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飞鸟与鱼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7818
  六月下旬的早晨,天落下一场大雨,之后便放了晴。伦敦常住民对此再求之不得,刚捱过的日子闷热无风,小雨倒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此刻,太阳晒得厉害,偶有微风,道路两旁的商铺不断吹送出一股黑麦面包香气,这样好的氛围,漫步于街、饱享阳光洗礼的诱惑实为难以抗拒。正值午后,商店街人满为患,一名高个子青年行走其中,身着长袖衬衫与牛仔裤,一头红发,脑袋从人堆里高出一截。他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四下张望,片刻之后便转身钻入了小巷中。
  “你来啦,伙计,”当他走进小咖啡馆时,店主招呼道,“实不相瞒,我现在忙得很,没有多的空闲寒暄——冰滴咖啡加雪顶,还是老样子?”
  “是的,还是老样子,”尼尔·韦斯莱答道,“看在梅林——我是说,看在老天份上,您还将老位置给我留着不?”
  “当然,就等着你呢。”对方说。
  他们已经相当熟识了。店主冲他咧嘴一笑,便进了里间,一只小梗犬在桌间乱嗅,寻找掉落在地的糖渣,惹得尼尔频频后退。几张塑料椅子胡乱摆放在过道,他用脚尖将它们移开,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将自己深深陷入安乐椅中。
  咖啡上了桌,他不着急喝,眼睛却往落地窗外不住地瞧,对街一所中学打了放课铃,大门敞开半扇,一个身子闪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个,两个,街上起了皮鞋的声音,一大群学生涌出来了,许多男孩骑自行车,女学生摇晃着裙摆,三两成群,清脆的笑音在夏季的风里飞跑,沿着巷口往里渗,鸽子羽毛似的,扑棱棱落在弄堂里。尼尔的手肘支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这幅图景他看过无数遍了,一年以来,每个下午他都坐在这里,等着放学,他相当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从铁门里簇拥出来的麻瓜学生他不会看一眼,下课铃不会变得如此具有诱惑力。
  最后一簇裙摆从铁门里流出,人群末尾远远落单着一个小姑娘,她埋头走路,一头密匝匝的短发,臂肘夹着平装书,裙下的腿像麻秆,肩膀薄得像纸,给厚沉沉的单肩包勒得一高一低,阳光穿过树叶,将好些光斑投射在她脸上。尼尔看到她,他的眼睛亮了。
  珍妮·卡尔斯巴德穿过马路,待到迈进小巷,她的脚步便轻快了,脑袋不再低埋,而是一下子昂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一蹦一跳地跑入巷子深处,浓发在脑后飞扬。进了咖啡馆,她将书包从肩上拽下来,随手甩在门边。“爷爷,我回来啦!”她冲里间喊了一句,接着回过头,急急去找尼尔的目光,却望见他正瞧着她,她的颊上泛起红晕,一面高兴、羞怯地笑了。
  “你今天来得真早!”
  她照例先从吧台倒了可乐,在他对面坐下时,这样嗔了一句。
  “没多早,我刚到。”尼尔想伸手去挠脑后,却发觉这个动作颇显幼稚,抬起的手便又放下了。事实上,他已经到了好一会儿。
  “爸妈告诉我天黑之前应当回家,如今是夏天,太阳落得晚,我就能同你多呆会儿。”珍妮说,她讲得慢吞吞的,说完便像个孩子似地笑起来,脸上起了红晕,将脑袋埋下去了。“你高兴吗?”她低着声音补了一句,一面偷偷抬起眼来瞧他。
  “我很高兴。”尼尔说,他感到自己的脸也烧起来了。
  “我也很高兴,”珍妮说,她仍旧笑着,然而一面笑,一面却微微地摇着头,“这样与你相见,在秋天到来之前,我都会感到很快乐……这个夏天过后,我们多半就不会再见面了。”
  尼尔愣愣地望着她,他感到自己被敲了当头一棒。
  “这是什么意思?”他忙问道。
  “今年秋天,我就要到爱丁堡上大学了,”她说,“路途很远,也很久,夏休时爸妈将接我回牛津郡,今后不会常到伦敦来了。”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然而他呆若木鸡地怔着,气氛僵住了,他们彼此静默了一会儿,她只得设法继续说下去。
  “能够认识你,能够和你成为要好的朋友,我很高兴,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她急急说着,口吻近乎像是道歉了,“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但我不感到孤独,没人知道每天放学之后还有一个人等着我,我们一同坐在落地窗底下,你和我聊各种事情,编各种故事逗我开心——那些巫师,媚娃,幽灵,马人,还有摄魂怪,从来没有人这样讲故事给我听,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你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尼尔——”
