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牧野之途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8569
  圣芒戈的轮值是每上十天班则休一天,然而不包括公休,每到圣诞节与复活节等假日,治疗师则叫苦不迭。傲罗的公差与之相比仍有过之而无不及,艰苦的训练过后,总算是捱到转正,面对的却是全年无休、不定期外勤与昼夜颠倒的日子,夏季天方黎明,冬季远在黎明之前,傲罗们便已奔波在外了。幸而,眼下正当夏季,休假日与冬天相比,坐享更长的白昼、更亮丽的阳光与更晴朗的天气,则是再幸福也没有了。
  午后将至,波莉安娜坐在陋居窗前,膝上搁着书,半阖着眼出神,手里倒也没闲着,一面懒洋洋地翻书,一面将窗玻璃当作镜子,挑掉了眉尾新冒的几根杂毛,又在鼻梁两侧涂抹上玫瑰花与仙子翅膀的提取液,试图淡化几颗小雀斑。客厅空着,万籁俱寂之际,阳光从老虎窗照进来,在红发上流淌,窗外漾着麦野,穗叶纷披抖动,像水面上被吹皱的波纹。
  她正盯着田野出神,楼梯砰砰地摇颤起来,打断了她的遐思,好几只小脚在梯板上乱跺,惹下一阵粉尘,接着又是一阵欢笑,清粼粼地飘过整间屋子,像鸟一样。客厅的门开了,小朱莉叶、小芭妮与小查尔斯从楼梯间扑了进来,一股脑儿跌在地上,闹成一团。
  “看在梅林份上——安静一些,姑娘小伙子们,”波莉安娜嚷道——小坏蛋们的出现提醒了她正事,此刻家里没人,她之所以坐在这里,本是为了暂时看管孩子。
  “你们把地毯给弄皱了。”她说。
  “我们正在玩捉人游戏。”小朱丽叶撅着嘴说,她从地毯上站起身子来,抱起胳膊,直岔着腿。这位四岁的小妇人已有主见,她是个挺好看的孩子,个头比同龄的女孩高出一截,乐意让同伴们对她俯首称臣,就算与大人叫起板来,仍不输阵势,这同她的哥哥尼尔倒是截然相反。
  “你们到后院做游戏去——而不是在楼梯上,你们会把梯板跳塌的。”波莉安娜答道,一面往手上涂着指甲油,沿半月白勾了一道。
  “我们要柠檬果冻!”
  芭妮奶声奶气地说,长睫毛的眼睛扑闪着,在阳光里微微发亮。
  “要吃柠檬果冻!”小查尔斯附和道。查尔斯·韦斯莱是小弗雷德·韦斯莱的儿子,年纪不过两岁,一头红发,一张阔嘴,一脸密匝匝的雀斑,凡此种种皆与他父亲如出一辙。即便年龄尚小,身体却充满活力,胖乎乎、藕段似的肉胳膊近乎同芭妮的小腿一般粗,光脚丫在田埂上走起路来,啪嗒啪嗒跑得飞快。他平日欺软怕硬,担心大人管教,却偏爱在更小的孩子面前一摆威风,在行事上,倒成了朱丽叶的拥趸,对方叫他往东,他便绝不向西。
  “要吃柠檬果冻!”
  孩子们都嚷起来了,就连其中年纪最大、最老成的朱丽叶都拍着手叫好。芭妮提着裙摆蹦蹦跳跳,在地毯上转起了圈儿,无意中踩到了小查尔斯的脚,对方大为不满,当即伸手把她一搡,给推到了地上。两岁的小伙比三岁的姑娘有劲,后者呜呜地哭了起来,一面用手抹着眼泪,一面却又从指缝里偷瞧着波莉安娜,摆明了巴望她主持公道呢。
  “你该向她道歉,查理,是你将芭妮推倒了,”波莉安娜蹲下身,将小姑娘扶起来,替她整好衣裙、擦干眼泪,“好啦,好啦——我的小乖乖,我的小兔子。我们不妨现在到厨房去,来一勺柠檬果冻,还有冰淇淋?得啦——现在擦干眼泪,查理还等着给你道歉呢,你不乐意吗?”
