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尔尔辞晚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6146
  圣诞假后头天上班,安西尔瞧见艾尔林特无名指上的戒指,纯银锻的环,精致程度显然是妖精工艺,其上很小一颗钻,看起来像是对戒,细想来,先前没有见他戴过。
  “你订婚了?”
  例会结束之后,他们并肩走回实验室,安西尔无意地问了一句。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日子,圣诞前夜。”
  艾尔林特抿嘴笑了,这一下笑得挺没掩饰,颇有些孩子气。安西尔不常见他笑,他这助手好比他二十二岁的年纪,总往心里藏事,倘若他不肯讲,外人也不敢多问,像这样无拘无束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很久没有了。
  “才得知你订婚,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贺礼,着实惭愧了,”安西尔说,“我平日不是乐于过问后辈感情生活的人,在这方面相当迟钝。”
  “没有的事,教授。”
  “准备什么时候办仪式?”他这样笑问了一句。
  “还没打算,”艾尔林特说,他眼睛垂着,睫毛底下仍旧藏有许多心事,讲话的神情也是收敛的,“但也是迟早的事情,应当不会太久。”他补充道。
  安西尔点头,心下了然,瞧出他不愿多说,也不再多问。他尚是籍籍无名的穷小子,而马尔福家族正如日中天,一举一动皆为外人道,倘若嫁出千金,排面亦不容小觑。安西尔隐约猜得出他的难处。
  “我们近日搬家,在布里斯托尔置了新居,不比原先的房子宽敞,但面向海,也更舒适,”安西尔说,假装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岔开,“倘若周末方便的话,把你未婚妻带上,过来吃顿饭吧。莉莉安周末时也将回到家里来,同我们一块儿。”
  “多谢您,”艾尔林特说,他脸上泛起红晕来,“我还得——我还得问过她的意见。她在霍格沃茨任教,工作得很勤恳,写起教案来,就连周末仍不肯放松。待到合适的时间,我们一定前去拜访。”
  他们进了实验室,将外套脱下,披上白罩袍,一面戴上塑胶手套。
  “还有另一件事,”安西尔说,“我们团队去年夏秋研发的禁药解剂,获得波拉奇奖年度最高成就提名,颁奖典礼在二月底。”
  “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艾尔林特说,他一面转动转换器,将低倍镜对准通光孔,一面注意地听着。
  “应当由你上台致辞,实验室其他人也这么认为。”安西尔补充道。
  艾尔林特不动了,他调节反光镜的手停滞下来,好一会儿后,方才缓缓直起身来,神情分外严肃。
  “您对此怎样看?”他低声说。
  “我没什么异议,但我觉得,还是应当问过一句你的看法。”对方答道。
  门中途开关几次,陆续地又有些同事进来实验室,站在屋子另一头讲话。艾尔林特的目光往那边瞟过几眼,他们正聚在靠门一头,说两句,便点一点头,一屋子的白风褛在阳光里给晒成了金色。
  “这真是大伙儿看法的话,我当然在所不辞,”他转过头来,半自言自语地说,“但我清楚,大家心目中的人,最应当是您。但您假借一屋子人的意见,将不应有的殊荣投送给我,这倒令我为难了。”
  “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我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安西尔笑道,“况且,你今后是要面对更大场面的人了,不妨将它当成个开始,这是错不了的。”
  靠墙一侧,坩埚已经开了,屋里起了蒸汽,有人过去开窗子。窗外天已大亮,晨霜上映满了人影,屋子忙起来,有了生气,玻璃墙外的邱园,柳树正在抽出金丝叶,瞧见这幅情景,才令人发觉春天已经很近。
  艾尔林特尚不懂得这是报恩。
  颁奖的时候在二月底,日子一忙便容易忘事,再想起来已不到一个礼拜。克兰拉得知后高兴坏了,孩子似地忙着为他张罗,却给他劝住了。“都是穿制服,没什么好准备的。”他这样说。然而只要她认准的事情,他是劝不动的,由着她给他添置了一条新领带,一双新皮鞋,他先前那双在巴黎时就穿,穿得久了,如今旧得不成样子。
  波拉奇奖堪称魔药界的最高奖项,这是共识,它专为表彰在魔药领域作出杰出贡献的巫师。颁奖晚宴惊人地隆重,世界各国的魔药高足云集一堂,共同见证这一时刻。英国巫师照例着统一制服,艾尔林特穿上了黑袍子,与其他人一样,右襟上别银色链式胸针,另一端坠在领子上,袖口饰以同样的银扣,左边胸口用银线绣着徽章——一支试管斜穿过弯月。