  她再没说下去,略略停顿一下,最后轻唤了他一声,便抿紧了嘴,一对蓝眼睛亮亮地望着他。
  “没有的事,我还应当先祝贺你来着,”他连忙找补道,一下子涨红了脸,“祝贺你开始新的生活,我——”
  他咽了一下嗓子,感到欲言又止。他忽然惊慌地发现,她眼里似乎闪起泪光,这令他不知所措,只觉得整条脊柱都如过电般颤栗。
  “我能去看你吗——”他低声地、自语似地说道,“我可以去看你——倘若你愿意的话,每周都去,或者每天——”
  “我真希望能够如此,”珍妮说,“可你想想,爱丁堡和伦敦,中间隔着多么远的路呀!光是飞机和火车,都是几个小时的功夫,更别提车票钱,光是一个月一次都得消耗不少精力,更别说每周——每天——那是童话里才发生的事,而不是生活。”
  她的话将他给问住了,这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好一会儿微张着嘴,却再找不到话分辩。只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浮上一个念头,他必须戳破这层隔膜,倘若想要挽留她,他应当告诉她,此刻他不得不告诉她——
  “不,那不是童话,”尼尔鼓起勇气说,“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是故事,也不是童话。”
  “这是什么意思?”她睁大了眼睛。
  “那些故事,它们不是童话,巫师,媚娃,幽灵,马人,守护神与摄魂怪,它们不是童话,”他抬手挠着头发,额上沁出了汗粒,“在这世界上,仍有不曾被你们所了解的事物——它们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们的世界,这是我的生活。”
  珍妮望着他,她并不马上回答,而是用手轻轻摩挲着杯垫,回味着这些话的意思。时间兀自流淌了半分钟,尼尔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安乐椅中陷得更深了,像只竭力缩进炉台小小容身处的猫,他的心跳得厉害,不住地想着倘若她不信任他,亦或为此动怒,他该如何是好。
  “我可以证明,”他口干舌燥,孤注一掷地说道,“如果你希望我这样做,我可以向你证明——”
  “那就试试吧,”珍妮答道,一对大眼睛好奇地眨着,“我想看。”
  尼尔清了清嗓子,用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四周,接着从衬衫胸兜中抽出他的魔杖,姑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而这本就足以令人惊奇了,普通衬衫的外兜根本不足以容纳此类十多英寸的长棒子。他只轻轻挥舞了一下这根木棒,她杯里的可乐则变成白水,他又轻点自己的杯沿,将咖啡变成了牛奶。珍妮骇异地叫出声,差一点儿惊跳起来,尼尔笑了,这对于巫师而言,充其量是最微不足道的把戏。
  “真了不起!”她惊叹道,忽然变得语无伦次,“你确实是一位巫师!你还能向我表演更多吗——我是说,你刚才做的事情,电视机的魔术表演也能做到,你能不能告诉我真正的巫师——不是魔术师,而是真正的巫师才做得到的事情?”
  “告诉我一个你想去的地方,”尼尔再次打量四周,确信他们所在的角落足够偏僻,没人对此留心之后,他迅速地说,“最好在英国境内,哪怕是曾经抵达,或是从未去过,城市,大海,山巅,只要是你渴望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前往。”
  “你的衣兜里还藏着阿拉丁的魔毯吗?”珍妮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想去萨塞克斯的海岸——那儿是我爸妈相遇的地方,他们说那儿有一望无际的海滩,上百英尺的白崖,以及荒无一人的原野,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就像定音鼓的轰鸣——你听说过那片海滩吗?你也能带我去吗?”
  “当然可以,”尼尔说,隔着桌子将一只手伸给她,“请把手给我,你可以闭上眼睛——倘使感到紧张的话。”
  珍妮咬着下唇,面色微怯,她朝着屋子四围打量了一番,店铺里其余几名食客正起身结账,将费票压在杯垫底下之后,他们便离开,一面交谈,慢慢沿僻街走远了。风不绝地从巷里滑过,风铃轻颤,店主仍忙碌不休,他做活时嘴里所哼的那不勒斯小调透过麻帘,从里间渗到厅堂来,外场空无一人,唯有他们,阳光穿透窗户窥进来,将窗影映在地上,无数粒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你相信我吗?”
