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寂地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5255
船在海上航行,海面层雾缭绕,浊波此起彼伏,相互追逐,浪头拍在舵叶上,好似邪恶的精灵寻找归宿,震得船体颠簸不堪,如同一片草叶在暴风中颤抖。艾尔林特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望向大海,再望向远方,雾濛住了视线,除了波涛狂哮,一切影影绰绰,令人倍感茫然。
过了几分钟,他走出船舱,一只妖精站在船头掌舵,它正微弓身子,两只宽脚分开而立,如同两个吸盘,助他稳当地吸在甲板上,施展法术,驱船前行。
“还有多远,先生?”艾尔林特问。
“约莫两海里半,”妖精说,“看在梅林份上,波浪使我晕头转向,雾迷住了我的眼睛,天气糟得惊人——今天没在这海里淹死,可算你走运,哈!小子。”
“我们可以幻影显形,或是找个门钥匙。”
“监狱周围三十英里不覆盖幻影显形通道,也不支持门钥匙,”妖精暴躁地说,往海里猛啐一口,“倘若你想试试,可不是不行——只要你不介意身子已经稳当地站在岛上,脑袋却还留在另一头的港口——哈!”
艾尔林特不说话了,船行愈近,透过大雾,他已经可以隐约看见海岛的轮廓,以及那座高耸入云的三角形建筑,它伫立于海岛中央,如同一柄利剑插入浓雾,每一峭都犹如刀刃般锋利。他握紧魔杖,在震耳欲聋的海吼中,他只觉得寂静,以至于能够听得见心跳,这心跳声并不来自他,而来自千百囚室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千百胸腔里每一刻跳动的心,它们在他耳边低语,而他正竭尽全力,用自己的心去谛听与他最亲近的那一颗。
他们在岛礁附近下锚,即便是白昼,黑暗仍从四面袭来,监狱遮挡了所有的光,四围皆是永恒的、茫茫的大海。妖精将他带到入口处,一排守卫站在石板门旁,为首的巫师腋下夹着名册,朝他伸出手。
“登记魔杖。”
艾尔林特出示了他的魔杖,登记过后,对方询问他的来意。
“我来接我父亲,他的名字是克洛德·帕特罗夫,”艾尔林特说,“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
“请稍等片刻。”守卫说。
他同周围的另外几名巫师守卫低喃了几句,其中一个应着声,忙进屋里去了,另一位便嘱咐艾尔林特在大门等待。不出一会儿,长长的石廊尽头便出现一名巫师,他身着黑袍,襟上绣纹魔法部特有的徽标,头戴黑帽,帽子上不是缎带,而是典狱长特有的那种绳辫。
“请随我来。”他说。
艾尔林特随他进去了。他们一路进入档案室,那人略一挥舞魔杖,几本厚厚的档案夹子便从书架上跳下,封面朝上,按照年份摆放整齐。
“名字,服刑时间。”他一个字也不肯多问。
“克洛德·雅克·帕特罗夫,”艾尔林特又说了一遍,“二零四一年六月入狱服刑,今日出狱。”
对方点了点头,像是弹一根烟似地弹了弹魔杖尖,开启自动检索,名册仿佛一阵风似地哗啦啦从头掀到尾,只不过一眨眼功夫。
“今天没有姓帕特罗夫的人将要出狱。”他说。
“不,不可能,”艾尔林特说,“您准是搞错了,拜托您,再检查一遍吧。”
对方又挥弹了一次魔杖,将关键词从“姓名”改为“时间”,接着再次检索。档案翻到某一页时停下了,典狱长弯下腰来,眯着眼睛,将老花镜从鼻尖推往鼻根。
“克洛德·雅克·帕特罗夫,”他将一根指头对着簿页,慢慢念过去,“二零四一年六月三十日入狱服刑,已于二零五零年六月一日获释。”
艾尔林特呆住了,他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惊疑地望着对方,半个字也吐不出口来。
“您是说——他已经提前离开这里了?”他低声、缓慢地说道,犹如自语,“他已经离开这里了——两年之前?”
