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落叶听风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10598
步入初秋之后,天黑得很快,学校最后一节课放课之后,正值傍晚,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城堡石墙上一闪而过,浮着一道橘色光影。
教室的窗子正对猎场,克兰拉站在讲台上整理讲义,又将学生的作业收拾成一沓,以便带回批改,铃已响了好一会儿,孩子们吵闹起来,三三两两,结伴着往外走,偶有些拿了练习题上台请教,他们成绩好,大多上进、肯学。有些孩子则不然,既不在下课之后快快地奔往食堂,也不抢着上台问习题——杰克·托马森便是其一,待到学生都已离开教室,他仍坐在最后一排的小角落里,放着纸鸽,满脸得意的神情。一个女孩正拿了功课簿请教习题,克兰拉一面倾身给她作解,一面却用余光偷瞧着教室末端,有种古怪的、淘气的本能,使得她的目光总留心地落在那男孩身上。她乐意同孩子相处,各式各样的孩子她都喜欢,乖顺的,或即便是顽劣的,在十二三岁的年纪,好与坏都尚未成型,心地单纯得好比白纸、好比淡色的眼睛,怎么说都自有可爱之处,更是各有各的可爱,对于克兰拉,她愿意去了解这样的可爱。
最后一个问问题的女孩也下了讲台,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纸笔、墨水瓶收进书包,杰克仿佛总算厌倦了,他打起呵欠来,近乎将下巴颌给掉在地上,手上懒洋洋地一挥魔杖,将纸鸽掷入女孩的书包里。姑娘皱起眉来,走到始作俑者跟前,将它递还到他桌上。
克兰拉饶有兴致地望着。
“你不喜欢吗,科狄莉亚?”杰克说,他故作惊讶,却用的是最若无其事的语调。
“这是你的东西,不是我的,” 科狄莉亚背过手去,“我将它还给你。”
“但那是我替你折的呀,”他说,“你不喜欢,对吗?”
“不,我不喜欢,”女孩说,“今后也不想要收到了。”
杰克抿起嘴,好比剧作者在演出时瞥见观众在底下谈天,有那么几秒钟,他不肯讲话了。
“那道题我早就会做。”隔了一会儿,他赌气似地说。
“那又怎么样呢?你自以为你很聪明吗?”
“可是你怎么不来问我。”
“我更愿意问马尔福教授,她讲得好,也讲得详细。”
“我也能够讲得很详细,”他说,又急忙地补充道,“你知道我不给别的女孩讲题。”
克兰拉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两个孩子并没有察觉。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最后一句话呢?”姑娘轻轻撇了一下嘴角,然而有那么一秒钟,她脸颊上现出一种忍俊不禁的神情,“你爱给谁讲就给谁讲去好了。”她也慌忙找补一句。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却涨红了,便急急地将两条辫子往跟前一撂,掩饰似地扭过头去,盖上背包搭扣,转身出了教室。杰克盯着纸鸽发了好一会儿呆,片刻之后,他将它揉作一团,抬头看见克兰拉仍站在讲台上,便起身冲她笑了笑。
“马尔福教授。”
他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大咧咧地往她的方向走去,坐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桌子上。
“你没有交作业,杰克。”克兰拉说。
“我知道,”男孩说,他伸手揉着后脑勺的一团乱发,“我用不着写它们,我全都会做。”
“但功课是得记分数的呀,”克兰拉说,“倘若你不乐意交作业,那么我将不得不给你记上一个零分——你不会乐意的吧?况且,按规矩,如果缺了作业,院里也将扣分了。”
杰克定定地望了她几秒钟,片刻之后,他低头咬着下唇,好比在竭尽全力,挣扎着做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
“好吧,我明天会补,”他绞着手,不情愿地小声说,“但我知道您这是在唬人——往常我不交作业,您一次零分也没给我记上,我知道的。您总是很宽容。”
“噢,这可不是唬人,倘若缺的作业次数太多,我真会这样做的。”
杰克点了点头,他抿嘴笑了,两颗略略凸出来的牙齿从唇缝里往外探,他的神色又变得高兴起来。
“我用不着写它们,我全都会做。”他又强调了一遍。
克兰拉将目光落到他眼睛里,因他的孩子气而忍俊不禁,她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杰克的年纪看起来显小,他已快要到十四岁,看起来却还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讲起话来尤为如此。