  这番着装仿佛一并彰显他原本的身份,而克兰拉记得,在他仍是路易斯·弗朗索瓦的时候,让步会议上他穿着墨绿色袍子,同其他法国人一般。
  禁药解剂荣获波拉奇年度最高成就奖,艾尔林特上台致谢辞时,台下镁光灯闪成一片,白刺刺地,或明或暗刷在他脸上,将他一对眼睛衬得更为明亮。克兰拉坐在台下望着他,周围满是对他的议论,种种夸赞不绝于耳,这令她感到异乎寻常的幸福,好比周遭赞美的不是台上的人,而是她似的。
  她正着迷地盯着他,忽地感到紧挨着她的座位一沉,一个人落座下来,她下意识去让,却发现是相熟的人。
  “方丹教授。”她冲他微笑示意。
  克里斯托弗·方丹对她报以微笑。他没穿黑袍,着一件洗得泛了色的旧呢衣,围一条格纹围巾。然而整个人仔细收拾过,刮了胡子,头发整齐地梳得很好,样子比平日光鲜许多,整个人不显潦草。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您,”克兰拉说,“我以为您仍在学校呢。”
  “这样重要的时刻,还是应当看一看的,”方丹笑道,“曾经不是没看过,但那也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久到如今记不得。”
  他们相视而笑。
  “那是我未婚夫。”克兰拉将礼台上的艾尔林特指给他。
  方丹望着艾尔林特,一时间没有搭话,他的目光很深,定定地往台上细看了一会儿,一对瞳孔里好比藏着照像机,要比记者的镁光灯更深刻地将他收录下来。片刻之后,他低下头,用法语低喃了句什么,克兰拉没有听清。
  “您说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方丹回答道,“他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年纪还这么轻,能成长为这副模样,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你们之间想必很幸福了。”
  “的确如此,”她笑答道,“我觉得很幸运。”
  “你今后将会更幸运的,”他说,“你资质很好,比我先前见过的许多年轻人都要好,无论是做教学还是搞研究,都有劲头,你的路会走得更宽。”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又有好一会呆望着艾尔林特,仿佛忘记了自己将要说的是什么,只顾看着台上发怔了。片刻之后,他才重又对克兰拉说起话来。
  “这是开春前你见我的最后一回了,”他继续说着,“三月份之后,我就不留在学校里教书了。”
  “那么您——”
  他摆一摆手,示意她不忙着问,接着絮絮地解释下去:“有些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着手处理,拖得太久,如今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况且我本就算不上称职的教员,孩子们私底下说,我讲课法国口音太重,令他们听不明白,背地里偷偷笑话我呢。至于学校方面,不久之后就会有新教授顶替上来了。”
  克兰拉望着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该礼貌地问起,他将在何处另谋高就,然而她问不出口,当下似乎怎样问话也不合适,于是只好作罢。
  “您多保重。”她最后低低地说了一声。
  周围嘈杂,话筒的扬声器淹没一切,艾尔林特的声音在整个空间响着,台下人声摄像声,杂杂地织成一片。方丹好比没听到她讲话,仍旧定睛望着礼台,怔怔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这样的凝视长久得近乎深情。
  她抬头循着他目光看过去,却只望见艾尔林特鞠躬,全场掌声四起,响雷似地直朝他们滚落下来。
  入了三月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晨风吹着热身子,也不觉得冷。夜里还有点寒意,屋里仍生暖气,时间久了,窗户上便起雾。安西尔到达实验室时,照例先去开窗子,晨光一溜儿从天上挂下来,洒进屋里,他才瞧见角落睡着艾尔林特,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整个人蜷着,以一种巧妙的姿势缩在其中,颀长的身子仿佛叠了一叠。阳光照在他身上时,他皱了一下鼻子,将脸朝内转过一点,但并没有醒来。