“我想是的,先生。”守卫说。
“这是怎么——”
“请替我为您解释,先生,”对方答道,“您大概知道罗丝·马尔福,我猜您该知道,每个读报的、识字的人都知道她,法律执行司的司长,近两年政坛上的流行人物。”
“是的,我知道。”
“她力图变法,推行改革,改组了威森加摩委员会,设置职业法官,从那之后,威森加摩的立法与司法职能就分离了。此后,她修改了刑事诉讼的程序,制定律师制度,我得说,对于一个女巫而言,这是令人钦佩的事情,因为在此之前,威森加摩是个糟透了的大染缸,里头坐满了饭桶子。”
守卫说,提起罗丝,他严肃的嘴唇皮一动,露出些笑容,话也变得多起来,好比这事令他极其愉悦似的:“两年之前,她带头复查了一批案件,撤销了一些冤假错案的判决,许多人被批准释放。我想,您父亲大概赶上了好时候,得以重获自由。”
艾尔林特在屋子中央茫然地立了一阵,隔了半晌,他哑然失笑,微微地摇着头。
“我本该知道的,”他轻声说,“距离我离开这片土地,已经太久了,对于这些事情,我一无所知。”
“我只能说,您来得晚了,先生。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说到这里,守卫顿了一下,房里马上又静下来。
“倘若没别的什么事,就请回吧,”他接着说,“这是不宜久留之地,我相信你也不会想要在这儿多呆太久。”
他说到这儿,一面转过身去,微扬一下杖尖,档案夹子便自动合拢,跃回架上,露出油渍斑斑的老桌子来。
“您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艾尔林特依旧追问着,“他回法国了吗?或是去了伦敦——以及什么别的地方?”
“抱歉,先生,无可奉告,”对方说,“这事不归我们管,看在梅林份上,我每天要管理几百个囚犯,实在无暇留意其中一人的去向。”
“他有没有留些什么话?或是信?”
“没有,先生,我很抱歉不能帮上任何忙,”对方说,“关于您父亲,他的身体糟透了,监狱生活摧毁了他的健康,我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病弱的老人倘若无处可去,究竟会流落何方。您或许可以上出入境登记部门打探,或是发放救济金的场所,他们或许该有些消息。”
艾尔林特不讲话了。一种茫然袭上心头,他紧抿着唇,将眼睛埋下去,想要竭力压抑这感受。能够马上见到父亲的愿望破灭了,这令他委屈,心头却又烧起另一种希望,克洛德就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这角落可能距他很近,亦可能相隔万里,但它终究是存在的,他们可能在意想不到之处相遇,这使他的心室胀满了希望。然而,等待和希望令人感到难过,因为他不确信自己能否抓住它们。
房里一架挂钟敲起来,金属的声音在石头墙壁上漾着,艾尔林特告辞出来,守卫将他送到门口,在原先停船的地方起锚。不多时候,天光进了云帷,小船在骇浪中颠簸,他刚刚登岸,便落下一阵大雨。
又一个黄昏将至,天是钢蓝的,愈往下愈趋金黄,与璀璨的地平线融为一体,托起浩荡的夕霞,向西天弥漫。
墓园里,两对脚步错落响着,但很细微,轻轻地混融到晚风拂树的沙声里去。其中一个年轻女子,一身白夏布衫,金发随着风的来去而流动。另一个是青年男人,身着白色衬衫,手捧一束白茶花。他们并肩而行,穿梭过一排排墓碑,脚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并不吃力。广袤的平野插满十字架,给夕阳一衬,便显得小了,他们身处其中,则占据着更小的部分。
艾尔林特在其中一个十字架前驻足。
“就是这儿了。”他低声说。
碑文已被尘土蒙得模糊不清,于是他用手拂去。他数不清是霍华德留在这里的第几日了,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仍是严冬,十六岁的他站在墓地里,空有一双流干了泪的眼睛,除此之外,四围风雪寂静。而如今鸟声如洗,草地青葱,光影斑驳,鸢尾芬芳,白色的雏菊在夕阳中抖动。风过处,一面流金溢彩花影摇曳,另一面则簇簇淡紫舞动。
夏季已至。
“这是我爷爷安眠的地方。”他微微地笑着,轻轻地对她说。
“这是莱拉。”他又说,像是说给霍华德,又似是自语。
克兰拉在他身旁蹲下,墓碑前堆了些已经枯萎的花束,想来已放置许久,枝叶全都缠在一起。她轻挥魔杖,它们便重新盛开,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其中有一束白玫瑰,摆在所有花朵的中央,开放得最好、最醒目。她注意到其上夹的卡片,已几近模糊不清,于是她凑近去看。
“您的儿子纪念您,”卡上这样题字,“克洛德·帕特罗夫。”
她怔怔地望着花,一时失语,好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讲话,片刻之后,艾尔林特俯下身,将白茶花与它挨放在一起。
克兰拉以为他仍在微笑,忽一转头,却发现他已满眼泪水。
“我找不到我爸爸了,”他低声自语,口吻犹如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他没有留下口信,邮件,或是字条,什么也没有。我到出入境登记部打探过,也问过保险救济所,四处没有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处何方,我找不到他了。”
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他想过来找我吗?他想要回到我身边吗?或者说——他还记得我,还爱我吗?”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仿佛再难按捺,“我几年前失去了母亲,不久之后祖父病倒在床,仿佛一夜之间,我一下子成了孤儿、家长,还有我爷爷的监护人。在我最需要父亲帮助的时候,他没有给予我任何指引,然而,我还有很多事想要问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跟他学习,而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循。”