“科狄莉亚可从不缺交功课,”她故意说,“她的功课惯常是满分。”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犟嘴道。
“噢,我只是猜想,像她这样的女孩,多半不太喜欢缺作业的男孩,”克兰拉说,“可她上次还同我夸过你,说你聪明,脑子好使呢。”
这话显然令杰克受用。
“那我今后也不会缺交!”他保证道,“倘若下次她来找您,您大可以告诉她,我的功课写得很好,并且比她要好。”
他说完这话,便跳下桌子。“我该走了,再见!”他这样急急地嚷了一句,颔首冲她示意,“我得去找科狄莉亚。”他说,紧接着便将书包一把抡上肩膀,冲出教室门,沿走廊跑远了。克兰拉望着他的背影,听他脚步愈响愈急,也愈响愈低,一直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她回过头,将讲义装进公文包,才发现后门立着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开始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方丹教授。”她含笑地冲他招呼了一句。
“你同他们很处得来。”
方丹称赞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这些孩子。
“没有多难,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技巧,”克兰拉淘气地眨着眼,“比如把自己想象成他们周围的、与他们同龄的人。”
克里斯托弗·方丹是学校另一位魔药课教授,纳威·隆巴顿曾同她提到的“老人”亦指其人。事实上,方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他的年纪,克兰拉猜测他约莫六七十岁。然而,他的相貌使他的年龄看起来更老,他个头高挑、修长,然而却带有病态的瘦削,脸色蜡黄、皱褶满布,显露与年纪不符的丑态。除此之外,他缺掉好几颗牙齿,平日里,说一口带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学生们觉得滑稽,常常吃吃发笑。白内障与其他眼部疾病使他的眼睑耷拉,瞳孔浅淡,即便如此,克兰拉仍能瞧出他眼眸原本的色泽,那是一种罕见的、略带金色的浓茶色,倘若这双眼睛不被疾病所侵蚀,她能想象出它将何等光润、明丽。
艾尔也有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她想。
“或许是我年纪已经太大了,我正在丧失这样的能力,”他叹道,“你还很年轻,方才二十出头,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也不过是个孩子,同十三四岁的孩子差不了多少,甚至是可以归为一类的。而我们不同了,代沟带来的隔膜是巨大的,大概也是我天生就不擅长同孩子打交道的原因吧——我总是揣度不出这些孩子的心思,老惹他们看我笑话呢。”
“没有的事,”克兰拉笑道,“您有孩子吧?”
对面沉默下来,隔了一会,他方才慢慢地接话。
“有一个——”他说,声音低,却很沉重,“但那也是许多年的事情了。”
克兰拉猜想他对于此事忌于多谈,便也闭口不提。她将公文包抄到肘下,对着窗上的倒影理了一理袍襟,一面谈起起公务上的事情。“前些日子写好的论文,如今将要定稿了,出版社来了函,要求做最后的校对工作。若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您方便替我审阅吗?”她顿了一顿,“我只需一些意见,绝不占用您许多时间,倘若可以的话,非常感谢您。”
“时间是有,审阅的事,当然也没有什么问题,”方丹答道,“但在我看来,这大可不必了,你曾经往学报上发过的评论,我也都看过,逻辑很严谨,框架也相当扎实,不像二十来岁姑娘的研究成果,倒像是位老辣的前辈。我想,这一回的论文,出彩程度相较先前的几篇,应当不减反增,只需放心、大胆地发表出去就是。”
“先前的那些,只不过是我在研究所做小职员时,拣下班空闲瞎写的东西,为了令自己不至于一事无成。如今则不一样了,这次的主题涉及新领域,与我前些日子在巴黎执行的任务有关,关于人体禁药及其破解,我将它写成一份报告,”克兰拉说,“但我仍旧感到不安,生怕逻辑上出了纰漏,发表出去之后,难免惹人指摘。”
“何必妄自菲薄。”方丹笑说。
“没法不如此。都说魔药最为广博,学十年尚不见骨血,学五十年仍难深入骨髓,我只不过是刚入行的小辈,可以说连皮毛的边沿都沾不上了,”克兰拉说,“至于新型禁药,在学界看来,尚算得上块新大陆,许多资历丰厚的学者,仍不能窥破其中奥妙,而我这样的新生,则更应慎之又慎了。”
对方沉吟了半晌,似乎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允诺下来。
“时间的话,现在没有问题,如果另约,从下班之后到宵禁之前,我都可以空出安排,”他说,“在哪儿?”