  “是她先踩我的!”男孩愤然叫道。
  “查理,向芭妮道歉。”
  朱丽叶命令道。查尔斯不再吭声了。
  “对不起。”他低声、迅速地说了一句,接着便埋下头,玩着手指,假装对指甲盖着了迷。
  波莉安娜将他们带到厨房,给他们每人分了一勺柠檬果冻、一碗冰淇淋,孩子们安分下来。这令波莉安娜如释重负。
  “你们的算术题做完了吗?”吃点心的间隙,她这样问。
  小家伙们一声不吭,在椅上晃着小腿,吮着手指,吃得吱吱有声,好比产生默契一般,打定主意不去回答,叫她没辙。波莉安娜打算再问,然而小孩子比她更高明,小朱丽叶的眼睛一转,在她开口之前,便抢着讲话了。
  “尤里今天来接你吗?”她问。
  “唔,我不知道,”波莉安娜说,“如果他今天不加晚班——”
  “我想要尤里来!”芭妮抢着嚷道。
  “要尤里!”查尔斯再次附和道,“我要他跟我玩。”
  波莉安娜只是微笑,并不作声。这年夏季伊始,应陋居邀请,尤列亚拜访过两三趟,由于工作繁忙,多半只赴晚宴。长辈们本就对这位英俊、优秀、赢过三强争霸赛冠军、纯血出身却自力更生的年轻小伙充满好奇,待到亲眼见他,其温和、诚恳与谦卑的态度更令人心生怜爱,可以料想,他很快博得了一众亲友好感,大伙儿都乐意将他当自家人看待。尤其是孩子们,更不掩对其青睐,见过一次之后,便不厌其烦,时时巴望着他再来。一众小粉丝中,最为狂热的当属小查尔斯,尤列亚耐心陪他玩,给他讲些故事,偶尔也做些男孩的游戏——与朱丽叶和芭妮平时玩的扮家家与洋娃娃不同。查尔斯对此动了兴趣,更乐意将他当成朋友。
  “你什么时候才能同尤里结婚?”朱丽叶孩子气地抢着问。
  “这还早着呢,”波莉安娜说,她的脸红了,“他太小了——他才刚刚十九岁——不满二十岁呢。”
  “你们会亲亲吗?”芭妮歪着脑袋,“我妈妈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可以亲亲。”
  “嗳呀,你长大以后可就懂啦——”
  “我等不及想看你结婚了,莉莉安,”朱丽叶说,“你穿白纱的样子会很好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波莉安娜难倒了,所幸窗外过了一阵风,田埂上传来幻影显形的声响,有人回家了。孩子们欢叫起来,迫不及待地趴上窗框,想要看个究竟,波莉安娜便被抛掷脑后,才总算得以脱身。
  “一定是尤里!”
  小查尔斯尖声叫道,他的个头太矮,尽管使劲踮脚,眼睛都还够不着窗子。
  “才不是——是我哥哥!”朱丽叶叫道,“他还带着个女孩!”
  这话不假,野地里远远地走来了人影——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并着肩,正迎着太阳走,高的那个是尼尔,手上牵着另一个女孩,她一头短发,肩膀瘦削,身着衬衫与天蓝色短裙,一对蓝眼睛不住地往周围打量,流露好奇。
  波莉安娜愣住了,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这女孩是谁,这使她的心剧烈地砰砰乱跳,这对于陋居、对于她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瓜姑娘进入了他们的世界,而且——她有这样的预感,她终将融入这个家庭,成为他们至亲的一部分。
  一直走到了保护咒语范围之内,陋居才从珍妮·卡尔斯巴德眼前显现出来。尽管与尼尔在一块儿之后的几天,她已见识了不少巫师世界的奇事,然而,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凭空冒出一幢大房子,着实令她吃惊不小。尤其是她瞧见正跑到前院张望的几个孩子,以及屋里的波莉安娜,便略略畏怯起来,神色变得腼腆了。尼尔倒是大大方方,将她的手紧攥在他手心里,朝着目瞪口呆的人们挥了挥手,脸上笑容璀璨。
  “瞧瞧——伙计们——瞧瞧我把谁给带来了,这是珍妮,”他挨个拍过孩子们的小脑袋,“这是我们的小查理,小芭妮——当然还有我妹妹,这是小朱丽叶。”他一一介绍道。
  “他就是你的女朋友!”