  她回过头来,却见他正认真地望着她。
  “当然,”姑娘深吸一口气,将手递到他的手心里,“我相信你。”
  噼啪一声,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中消失了,巷里又起了一阵风,墙头上许多鸟雀惊起,吵闹地叫起来。
  珍妮睁开眼睛之前,海洋湿咸的气息便已扑入鼻腔,与此同时,海风拂在她颊面上,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踉跄了一下脚跟,尼尔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总算是站稳,她伸手拂开被风吹到脸颊上、遮挡视线的碎发,便一眼看到了海滨,一片灰白发亮的海水横在他们面前,波涛汹涌而来,仿佛美杜莎发上的群蛇般万头攒动,水和天相接的地方,太阳即将垂落,所洒落的无数金舄在海面上打着轻颤,而他们身后,树立着高耸、笔直的白崖。
  “如今你看到了,”她正发怔时,听到他笑,“这是你的愿望,我帮你实现了它。”
  她微张着嘴,好比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了,海面尽头的夕阳缩成两只圆烛,点入她瞳孔中央。好一会儿,她只顾愣愣地望着他,犹豫着究竟该看海,还是看着他,而他带笑的目光使她脸红了,于是两者都顾不得看,赶忙埋下脑袋,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喃喃道,“老天……我似乎在做梦了,就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些。”
  “我很抱歉,”尼尔说,“你怪我吗?”他紧接着问。
  “怪你什么——我怎么会怪你呢,”她说,“你已经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了,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骗了你,”他说,“我不是在伯明翰长大,而是德文郡——郡里一个芝麻大的小村庄,我没有在陆军任职的爸爸,妈妈也不是女飞行员,他们是傲罗——但相信我,他们都是受人景仰的人。我连伊顿公学的大门也没迈进过,我的母校是霍格沃茨,一所魔法学校,并且我也从未在埃克塞特大学念过书。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希望接近你,而不是把你吓跑——不,是善意的一种接近,而不是另有所图的接近,我不是骗子,我想做你的朋友——”
  他愈发语无伦次起来,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声音逐渐地低下去。
  “我很抱歉,”他说,“但倘若你希望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也能够谅解。许多麻——我是说,大多数没有魔法能力的人,不会乐意同我们这样的人来往。别担心——我会把你好好的送回去,绝不令你的家人担心,在这之后,我就不会再来烦扰了,我会给你施一个遗忘咒语,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珍妮说,“我绝不会忘了你,我最不想忘掉的人就是你。”
  “你不会吗?”
  他眨巴着眼睛,这样问道。
  “不,不会。”她摇着头。
  “而我是一个巫师——这不要紧吗?”
  “这不要紧。”她温柔地说。
  岸边连着一条窄滩,清晨起潮时将会被淹没,然而现在是黄昏,潮水已然褪去。他们站在岸上,并肩而立,眺望水天相接的地方,海风阵阵地吹送过来,撩动他们的额发。她校服的夏布衫给风吹得贴在身上,后摆鼓鼓地飘荡,她并不去整,只用手按住裙子。落日的下沿已沾上海面了,抖落的粼光,像数万条金色鲤鱼,他金色的睫毛随落日一并垂着,他悄悄地瞧着她。
  “我常常做些怪诞的梦,有时在梦里仍会以为是真的。”她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
  “唔,或许吧。”
  “那么,这是梦吗?”
  “不,不是,”他说,顿了一顿,“我想,这大概不是,如果这是个梦的话,那么这也是我的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我不希望这是梦。”他说。
  她笑了,将身子转向他,微微踮起脚,冲他将下巴仰起来。
  “做些什么吧,”她轻声说,“做些什么——告诉我这不是梦。”
  不带一点犹豫地,他俯下了身,感觉犹如丝绸摩擦,少女的嘴唇,就像两片潮湿的叶子。她的瞳孔在他眼中放大,他注意到她的眼睛,蓝汪汪的眸子,蓝得像水一样,光落入她的眼中,好比夕阳落入海,一面打着圈一面往下沉。
  “有你的信。”
  傍晚,克兰拉从外面回来,正站在门厅脱外袍时,斯科皮这样告诉她。
  “唔,从哪儿发来的呢?”