“在我办公室里,或许得烦请您上楼一趟。”
方丹没有异议。
他们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圆形塔的镂花窗中,晚霞依稀可辨,巨大的飞蝇张着翅膀,往窗子的水晶玻璃上乱撞,天空已由浅蓝色变成明亮的深蓝色,太阳下了远山,然而霞光升起来,染红半个天空,他们的袍沿在晚风中摇曳。克兰拉平日教课时,长发编成股粗辫,用与袍子同色的绸巾系在尾端,斜搭在一边肩头上,此刻给风拂乱了,她将它拆开来,绸带搭在手腕上,一面走着,一面重新编好。
她的办公室在北塔顶楼,而魔药教室在底端,校园里不覆盖幻影显形通道,一往一返得费好些时间,她却毫不介意。八月底刚入职时,董事会碍于马尔福家族的面子,正打算将她安置在斯拉格霍恩原先的大办公室,那儿宽敞、温暖,也更舒适,而她婉拒,执意想要某间北塔顶楼的空教室,搬入桌椅、器具、文印用品,通了炉子,往墙上披了丝绸与绉纱壁毯,改装成一所颇为舒适的办公间。人人不解此举用意,毕竟这间空教室原先年久失修,更无人往来,从塔顶下到塔底颇为不便,放在任何人眼里,都算不上顶好的选择。没人知道她对这教室特殊的情怀,它极高的穹顶和窗棂,阳光直灌进来,在白昼里,明净如教堂的祭坛。从窗子望出去,她恰能俯瞰猎场,草坪茵茵起伏,林间歌鸫鸣啭,夕阳从林隙透出,带着橘子与柠檬的色彩,带着苏格兰秋日轻柔的叹息。更远处,黑湖波纹激荡,蓝的天色与黑的水光涌成一片,而霍格沃茨古老的石壁、高耸的顶尖,将在风中展露它的峥嵘。
前些日子的某个傍晚,她留校加班,批改学生的作业。艾尔林特带了点心来探望,每逢她加班的日子,他总会上蜂蜜公爵买一客她喜欢的柠檬奶糕,并将此戏称为“慰问”,从中偷得半刻闲,况且在她回到英国之后,平日仍住在马尔福庄园,与他独处的时刻则屈指可数。
“你还记得呢。”他将点心搁在她桌角,一面打量着她办公室的陈设,这样说道。
“什么?”
“这教室——我是说,在它成为办公室之前,它还是间教室。”
克兰拉轻轻地“呀”了一声,将改到一半的功课簿随意往桌上一摊,起身便朝他的方向走来,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硬要挨过去,胳膊去揽他脖颈,同他挤坐在一起。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我没想到,你也还记得。”
艾尔林特沉吟了一下,他抬眼望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将她捞到腿上,克兰拉弯着眼睛笑,用手臂绕着他的脖子,那种俨然的神气,简直像个指着橱窗玻璃讨要糖的孩子。
“我什么都没忘。”他低声说。
“那你倒是说说看。”
“你亲我一下,我就跟你说。”
他话音还没落全,她的影子便已经倾下来,低着头找他的嘴唇,鼻息热腾腾地烫着他的眼,显然是将这话当了真。他正想将她拉近,却只感到嘴角蜻蜓点水的触感,她却又远离了。
“亲完了,你该告诉我了。”
她得意地笑说,带着将他一军的神态,这笑容令他顽劣心直起,只想着捉弄她了。
“六年级的时候,你在这教室里要我做的事情,还记得吗?”他问。
“什么事情?”
“那个秋天——就像这个秋天一样,也是个傍晚,就像这个傍晚一样,你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腿上,在这间教室里,对我说……”
克兰拉一下子脸红了,她显然是想起来什么,伸手去捂他的嘴,眼睛躲着他的目光。他去捉她的手,她却将手直往背后藏。
“不记得了。”她小声地争辩道,语气却明摆着什么都记得。
“现在我可以让你知道了。”
“你已经早就让我知道了嘛。”
“那不一样,”艾尔林特说,“既然是我在这里答应你的事情,就应当在这里履行。”
“嗯……”
“这回你也答应我,好吗?”