  查尔斯嗲声叫道,孩子们笑了起来。
  “真没礼貌,查理,你应当先问好,”波莉安娜走出来,将他给揪到一边去了,“你好,我是波莉安娜·格林诺,大伙儿都叫我莉莉安。”她真诚地含笑道,自我介绍着。
  “珍妮·卡尔斯巴德,”珍妮报以微笑,模样怯生生的,“倘若你乐意的话,可以叫我珍妮。”
  “我明白,”波莉安娜说,她将身子往旁边让过一点,迎他们进屋,“尼尔同我讲过不少你的事情。”
  “不少?”珍妮惊讶地问。
  “是的,不少,”波莉安娜心里直乐,姑娘腼腆的神态将她逗笑了,“在家里,他可三句不离你,成天将你挂在嘴边呢。”
  “没有的事,莉莉安!”尼尔叫起来,“她这是在瞎说,珍妮——我们都知道,莉莉安最爱瞎说。”
  珍妮反倒咯咯笑了起来。
  “真奇妙,”她喃喃道,“我从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你们的世界,竟有这么多人早已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对你们仍一无所知。”
  “你很快就会了解的,”波莉安娜温和地说,“关于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家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在这儿大可不必拘束,我们都将你当自家人看待呢。”
  “得啦,得啦,”尼尔说,“我得先带着珍妮在屋里四处转转,你不会连这也介意吧,莉莉安?我知道你中午刚刚打扫过地板,擦过茶具,但是放心,我不会将它们弄脏、弄乱。”
  他说完之后,便带着小女友四处参观,从客厅、餐室到每个房间,以及阁楼、前院与后院的角落也不放过。对于珍妮,尼尔一改往日随性,转而认真、殷勤起来。珍妮一开始格外拘束,走路与讲话都怯生生的,不敢弄出大动静来,然而陋居温馨的气氛总有感染人的魔力,不一会儿,她便放松下来,变得自在了。自动清洗的炒锅、会动的照片、院里的地精,四处皆是惊喜,巫师家庭里每一样东西都叫她新奇,她尤为喜爱那开着天窗的阁楼,除了蒙满尘埃的书橱,角落仍搁着孩子的旧玩具,一副高布石,一把弹弓,各色玻璃球四处滚落,木阶吱呀直响,墙上满是小脏手印下的痕迹。置身其中,他们仿佛又能听到十多年前孩童玩闹的声音,小尼尔的笑声还在她耳朵里响着,好比他就在身边,不是一位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半的成年人,而是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的孩子,将楼梯踩得砰砰作响,成天穿反衣服,总是偷吃布丁,做出各种胡闹而又惹人怜爱的事,凡此种种,她光是想想都觉得快活,心里激起柔情,愈发甜蜜起来。
  待到参观告一段落,他们手牵着手下到楼底,坐在起居室里,窗外却又噼啪一响,麦浪摇过一阵,不是在远处,而是在近前院的地方。孩子们照例嚷起来,纷纷凑到窗前去望,尼尔和波莉安娜去开前门,然而一并愣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面面相觑,因为吃惊而掉落的下颚简直收不回去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阳往西边沉下去,在野地中低陷的埂上,走着两个年轻人,又密又软的草,窸窸窣窣地往脚下倒去,一片片的麦蒿循着他们行进的轨迹分分合合,夏风将他们的头发给揉乱了,女孩的裙裾在风中飘荡,金发随之舞动,而在她身侧,紧随着她的青年,一手揽着她的肩,深色的头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阳光底下,好似充盈碧水的渊潭。望见他们,她和他都笑了。
  “艾尔!”,“艾尔林特!”