  开春之后,实验室正赶着筹备新项目,常需人通宵值夜,艾尔林特自告奋勇揽下这一苦差,安西尔没有阻拦。他知道这孩子平日待人虽谦卑,心里头却很有自尊,先前平白代表团队领奖,一揽风光,他人本就颇有微词,倘若就此万人看轻,他无论如何也低不下这个头,只好就此加倍努力。
  安西尔望着他,看他的鼻峰与睫毛被晨光映着,比平日显得稚气、脆弱、毫无防备,一副学生模样,近乎像个孩童。他记起自己的二十二岁,收音机开着,早间新闻嗡嗡的沙声里,他在沙发上醒来,盖着一件海马毛的灰色毛衣,一半拖到了地上,不是他自己的,他知道是谁。
  前辈当年或许也是这样望着自己,他想。
  “这就怕啦?”克洛德曾经这样笑问他。
  “我没有怕。”二十二岁的他如是答。
  他脱了自己的外袍,盖在艾尔林特身上,做完这些之后,才想起将窗帘重新拉起来,令他多睡片刻。
  颁奖典礼过后的事情,他没有同艾尔林特提起,又或许说,不能同他提起。晚宴结束之后,有过来采访的记者,皆被他推拒,他告别众人,单独走出厅堂,来到外面的街道上,一个人在泰晤士河畔的夜风中走着,一路走到塔桥底下,那儿已有人等待他。
  江声浩荡,克洛德·帕特罗夫一身旧衣,在寒夜的风里,翻飞着雪白的头发,人消瘦到极致,像个只沾着肉衣的枣核。一江灯火映入他眼中,全变得没有颜色,瞳孔濛濛地望着人,好比玻璃窗上糊了层玻璃纸。而安西尔记得,这双眼睛曾经在大雾里,仍是惊人地明亮,从中瞧得见洋溢的热忱与智慧,从中瞧得见他自己。
  “您见到艾尔今天的样子了。”
  闲谈时,安西尔这样说。
  自克洛德出狱后,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会面。街上行人稀少,他们沿着河畔慢慢走,初春的夜仍旧很寒,两人谈话时,皆是嘘气成云,江风吹到身上,将袍子刮得猎猎作响。
  “见到了,”克洛德答道,“我猜想,他如今应当很好,很聪慧,很优秀——但我没想到他比我的想象还要更好,就像座点着光的灯塔,在我看得见却够不着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
  “但这终究是令人欣慰的事情。”他说。
  “他大概最希望您为他骄傲,我想。”
  “他有这样说过吗?”
  “不,没有,”安西尔说,“但不难猜出如此,他是您的儿子,是您一手造就的杰作。他也一向为你骄傲。”
  “我看倒并非如此,”克洛德说,“从他出生起,我陪伴他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更别提对他的栽培,在我看来近乎是没有的,这是令我惭愧的事情。他成长为如今的样子,全靠他自己,我这个做父亲的,不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已足够幸运,还怎敢自称他的骄傲呢?”
  “别这样说,前辈,”安西尔说,“二零五二年冬天,您离开阿兹卡班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巴黎,暗中帮助我们。自您到来后,解剂研发在几个月内进展飞速,五月底便投入量产。所有人都将其称为奇迹,没人想得明白是为什么。毕竟在此之前,整个项目已耗费两三年,仍旧颗粒无收。您作出的贡献,哪怕任何一笔都足以载入史册,可您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这样离开,甘心隐姓埋名地到霍格沃茨做一名小教员,所有一切,就连艾尔也一无所知。”
  “他当然不知道,”克洛德笑起来,“小路易斯·弗朗索瓦已尽职尽责,将他所能做的一切做到极致,我乐意将我应得的荣耀转赠给他,当作对他的嘉奖。”
  “您不觉得他应当得知真相吗?”
  “他不需要知道,他如今已经抵达更高的地方了,他事业有成,且已订婚,正将开展新的人生,将拥有美满的家,拥有璀璨的未来。一个蹲过牢房的父亲,于他而言,无非是绊脚石一块,我的出现除了提醒他过去破碎的家庭、不堪回首的痛苦,为他的履历平添污点,还有什么益处可言呢,”克洛德慢慢地说,他塌着肩膀,将两手抄在大衣的口袋里,看着地板,“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曾无比爱戴的人,身着囚衣,陷于监牢,被人所不齿,到底会有什么感觉,没有谁比艾尔更清楚了。”
  “不是这样的,”安西尔打断了他,“无论是克洛德亦或克里斯托弗,名字下的心灵是无法掩盖的。”
  “说到这个,还得感谢你,替我将捏造新身份的手续办妥,令我免去不少麻烦,”克洛德笑道,“从头到脚披上一层假的外壳,事事都方便许多,虽然它并不令人感到更自由。”
  “您喜欢我替您取的新名字吗?”