她耳根更红了,秀气的上唇微微抿住下唇,委屈地瞧着他,一副不甘于被平白捉弄的神情,身子却老实极了,直朝他一侧挨过去,一面轻轻点着头。艾尔林特笑了,从她背后捉住她的双手,拿到跟前来搂着他的腰,轻弹魔杖,将灯熄灭。夜幕降临,他们听到黑湖冲刷沙岸的声响,猎场深处传来犬吠,晚钟一声声浮上塔楼,纯粹、饱满,而又遥远,这些声音在混沌的意识里,像流着冰块的江面。
极乐之中,她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城堡的窗子一扇一扇亮起,从中间往四围扩散,仿佛响应着某种召聚,方才城堡仍是茫茫黑暗,不过片刻功夫,已是灯火通明。
这是她在学生时代从未见过的风景。
进了办公室之后,克兰拉在档案室里找论文,回头将文件夹子递给方丹时,却瞧见他正望着她的桌面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她办公桌上的两个相框上。其中一张相片里,六月的黑湖畔,两个十二岁的孩子比着肩,笑得灿烂,阳光落在他们的眼里,闪着钻石般流丽的光彩,那样的色泽,极少在人面上看到,只偶尔在极精美的茶具中出现。另一个相框中,两位青年站在夏约宫的台阶上,身后是埃菲尔铁塔,他身着一件咖色的长风衣,一手搭在她肩上,而她一袭素色长裙,双手在背后交握着,微微垂头,腼腆地抿着唇,虎牙从小巧的唇边探出头来,长发随风拂动,如同八年前一般,他们笑如孩童,灰颈红趾的鸽群在他们身边起落,好比电影里的场景。
方丹接过论文,没有马上翻阅,却好比怔住了一般,仍是愣愣地朝着相框望了好一会儿,仿佛那些照片富有什么魔法,将他给吸进去了一般。半晌过后,他才惊觉这颇为失礼,于是急急地转开目光,冲克兰拉道歉。
“没有关系。”克兰拉笑道,她用魔杖召来一把扶手椅,安顿他坐,在他浏览论文时,她在抽屉里找了茶叶,烧水为他斟茶。
论文不差,倘若再硬挑别的病茬,容易被人误解鸡蛋里挑骨头之嫌,方丹深知自己身份特殊,所以对此一向避讳,生怕别人抨击他端学究架子,于是没再同克兰拉多提意见,只象征性地说了些看法,便打算告辞。
克兰拉将他送到门口,临出门前,她留意到他又朝着那两张相框望了几眼。
“您似乎对它们很好奇。”她笑着提了一句,轻松的、打趣的口吻。
“都是好看的人,很难不引人注目。”方丹笑答道。
“那是我男友,艾尔林特,还有我——两张都是,”她说,提到他,她的神色一下子明亮起来,脸上不由地漫起了红晕,“头一张是八年前照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呢。另一张在巴黎,当时我们都在执行任务,那是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艾尔林特,”方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很好的名字,听你这么说,他是在部里任职吗?”
“不,不是,我们都是研究魔药的人,他在国家魔药协会,为一名教授做助手。”
克里斯托弗·方丹沉默了半晌,模样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克兰拉没瞧出那笑里带着失落。
铃响起来时,正值第一轮午班换岗时分,波莉安娜将治疗师袍子挂回衣帽间,拿着小镜子理了一回头发,重新抿过一点口红,接着下楼去,带一点小跟的皮鞋在医院瓷砖上哒哒敲着,但那已不是入职新手慌乱的、无节奏的脚步声,而渐趋于沉稳了,显出一种成熟女性的干练,倘若再对其裙袍包裹下的曲线、柔软蓬松的秀发多作描写,则风韵尤甚。然而千真万确,她如今着实长成了这样的女人,来往的人瞧见了,也难免多瞥上几眼。
秋色已经很深,多了些初冬的意味,清浸百货门口车水马龙,下班时分,街头人来人往,个个脸上显出无虑、幸福的神采,寒风拂动他们的脸颊与头发,圣诞氛围呼之欲出。天空暗了些,夕阳仍旧光彩熠熠,预示着次日将是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
尤列亚·莱斯特兰奇等在人行道边,半倚着路灯杆,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手无意识地玩弄一只纯银的小巧打火机,用一种老练得有些过分的姿态往嘴里送烟,整个人的姿态很松垮,但又松垮得清爽,松垮得相得益彰。出挑的个头与深邃的眉眼,使他置身于来往人流,瞧上一眼,仍是惊心动魄,仍是滤掉一切杂质之后的一种清晰。
她刚下台阶,他便早有预感似地抬头,好比能从一众脚步中认出她的脚步声似的,隔着人流,他们不难一眼认出彼此。尤列亚站直身子,像个孩子似地笑开来,波莉安娜也笑了,她小跑过去,扑到他怀里,他顺势将她抱个满怀,直抱得她双脚离开地面。
“我是不是胖了。”
她偎在他怀里,讨过一个吻之后,微撅着嘴问。
“没有,瘦了。”
“你准是在哄我。”
尤列亚笑着,冷不丁将手卡住她腰际,像举孩子似地,高高地将她往上托举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吓了一跳,一面惊叫着,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扯他衣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还能将你抱得更高呢。”他说。
他将她放回地面,波莉安娜脸红了。
“还闹吗?”