  “邮戳是霍格沃茨的邮戳,然而是以隆巴顿教授的个人名义发来的,”他说,“我想,它或许将带来些好消息。我不能自作主张地替你拆了信,就暂且搁在餐桌上,你洗过手之后,可以好好细读一番。”
  他的话音未落,克兰拉便已匆匆穿过厅堂,钻进了餐室里,连手也顾不上洗,便赶忙拆信。几分钟之后,她走回客厅里,然而整个人看起来截然不同了——她的鼻尖浮了细汗,颊面带着红晕,由于激动,她的眼睛变得湿漉漉、亮晶晶的,脸上笑容灿烂。
  “隆巴顿教授希望我回霍格沃茨去,”一见到父亲,她便迫不及待地说开了,“他仍旧希望我任教——但不再是草药学了——他希望我担任魔药课教授。他在信中告诉我,希望明天能够同我在霍格沃茨见上一面,与我好好谈谈。”
  她说完这些,便长长嘘了一口气,紧攥信纸,在大厅中央转了一个圈,接着仰面倒在沙发垫子里,望着天花板,水晶枝形灯的反光融成了一片,千千百百个她倒挂着映在水晶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泪眼模糊。
  “我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她说,“或者说,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我以为我在未来的十年里,都得困在研究所的打字机跟前呢。”
  “你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命运之神总眷顾早有准备的人,”斯科皮说,他将报纸折起来,搁在茶几上,笑望着她,“事实上,隆巴顿教授早先已来过信了,他早有——或许说,他一直有聘你回去做教授的打算。”
  “早先?”
  “唔,大概几个月之前吧,冬天刚刚过去的时候,”斯科皮说,“他来过好几封信,然而当时你在法国,正值项目要塞关口,我不便向你转告,只得替你代笔回了信,烦请他来日再议,这件事情便暂时搁置了。”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
  “是的,”他说,“他们原先聘请的年轻教授,莱斯特兰奇家的男孩,他在生活中犯了一些错误,很多事都受到影响。董事会认为他不再适宜留校任教了,于是辞退了他,学校正另觅新人。”
  “你是说,德米特里·莱斯特兰奇?”克兰拉问。
  “是的,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他,他们家不过就那么两个男孩,”斯科皮说,“他同塞尔温家的姑娘交好,却做了些错事,将塞尔温家族给冒犯了,他们准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无论是有意或是无意,错误毕竟是犯下了。他离开学校之后,魔药课教授的位置便暂时空了出来,隆巴顿教授认为,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克兰拉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来,手捏信纸,紧盯着茶几上的一大簇鹦鹉郁金香,另一只手玩弄着一把玳瑁壳柄裁纸刀,默不作声地出了一会儿神,模样若有所思。
  “我会做一名好教授,”片刻之后,她忽然挺直背脊,肯定地说,“我会做一名好教授,无论如何,会是比他——比莱斯特兰奇更好的。”
  “好教授,”斯科皮含笑地望着她,“怎样的好教授?”
  “倘若我的学生想出了新的欢欣剂配置方法,我绝不告诉他们应当循规蹈矩。‘这太精彩了,让我们再来想想,或许还有些比这更妙的办法’,我应当这么说,”她停顿了一下,“或是有谁写出了富有个人见解的论文,我绝不会说这是胡编乱造,‘或许投稿会是个好主意,你的观点是珍贵的,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我将会一直帮助你’,我会这样告诉他们。”
  说到这里,她长长吸了一口气,将下颔扬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微微地笑了。她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
  “或许不是最好,和先前无数名优秀的教授们相比,我想我准是差得远了,但我会尽力做到我能做的最好,我传授的一切,它们将是纯粹的,而不是为了——只为享受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
  斯科皮静静地听着她讲话,他的视线望着她,久久停留在她的脸庞上,端详着她微扬的脸颊,璀璨的眼睛,仿佛想要将剩下几十年的目光全都放在这一瞬来看她。她的话像是一把石子投在他的心湖上,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早已成长,她看上去既迷茫而又充满挑战,无论是在他能够看见的地方,或是他的目光所不及的角落,这女孩潜意识里的孩子气已逐渐被塑造成熟了。
  “你会这样做的,我敢肯定。”他接口答道,就好比他一直等着说出这句话。
  “是的,有可能,”克兰拉说,“如果我确实能够成为一名教授的话。”
  “你会的。”他说。
  次日下午,克兰拉回到了霍格沃茨,赴她与隆巴顿教授的约,他们在黑湖旁的大柳树下见面。纳威·隆巴顿已年过七旬,同多数老年人一般,年轻时瘦过一阵的身子难免发福,然而精神朗健,脸上即便起了褶裥,五官仍旧端正,颊面也仍旧红润、富有精神,开口惯于欢笑,谈话时偶尔显出腼腆的神色,然而这神情也给他增添了不少谦卑。他们在湖边走过一遭,便绕着城堡,一面走路,一面信步漫谈。
  “如今学校人手急缺,”他们聊天时,纳威这样告诉她,“许多老教授已经离职,变形术、魔药与占卜课的位置都空了出来,亟需新教员填补,然而当下的年轻人们不乐意教书,他们多半进体制内工作,而不乐意一辈子困在学校里。”
  “如今魔药课是谁教呢?”克兰拉问。
  “没有合适的应届生,我们跑过研究所,仍然找不到人,最后只得在报纸上刊了招聘广告。”纳威说。
  “情况怎样?”