  波莉安娜和尼尔几乎同时尖叫起来。
  刹那之间,他们夺门而出,冲过前院,快得好比坐上了飞天扫帚。不过短短一瞬间,他们已将艾尔林特和克兰拉簇拥在中间,并且犹嫌不够,仍不住地轮着拥抱他们,孩子似地又蹦又跳。
  “你回来了!”尼尔急着嚷,惊讶与兴奋使他面颊通红,血都上了头脸,就连讲话也不利索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这话说得不妥。按照往时,波莉安娜准该敲着他的脑袋,责怪他讲话不检点。然而此刻,她只顾得上高兴,甚至比他更激动百倍,以至于把其余的事全然忘了。
  “你把他给带回来了!”她冲克兰拉笑叫着,小女孩似地不住摇晃她的胳膊,“你把他——我们的艾尔,你把他带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艾尔林特含笑道,“这全得感谢莱拉——托她的福,是她找到了我,带我回家。”
  他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他说。
  “我们全都很想念你,”尼尔说,“你离开霍格沃茨之后,我们的生活总像是失掉了什么,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我也很想念你们呀。”艾尔林特答道。
  他挨个回抱了一下尼尔与波莉安娜,几个小孩子们也簇拥过来,克兰拉在一旁看着他们,温柔地微笑着。
  “他们多像我们小时候呀,”她说,挨个儿摸过孩子的头发,又望向艾尔林特,“我早就想把艾尔带回这里,我成长的地方,我少年时做游戏的田野,这是我的另一个家,而他一直没能来看一看。”
  尼尔第一个出声笑了起来,紧接着波莉安娜和艾尔林特也笑了,大伙儿都笑了,克兰拉自己也笑了起来。
  “今天这个心愿算是实现了。”她叹道。
  “今后还会有很多次实现的机会,”艾尔林特说,“许多许多次,数不清的。”
  “艾尔很快也会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尼尔接口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了。”
  他们一同进屋吃点心,晚些时候,尤列亚与哈尔文也到陋居来了。这可使小查尔斯大为振奋,尤列亚进屋时,他在沙发之间蹦来跳去,近乎将巴掌给拍得通红,只恨不得将整个身子给黏上去了——然而他很快便也得偿所愿,尤列亚进了屋便摸着他的头,还将他给抱起来,抛到空中,然后稳稳接住,小查尔斯快活得面红耳赤,直咯咯地笑个没完。波莉安娜倒吓得不轻,“哎呀,你会把孩子摔坏的!”她不止一次地说,然而青年结实的胳膊每次都接得一样稳当,小查尔斯从没被摔坏过。
  “昨天抓了什么坏蛋呀?”
  尤列亚将他抱在膝上、挠他的痒痒时,查尔斯在他腿上跪起身子来,贴着耳朵问。
  “一个浪迹牛津的家伙,他袭击麻瓜学生呢。”尤里答道。
  “抓到了吗?”
  “唔,可没抓到,差一点儿。”
  “为什么呀?”
  “逃掉了嘛。”
  “可恶!”
  孩子对此大为不满,他从尤列亚的膝头滑到地上,愤愤不平地挥舞一双小拳,好比要将空气里的什么假想敌打倒在地一般。
  “坏蛋该死,坏蛋该死——下地狱——讨厌的猪头——一齐去见鬼——”
  他耍弄了一番拳脚,嘴里嚷嚷一阵,使出吃奶的劲,直到想象中的敌人终被打倒了,孩子的朴素正义感得到了满足,他又高高兴兴地爬回青年膝上,吮着手指头坐着。
  “等我大了,成了一个傲罗的时候,你可得同我一块儿,尤里,我一定会帮你抓坏蛋的。”
  尤列亚被他逗笑了。
  “当然。”他说。
  “你当真吗?”
  “我们讲好了。”
  “亲亲我,尤里。”孩子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双手勾在他颈后。
  尤列亚吻了他的脸颊,小查尔斯为此高兴得语无伦次。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偶像不过一会便放开他,转而去抱吻波莉安娜了,查尔斯即便巴望他多留片刻,却没有别的办法,何况他潜意识里认定尤里与莉莉安是挺配的一对,哪怕只是站在一起,都算是一道景致,他也便不再介意了。
  下午剩下的时间,他们陪着小孩子们做游戏,一齐走到室外,大人和孩子手牵着手,跑过麦田,奔过开满常春花的原野,一直钻入小树林里去,在葡萄藤中爬上山冈,在迷宫似的高地中蹿来蹿去,飞奔着跃过篱垣,气喘吁吁地大叫大嚷,在草坡上躺下,直着身子往下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日暮将尽时,他们挽着手,嘴里高唱着不着曲调的歌,沿着田埂踏上归途。
  “爸爸总说我很像你。”
  一阵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晚祷的钟响了,远处村落的教堂遥遥呼应,一行人从田间往回走,芭妮与克兰拉远远落在最后,小女孩牵着大女孩的手,仰着头说个不停。
  “这真好,但我觉得你还是更像你自己。”
  克兰拉含笑地说。
  “魔法学校也有画画课吗?”