“不闹了。”
秋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了,他顺手替她拢。天气已经很凉,但他没穿大衣,身上只着一件深色的宽衬衫,下摆扎进裤腰里,即便如此,他怀里仍是暖融融的,二十未满的人,还能称得上男孩,身上好比总有着无穷的热量。他们亲吻,波莉安娜靠在他身上,在来往的人流之间共享了一支烟,他用的男士烟,她抽不惯,连着被呛咳,却又不甘心似地频频去抢。
“今天怎么抽得出时间来看我啦?”
闲聊时,她这样问。他们的工作都称不上清闲。
“最近跟的一个案子,马上就要结了,侦查工作结束之后,专案组就解散,”尤列亚说,“先前一直跟着上级跑腿,结案之后,给我放了一个礼拜的假。”
“和禁药有关系?”
“是,”他迟疑了一下,“前些日子,我们彻查了国家魔药协会与药物研究中心,以及克兰拉曾经上班的小研究所,出乎意料地,扫出一批地下活动的人员,全与威斯汀豪斯有关。我们逮捕了所有的嫌疑人,还有一些人尚在走保释程序。”
“巴黎方面呢?”
“情况八九不离十吧,我想。上级正与法国政/府联系,”他说,“这个月底开庭,一切都将结束了。”
“可惜威斯汀豪斯已经死了。”
“是的,但这是全无办法的事情,”尤列亚答道,“但是从另一方面想,或许这也是他应有的结局——倘若等待审判,他反倒罪不至此。至于剩下的人,只能诉诸法律,求它赋予公正,惩罚应当惩罚的人。”
波莉安娜沉默下来,她伸手将烟从他口中取下,叼在自己嘴里,却并不去吸,只是衔着烟嘴,往他怀里靠得近了些,将脸颊贴在他胸口,从嗓子眼里闷叹口气。
“我爸爸,还有莱拉,艾尔,他们都去录了证言,是吗?”她问。
“是的,但是——”
他顿住了,察觉到她的情绪,于是垂头看着她。
“别去想了,莉莉安,那不是你应当操心的事情。”
他吻了一下她的头顶,一手安慰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只是觉得很无力,你们都在为了这件事情而尽己所能,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她闷声说,“尤其是莱拉,还有艾尔,他们都是因此事而受到伤害的人,却也是最能为此事竭尽全力的人。我从小原先也是很软弱的,可同他们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变得有勇气了,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生活。”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尤列亚说,“这样的事情远没有结束,今后诸如此类的事情,仍会有很多,它是许许多多的人将要参与、将要卷入其中的,我们唯独能做的,也只有鼓起勇气来,忍耐地、沉默地工作。”
她没再应答,而是抬眼望了望他,将手指没入他发间,另一手取下烟,贴上他的嘴唇,把烟气呼入他口中,吻过一会,两人静静地都不再说话,她感到自己的心情从中慢慢落定。
“你长大了,也变得好看了。”
她细瞧着他,打量着他已然褪去稚色的面容。他眼下栖着乌青,容色略疲,却使这一切显得更加深刻,俨然一个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
“明年夏天,考核期结束之后,我就能转正了。”尤列亚说。
“真好。”
“你骄傲吗?”