  “克里斯托弗·方丹,”克洛德叹道,“和原来的名字一样讨厌。”
  他们都笑了。
  “您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安西尔轻声说,“我只是觉得您值得的名声远不止这些。”
  “名声是最虚幻的东西。我们应当记得住的东西只有两样,我们做过的事和我们受过的苦,它们塑造我们,成为我们存在的证明,”克洛德说,“研究者永不应当讲名声,名声是外人赋予的符号,衡量人的自私、虚荣与恬不知耻,而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任何人能够定义的,没有人能够摧毁任何人,除了自己。证明一个人高尚的唯有心灵。你应当记住这个,也应当这样告诉艾尔,倘若一个研究者做什么都是奔名声而去,那么他的表里究竟是何等天差地别,则是很可怀疑的了。”
  安西尔没有回答,他一边走着,一边微微地点头。再往前走,九点的钟响敲起来了,穿越长街,朗朗地传入他们耳里。克洛德停下脚步望着他,眼睛并不明亮,但安西尔明白他的心是亮的,和火焰一般滚烫,亮过他所见最璀璨的远星。
  “三月份之后,我就不在霍格沃茨教书了。”克洛德说。
  “那么您将去哪里?”
  “到冰岛去,”克洛德说,“靠近北极的地方——近日发现了些生物变异毒药犯/罪的踪迹,证明黑巫师在北方活动起来了,极地深处很可能藏着某个非/法研究所。菲尔德如今在冰岛效力,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您——”安西尔望着他,忽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将是很危险的——您——”
  “是的,确实算不上安全,但请放心,我不是疏忽大意的人,会比往日更谨慎,”克洛德说,“霍格沃茨如今已有了相当好的教授,孩子们的未来是无限量的,像我这样的老人,跟前已经没有什么光明,那么多吃些苦,多作些献身,也是无所谓的。”
  “倘若您去到更危险的地方,我却好好地呆在伦敦,占据一整间大实验室,拿着公差,我怎样也没法安下心来。”安西尔低声地说。
  克洛德笑了,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安西尔肩上。
  “你是个好孩子,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他说,“你如今有了自己的职责,则应当先做好本分。但若有任何差遣,你很快也会跟随我的脚步的,毕竟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我们都身处其中,没人能置之度外。艾尔也是一样,倘若需要牺牲,则应义不容辞,而不应当胆怯。”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街灯的光浇在他们头顶,一整束昏黄的长晕,高高地在夜色里耸立着,蛾子从地下往天上飞,只为赴这样的光火。
  “关于我的任何事,别告诉艾尔。今天这番谈话,也别让他知道,”他最后说,“我爱他,或许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他,我真希望能让他明白,可是——”
  他没有继续讲下去。
  “可是什么?”
  安西尔试探地问道。
  “没有什么,”克洛德说,“别告诉他——请答应我这个请求,你曾说欠我一个人情,就当是将它偿清吧。”
  安西尔正发怔,实验室又敞亮起来,艾尔林特已经醒来,正将窗帘拉开,满屋子的阳光哗啦一下倾泻进来。他向安西尔问了声早,便麻利地戴手套,准备实验仪器,熟睡时孩子气、脆弱的感觉消失不见,此刻却又大人样了。安西尔回头去看角落里的椅子,他的外袍给折得整整齐齐,搭在其中一张椅背上。
  窗外有鸟声传进屋,不绝于耳,同事们陆续到岗,肚子里皆装满了热腾腾的早饭,人也有了活力,屋子热闹起来。有人随手摁开收音机,早间新闻便吱吱呀呀地传出来,夹在说话声中,亮一阵又暗一阵。
  已是新的一天了。
  注:波拉奇奖为本文虚构奖项,以魔药学家利巴修·波拉奇(libatius borage)的姓氏命名,专为表彰在魔药领域作出杰出贡献的巫师(及其团队)。利巴修·波拉奇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药剂师之一,著有《高级魔药制作》、《亚洲抗毒大全》等重要教材。波拉奇(borage)在英语中指的是一种名叫“琉璃苣”的植物,欧洲人认为它能消除忧郁,予人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