  “不,”克兰拉说,“大多时候,他们不教这个。”
  “大提琴呢?”
  “唔,令你失望了。”
  “他们总该教人怎样写故事吧?”
  “事实上,不会。”
  “那在霍格沃茨里,人们成天都做些什么呢?”
  “学习变形术,还有魔药课啦,占卜课啦,天文课啦,”克兰拉说,“这很有意思,你不喜欢吗?”
  “不,我不喜欢。”
  芭妮摇着她的小脑袋。
  “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想去霍格沃茨。”她说。
  “然而每个巫师孩子都要去霍格沃茨的呀。”
  “可我长大了要写故事,”芭妮攥着她的手,不住地摇晃胳膊,“莱拉,你看,这样好吗?”
  “当然,如果这令你感到快乐的话,为什么不呢?”
  “小查理总嘲笑我。”
  “怎么会呢?”
  “他说,这不是巫师该做的事情,”芭妮答道,“编故事和魔法一点关系也没有。”
  与小查尔斯不同,长辈圈子中,除父母外,芭妮·卢平同克兰拉最亲,每当她来,小姑娘总会亲亲热热地牵上她的手,拉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向她展示她的那些宝贝——多半是些洋娃娃、公主裙与蝴蝶结之类的物什,然而她的秘密王国不止于此,洋娃娃的衣服里还夹着小人书,公主裙底下压着彩笔与画纸,这些她不叫外人看。克兰拉隐约察觉,这女孩喜爱读书,也热衷绘画。芭妮识字比别的小孩早,对于颜色的灵感也更敏锐,在她年纪稍小、吐字尚未清晰时,便已乐于用蜡笔在纸上涂抹,三岁将近四岁的年纪,同龄孩子都看绘本,她已有一小柜图文书,满满皆是大人童话,到哪里,便找书看。凡此种种,皆表明这女孩正给对世界的好奇压得慌,注定跳下永无岛而登上洛丽塔之国,且比旁人更早,当她一个人埋在阁楼上时,别的孩子都在田野里,同他们的潘与温蒂戏耍。
  许多次,克兰拉登上阁楼,不出意外地,都看见她缩在书橱一角,坐在杰森原先坐的地方,就连坐姿都如出一辙,捧着书,看得出神。书橱是杰森的书橱,书是杰森的书。她念起书柔声软语,仿佛淌过田野的流水,像杰森。
  “莱拉给我念,好吗?”
  克兰拉挨着她坐下时,她便会这样央求。
  “这时候她看到陆地就在面前,黛青色的远山,巍峨高耸,逶迤连绵。山巅顶峰被冰雪覆盖,好像一群天鹅栖息在山尖。她越来越喜欢人类了,越来越盼望着自己能够跻身于他们之中。他们可以乘船横渡大海,他们可以攀登高耸入云的山峰,他们拥有森林与农田,土地广袤无边。”
  克兰拉这样读道。
  “有那么片刻功夫,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因为她知道她的歌喉是大海里最甜美的,可是她立刻又想到了海上人类的世界。她忘不了那英俊的王子,也忘不了自己没有永生不灭的灵魂。只要能够哪怕做上一天的人,能够飞到星星上那个美妙的天国里去,她宁可少活三百年。”
  那天夜里,克兰拉在陋居留到很晚,直到将芭妮哄睡了,时钟敲过了十一点,杰森才算下班赶来,将孩子接回家。他走进房间,将女儿抱起来,搂在臂弯里,亲吻她的小脸蛋,倦容顷刻消淡,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柔情。
  “辛苦你了。”他对克兰拉说。
  “你倒是见外,”她轻轻笑道,“多露西呢?”