“你说呢?”她俏皮地反问回去。
“我最希望你能为我骄傲。”
他说完之后,捉着她的后腰将她拉得更近,伸出双手环住她,将她一整个抱在怀里,下巴贴在她头顶上,声音低下去:“还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同你商量。”
“什么事情?”
“德米特里和伊芙琳,他们订婚了,”他顿了顿,“订婚仪式在年底,他们给我发了请柬。”
“那真好,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同你商量,”他补充道,“前不久的某天,德米特里到我办公的地方找过我,我们一同吃了午饭,他诚恳地对我道歉,并且希望我能够出席他们的订婚典礼——他告诉我,爷爷早就不再生我的气了。我爸为了我,专程去找过韦斯莱先生,求他在傲罗指挥部多照顾我,他甚至给过一笔钱,请他以奖金的名头转交给我。家族树上我的位置从未被销毁,莱斯特兰奇家族一直都在等我回家。”
他说到这里,轻轻地呼了口气,垂眼看她,方才继续说下去。
“但我告诉他,倘若你们能够求得波莉安娜·格林诺的原谅,我就回家去。”他说。
波莉安娜哽着喉咙,将脸颊贴在他颈窝,感受着他颈动脉一下下的跳跃,一时半会没有搭腔。
“回家吧,尤里。”过了半晌,她慢慢地说。
“你同意了吗?”他轻声问,“你已经原谅他们了吗?”
“求得原谅,那是很容易的,因为我本身就是不屑于回首过去的人。但即便宽恕,并不代表着我不介怀,恰恰相反,我对他们恨之入骨,我恨他们曾经像是撕碎一张羊皮纸一般撕碎我的心,把我的感情践踏在地上,同你分开的两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挣扎。”
她将这些话一字一句慢慢说出口,一面紧闭着眼,她是骄傲的人,为的是不使眼泪流下来。
“可是我愿意为了你而原谅,而不是把我们俩都拖在憎恨的深渊里,”她接着说,“你已经在工作上取得了长进,你有宝贵的朋友,你有我,但我更希望你还有一个随时可以倚靠的家,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幸福。”
说完之后,她抬眼去看他,本想瞧见他像学生时代一样,投球命中之后,孩子气地对她笑起来,满脸明亮。一抬头,却只看见他眼眶泛红。
“谢谢。”他说。
“谢什么,”她说,“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劝你这样做的。”
“但你不一样,你——”
“我倒是感到很惊讶,”她若无其事地打断他,将话题岔开了,“莱斯特兰奇家族与塞尔温家族竟能在这婚事上和解,他们本已闹得势不两立了。”
“的确如此,但德米特里态度诚恳,很难不打动人。孩子已经生了下来,塞尔温老爷一向看重声誉,更不能容忍舆论冠以‘私生子’的名头,平白污了女儿清白。适时低头,提议联姻,是唯一体面的收场,”尤列亚说,“除此之外,塞尔温家族权势强大,莱斯特兰奇本就不乏依附之心,更不愿闹得个凯普莱特与蒙太古的结局,从此在部里处处擎肘。令德米特里与塞尔温小姐成亲,可谓两全其美。”
即便早已料到如此,然而亲耳所闻,波莉安娜仍不由乍舌。
“真复杂。”她叹一句。
“别去想了。”
尤列亚笑了一笑,示意她放宽心。
“倘若没什么事的话,随我上楼一趟吧,给你买了东西,趁着现在不忙,正好得空转交给你。”她轻轻挣出他的怀抱,转头去牵他的手。
尤列亚点头应许。她牵着他上了台阶,穿过医院走廊,一路紧挽着他。此刻正值下班时分,不至于违反院规,然而如此泰然地将男友带往工作场所,不可谓不高调。偶有妙龄的治疗师姑娘,从两边病房钻出来,微掩小嘴,好奇地直往他俩身上瞧,尤其将倾慕的神色投在尤列亚身上,晶莹的眸子灼灼生光,窃窃私语,每说一阵便咯咯地笑一阵。波莉安娜对此毫不在意,直到将他带入办公室,掩上了门,她才将他的手松开,转头去办公桌底翻出一个纸袋子。
袋里是一件新的大衣,驼色羊毛呢料,讲究的剪裁,她早先便发觉他缺一件好大衣,多半是当初离家时走得急了,东西没收拾清楚,他平日除工作穿的制服外,只几套旧的外袍、斗篷换着穿,工资拮据,更添不起新衣。上次正逢休假,她与父母逛麻瓜商场,在橱窗里瞥见这大衣,莉莉推着安西尔去试了一回,衣服极衬他。波莉安娜想起尤列亚的身段与安西尔相似,宽肩长腿,简直能想象他穿上这衣服的模样,便抢先取码刷卡,只说要送给尤里。
