉奇颁奖晚宴上的照片——轮廓很模糊,但我仍能轻而易举地将你辨认出来,并且据我所知,马尔福家族并无第二位千金。对此喜讯,我理应奉送祝福,我也由衷愿你快乐,但我明白,我如今早已丧失了立场。像我们这样的人,站在人生的废墟之上,灵魂的园子里布满荆棘,早已遮天蔽日,连得到阳光雨露的权利也已被剥夺。我是不配谈爱的,也早已不配也拥有感情。我只期望告诉你,曾同你交谈、工作、相处的时光,如今想来仍熠熠生辉,你的人格魅力依旧感染、并将永久地鼓舞我,它们藏在我记忆深处,有如荒原中的宝藏,是我内心最深处的光明与向往。
  我将我最好的祝福献给你,衷心祝你幸福快乐。
  布鲁诺·怀斯曼
  于阿兹卡班监狱
  二零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克兰拉将信一气儿读完,而后沉思许久。她没有回信,也没有将信珍而重之地收入抽屉,亦或扔进火里,而是将它放置在书柜底层,那里堆满曾经阅读过,而如今已无用、亟待处理的旧报纸、广告信与文件,中间掺有几本旧杂志、草稿本与过期教材,它们一旦放入其中,便将要永久搁置,再无被开启或反复阅读的可能。对克兰拉而言,这样的角落意味着遗忘。
  关上柜门,她走到窗边,拔出插鞘,将帘子给拉开,阳光忽一下倾泻进来,清新、明澈,带着蛋白石色的光泽,闪烁在洁净的穹顶之上,微风回环往复,纱帘飘摇。猎场上,一只小猎犬正遛食,往草地上打滚,看守人吆喝着它。更远的地方,一尾云雀正展翅飞往天空,不同于信鸽、枭与水鸟,它们只有在西南风的日子才会飞翔。
  此刻是起风了,湖水给吹得皱褶四起,满湖波涛浪浪叠砌,柳树飒飒作响。花仍未盛放,春日却已到来多时。
  本学期最后一场魁地奇球赛安排在六月中旬,克兰拉在心里头暗自管它叫“夏之定音鼓”。夏的到来意味着蝉声,蝉声不是自然而至的,它是催来的,想迎来蝉声,得先用比其更热烈的响动来催,好比战前奋力吹几番号角,耀武扬威一阵。蝉是最具虚荣的动物,倘使有别处比它们闹得更欢,它们是绝不容许的,必将与其一较高下。夏季应由好比夏季的人来催,成年人催不动,他们像秋天,也有些更像冬天,身上带秋季或冬季特质的人是催不来夏的,本身既已丧失活力,又怎能指望这个季节比他们更具热忱。至于孩子,他们与夏季最为相似,催夏的事让孩子来做,则合适不过,想要比蝉鸣闹得热烈些,一场六月中旬的球赛,更是再好也没有了。
  当微风拂掠北方森林的时候,新生的金翅粉蝶停留在蒲公英尖端,忽地被飓风托往云端,展开光闪闪的双翼——那不是粉蝶,而是生着薄翼的金色小球,托起它的也不是飓风,而是六七把扫帚尾梢搅动的气流。倏然之间,好比某个按钮被按下,四面八方涌现声音的潮水,观众席上爆响欢呼,狂热的掌声,风一泼过来,雷鸣般滚过红蓝黄绿四片海洋,那是不可收割的浪头。白桦树、酸橙树、樱树与苹果树,所有树上的蝉大惊失色,只一瞬间,它们便高唱起来,树木飒飒地颤抖着,蝉鸣如雨。
  于是,夏天到来。
  比赛中途,克兰拉从教师席上挤到了格兰芬多的看台,与孩子们一同挥舞旗帜,一同呼喊,上百个人心脏有规律的跳动淹没了她的心跳。扫帚在空中参差,在太阳底下,摆动生机勃勃的光与影。他们加快速度,任由风在耳边颠簸,脉管里流动的血愈加热烫,广阔天地只属于少年时代的狂想。
  “亚瑟巧妙地绕过了守门员,在最后时刻抄球——显然,这位称职的格兰芬多队长打法狠厉,无惧对方防守的拳头与铁肘,瞧他灵活变向,突破,递投,那真是个优美的动作——好家伙,球进了!这位小伙子堪称球队的表率,他控制了自己与球场的命运。”
  金红色的海洋欢呼起来,亚瑟如鹰般高高盘踞在上空,低头俯瞰全场。这曾经在波莉安娜身旁火线救球、独自力挽狂澜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高挑、坚毅的青年。
  欢呼的间隙,克兰拉从余光里瞧见一个小姑娘,两条垂在跟前的辫子、红削的腮颊,不难认出那是科狄莉亚。姑娘挨栏杆坐着,双手紧揪袍襟,没有呐喊,而是抿着唇,上排牙齿死死地磕在下唇上,眼睛盯紧了赛场半空。在那儿,格兰芬多找球手杰克·托马森正握住扫帚柄,微躬上身,在阳光底下眯着眼,搜寻飞贼。飞贼出现之前,他还称不上主角,仅占据赛场微不足道的一角,甚不多于坐标轴上一点,然而,他占据她视野的全部,他却浑然不觉。
  克兰拉低头轻轻地笑了。
  有金色的光,从她眼前须臾而过,观众席沸腾起来。这不自知的小飞行物,洋洋得意,丝毫不觉自己成了几百双眼睛的焦点,它扑簌一阵,终于感到威胁,便转身藏进了阳光里。
  悄然而消逝,又过了个季节。
  童年是场最壮丽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