  “上周去了西雅图,”杰森说,“巡演。”
  “难为你了。”
  “没有的事,”他说,“只是难为孩子,每天早出晚归,只顾得上瞧她一眼,陪她做游戏的时间也腾不出来,她连着几周嚷着去游乐园,我们做父母的,不能不愧疚。”
  芭妮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低低梦呓一句,小胳膊搂上他的颈子,他把头俯下去轻轻地在孩子的软发上吻了一下,神情满是疼爱。
  “然而这也是我们的无奈。”他苦笑道。
  “部里忙得不可开交,”克兰拉说,“我妈妈加班的时间又延长了一个钟点。”
  “是的,明年一月,新法就颁布了,”杰森说,“整个法律执行司箭在弦上,谁也不肯懈怠。”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微笑起来。
  “听说九月份之后,你要到霍格沃茨做教授了,”他说,“恭喜。”
  “谢谢。”
  “不,我只是很羡慕你,能够得偿所愿,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他说,“你比我强,你的境遇比我好,而我的轨迹已定,此生是再不能改变的了,这是我的遗憾。”
  他们一同走下楼,克兰拉走在前面,杰森在后面抱着芭妮,生怕将孩子给颠醒了,便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了,但在我们前面还有着未来,”将他送到楼底下,克兰拉这样说,“这个世界仍在运转,它需要勇敢的人长期为它工作。”
  她笑了笑,略略停顿一下,神色变得柔和起来。
  “比如我妈妈,比如你,”她说,“你仍是我曾钦佩的那个杰森。”
  “你也如此,”他说,“你比我更勇敢。”
  窗外起了夜雨,淅淅沥沥地浇洒在野地里,他们都笑了。
  “芭妮想要学写故事,想要学习绘画,学音乐,她不想上霍格沃茨念书,”片刻之后,克兰拉说,“她同你讲过这些吗?”
  杰森怔住了,脸上满是惊讶之意。
  “从来没有,”他说,“她是这样告诉你的吗?”
  “是的,我认为有必要同你一提。”
  “这不是玩笑,而是当真?”
  “孩子的话是最当真的,他们直率。”
  杰森沉默了,垂头望着女儿的面庞,半晌没有讲话。脸上似乎掠过一道微光,但很快又消灭了,克兰拉看不出他的心里藏着什么,脑子里又想着些什么。
  “她作出怎样的决定,都不要紧,”隔了一会,他说,“她不需要做级长,做学生会主席,不需要在o.w.ls里拿十二个优秀,也不必在球队里做队长。如果她想要写小说,想要画画、拉大提琴,或者学些别的什么,只管做便好,我会让她上最好的学校,接受她想接受的教育。”
  “哪怕放弃霍格沃茨吗?”
  杰森没有直接回答,他好一会儿望着窗子,深夜压在房上,黑魆魆的原野响着风声,和屋顶上的雨声交错并起。他又低头望着女儿,孩子睡得正酣,两颊红润,呼吸均匀,他瞧着她,惭愧而温柔地笑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巫师世界只是冰山一角。林肯中心的大厅能容纳上千人,新年前夜,人们将齐聚一堂,在她谢幕时狂呼bravo。她会去纽约,去巴黎,去米兰,所有的画廊为她展览,她的书会被译成各种语言,发行到世界各地,巫师与麻瓜为之共赏,她站在颁奖台上,掌声好比骤雨一般朝她直倒下来。我们的人生可能性太小,可望而不可即,但我想,只要有所追求,希望就不会泯灭。”
  他轻声说。说得很慢,但很坚定。
  “不只是她的心愿,也是我的。”
  “至于我已经走过的那些遗憾,不必令她替我再走一回了。”
  那个秋季的蝉鸣比夏季更为炽烈活泼。九月,孩子们在台下托着腮,一双双眸子,清粼粼的,好比可以舀出两瓢阳光来,全好奇地注视着年轻的新教授。她身子单薄,脸庞上还滞留着些稚嫩,教授袍罩在身上过于宽大,眉眼却细腻温婉,眸色明朗。
  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她曾是个在黑暗里行走的孩子。
  “我一开始学习魔药的时候,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他们听到她说,“我走了许多的弯路,也曾灰心丧气,常常产生放弃的念头。”
  “我希望能让你们明白,”她说,“魔药是一种需要灌注感情、心血的神奇魔法,需要讲究术但亦讲美的深奥学问,说难则难,说易也易。它需要你深深地用心感受。”
  小家伙们疑惑地歪着头,不住交头接耳。嘿,伙计,他们咬着笔杆,太难懂了,听起来可不太像是魔药的原理。
  “也许我没法传授世上最强大的魔药技巧,然而我想,在我的课堂上,我会教导你们,应当如何用心学习。”
  她轻轻走下讲台,来到孩子们中间。
  “那么,翻开你们的课本,我们开始吧。”
  注:本章朗读的童话片段选自安徒生《海的女儿》石琴娥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