尤列亚在办公室里套了衣服,如先前所料般合适,一派矜贵之感。往日他穿旧袍照常撑得起,天生一副漂亮眉眼,再寒碜的衣服到了身上,仍不失体面。但波莉安娜偏想将他仔细拾掇一番,他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气质亦与众不同,似乎无论置身何种绝境,仍称得上一句高贵。
她正仔细打量他,门又被打开,进来的是同办公室的玛丽亚。她显然没有料到除了波莉安娜外,还另有访客。她的眼神在尤列亚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颇带惊艳,她也没想着掩饰赞叹之情,于是大大方方地夸他好看。
“他是我男友。”波莉安娜抢着答,语气好不骄傲。她倚在办公桌沿,像个面对得意之作的雕塑家,细细瞧着一尊宝物。
“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玛丽亚说,顺手将病历夹子和羽毛笔搁回工位,温和地望着这对年轻情侣。其中,她的眼睛头一次与尤列亚的眼睛相触了——
在他将脑袋微微地转向她一侧,同他颔首示意时,他们正视了彼此,并且愣住了,这样的感觉在玛丽亚看来尤为如此,某种牵动脊髓的颤栗从她的心底生发,正将她撼动,滋味陌生而熟悉。二十多年前,当她满头短发,身着学生制服,头一次同盖乌斯·莱斯特兰奇撞个满怀时,她也曾有此般感受,他的目光令她心乱,此刻则如出一辙,而又截然不同。她在尤列亚的眼中瞧见了她自己,女子所特有的母性,同她心中某种新的柔情融在一起,一并升腾出来。
“您好。”
几秒钟恍如一世,好比过了几千几百世之后,尤列亚微笑起来,他一面颔首,一面轻松地笑着问好。
“你好,”玛丽亚赶忙回答,用微笑掩饰她先前一刹的慌乱,而这样的慌乱仍未被面前两位年轻人所知,“我是玛丽亚。”
“我是尤列亚,尤列亚·莱斯特兰奇,”他自我介绍道,“您也可以叫我尤里,莉莉安平日里这样叫——抱歉打扰了,倘若给您造成什么不便,还请谅解,我很快就会离开——”
玛丽亚似乎忘记了言语,只顾愣愣地盯着他的脸庞,打量着他,他与她如出一辙的黑发,一模一样的黑眼睛,就连双眼皮褶的形状都别无二致。他的名字如同惊雷,如同无声的闪电,投到她心湖上,令她猛然热泪盈眶,并且再难掩饰,两位年轻人都瞧出了她的异样,他们惊讶地望着她。
片刻之后,她躬下身子,将脸庞埋在掌心里,抽泣起来。
“你怎么了,玛丽亚——”波莉安娜前去扶她的胳膊,“你感到头疼吗,你感到不舒服吗——”
她扭头去扯尤列亚,另一手指着门,嘴里嚷着什么,示意他去找治疗师。而他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懂了,只顾呆呆地站着,直勾勾望着玛丽亚的面庞,如同一个梦游症患者一般,木然地发着怔,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他断然没有料到的,他二十年生命中从未奢望的事情,即将——或正在发生。
“您的全名——您的全名是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感到背后发了一层薄汗,心跳如同擂鼓。
“玛丽亚·沃洛索娃。”她回答道。
尤列亚的手颤抖起来。阳光正在转暗,夕霞已落到了远处街道高高的云杉背后,他却闭上了眼,巨大的心悸使他不得不这样做,有几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再睁开眼时,他看到自己眼中流出的泪水——或许说,是一对与他如出一辙的眼睛中流出的泪水,这双眼睛生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庞上,而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们仍对彼此一无所知。
他倏然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的中间名是沃洛索夫。”不知过了多久,他回答道。
片刻之后,他蠕动嘴唇,试着发出那个令他无比眷恋,却从未尝试,亦从未使用过的音节。
“妈妈。”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