克兰拉站起身,温柔地唤了他一声,她伸出一只手,钻进他的发丝中间,哄孩子般抚摸着他的软发,搂着他的颈子,将他的脑袋轻按在她臂弯里。他脸上还留着泪痕,于是她替他揩干。
“他已经来过这里了,”她悄声说,轻轻地安慰道,“他爱你——没有他出境的消息,说明他仍留在英国,或许是为了等待你,找到你。他此刻或许就在这座岛屿上的什么地方,坐在窗前,或是行走在草地上——就如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草地,身旁开满了野花,风吹在他的头发上,正如此刻吹拂着我们的风,他望着天空,不断地想念你。”
“或许他已经忘了我呢?”他说,“监狱生活会使人丧失记忆、意志与人格,或许他已经忘了我,完全不关心我,根本不思念我。哪怕是看着天空,看着我们此刻面对的夕阳,看着别家的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也再不会想起我。”
“不,不,他不会,他是个坚强的人,”她说,“正如他没有忘记霍华德,他也不会忘了你。
艾尔林特淡淡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他温顺地侧垂下头,揽过她的肩,将脸颊贴在她发顶上。
他们在墓碑前又停留了一段时间,直到天色逐渐转暗下去,再也难以看清碑上的刻文。他们便挽着手,踏过满园余晖,沿着墓园里的石头小径归去,夕阳遍地,晚风拂来,一轮轮光斑透过树影,在地上漂浮,犹如遍地颤动的火月亮。
“那天在实验站,威斯汀豪斯同我讲了一件事情。”
他们走在鹅卵石上时,艾尔林特半路停下脚步,他决定现在告诉她。
“他对我说,我母亲是被我祖父杀害的,而不是别人。”他说。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克兰拉问。
“在圣芒戈的病房里,威斯汀豪斯杀死了我祖父,在此之前,他试图读取他的记忆——大概是为了获取关于药剂配方的信息,我想。与此同时,他也读到了霍华德的过去。我祖父失手杀害了我母亲,因为她对于我父亲的背叛,对于我的冷漠,这令我祖父恐惧,更令他怒不可遏。”
他揩了揩眼睛,呼了一口长气,方能继续开口,讲述这些事情令人痛苦,它们历历在目,犹如一根猎鞭抽在他心上,难免令他吃力。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些,”他低声说,“我情愿相信这是信口雌黄,是他编造出来蛊惑人心的说辞。霍华德做不出这样的事,他仁慈,高尚——他不是个杀人的人。”
他说到这里,便再不作声了。克兰拉沉着脸听他说完,一言不发,他挣扎的的神态令她心痛。
“别去相信,艾尔,”片刻之后,她答道,“你应当相信你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你所爱的人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只有你自己能够评判,别人都与此无涉,只有你亲身经历过,对于你而言,这才是真正值得相信的东西。”
“可我仍旧忍不住想要去了解真相。”他说。
“真相没有意义,它只是哄道德感入睡的鸦片,令你在现实的毁誉中感到良知的安慰,也令你囿于过去的阴霾止步不前,”她说,“人应当吸收生活的色彩,而不是深挖它的来去。他给你留下的爱,所给予你的关照、信心与希望,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能够鼓舞你前行。你们一起走过的街道与河流,四周的墙壁与树林,这些回忆里,时钟的针指向哪一个刻度,风正吹向哪一面,日光与月影又是什么模样,这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事情,它们没有意义。”
她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抬起眼望向他。
“我不希望看到你难过,艾尔。至少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轻叹一声,“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应当开始新的生活。”
艾尔林特久久没有回答,他的眉头紧锁成楔形,紧抿着唇,好比在心上竭力抑制着什么似地。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我不曾了解的事,”他低声说,“莫妮卡究竟为什么会嫁给爸爸,最终又为何会背叛他。倘若是有人胁迫,那么究竟是谁——”
他说话慢吞吞的,很费劲,谈及这些,他感到透不过气来。
“我们一家人失散了,”他闷闷地说,“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们就像剪断了线的珠子,各自找不到曾经联结在一起的线索,找不到通往彼此的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不,不会没有家。”
克兰拉说,她重又挽起他的手,轻轻地偎着他,他们继续沿着石子路往前走。
“倘若你愿意的话,我会给你一个家。”她说。
夕阳快要落尽了,视野所及皆暗下去,一切事物都倦怠地褪了颜色。东边的地平线上,四分之三个月亮正慢慢升起,与西方的余霞交相辉映,远处街道的灯光犹如一缕轻烟,旋成金色的丝带,飘向天空。
“我相信它很快将会成真。”他放低声音,温柔地说。
克兰拉抿着嘴低声笑起来。
路已走尽,他们临近石道的终点,已经可以看见厚沉沉的雕花大铁门,以及园外街道行驶的车流、灯火。
“关于那些你想要了解的事,”他们离开墓园时,她这样说,“我想,我知道一个人,或许他可以为你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