  “收效甚微。我们希望招收年轻、富有热情的教员,然而最后只有一名老人来应聘,他年纪已经不小,讲话时吐字不清,健康状况糟糕,模样令人堪忧,然而我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应届生市场吃紧,孩子们不能没有教授。”
  “所以,董事会还是招收了他。”
  “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他是春末来到学校的,但身体状况实在糟糕,常害风寒,连着几个礼拜不能教课。倘使能有更好的选择,我们不会这样做,”纳威解释道,“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精通魔药的行家。他自称是一名药剂师,年轻时在法国上学、工作,在研究所呆过好些年,因为种种原因来到英国,四处颠沛,急需一个工作,使他窘迫的生活得以继续。”
  克兰拉沉默了。他们绕过城堡一翼,沿着温室外围步行,纳威指给她看他新培育的曼德拉草,全是当年引入的新品种,他看着它们的神情,就像一个父亲端详着心爱的孩子。她帮助他将盆栽移到向光处,使植株攫取充分的阳光。
  “麦格教授已经不任校长了吗?”
  走出温室时,克兰拉这样问。
  “她去年年底逝世了,”纳威说,“一个冬季的深夜,心脏忽然骤停,在西塔的顶楼上悄无声息地倒下了。那天是圣诞前夜。”
  “我很抱歉。”
  “没有关系,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痛苦,”他答道,“她已经走过了漫长的生命,自然地来到了尽头,随之奔赴新生。如今,她已在霍格沃茨的怀抱里长久地沉睡了。”
  “斯拉格霍恩教授呢?”
  “患了严重的龙痘,两年前去世了,”对方答道,“葬礼操办得很简单,他坚持不愿让过多人送行。我们都很惊讶,他生前曾是多么热衷社交的人,派对与俱乐部犹如他的生命。”
  阳光普照,田凫在低洼的草地上盘旋,成群的麻雀聒噪不止,蝉鸣似洗。再往前走,已将至禁林边沿,仲春时节,树上将缀满樱花与苹果花,四处落缤如雪。然而此刻是夏季,不时有风过,吹掠云影掩映的林梢,在林间湿润的枝条上吹下淅沥碎雨。
  密草之中,杵着一块小小的白石碑,克兰拉在它跟前驻足,碑文暴露在外,已模糊洗淡,即便她靠近去认,依旧辨不出来。
  “这是海格的墓碑。”纳威解释道。
  “谁是海格呢?”克兰拉问。
  “你不曾见过他,他在你来到霍格沃茨念书之前,就已经离开这世界了,”纳威说,长长久久地凝视着那块白石,“很久以前,这儿是一幢两居室的石头房子,尖顶上开着烟囱,傍晚时分生着炊烟,他一直居住在这片土地。然而如今,它已被夷为平地了。”
  “他也是位值得尊敬的人,对吗?”
  “他是位混血巨人,”他答道,“然而——没错,他仁慈,善良,勇敢,他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他们不再讲话,两人沉默地驻于齐踝的蒿草中,草上缀满了紫色苜蓿,星星点点,有金蓝的细小雏菊,似海般徐徐铺展,风香过后,花涛汹涌。
  “这已是新的时代了。”
  片刻之后,纳威叹道。
  “如今时代变了,每个人都在开始全新的生活,孩子应当接受最好的教育,”他说,“去学习,去见识世界。”
  放课铃这时候打响了,最后的一堂课结束,一群年轻的学生从城堡里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