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忘忧国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5591
实不相瞒,回忆是个优柔寡断,然而手段高明的编辑,哪怕是预言家出版社的总编,与之相比亦显黔驴技穷。回忆有它自己的喜好,并擅长裁切现实,取舍臧否。即便如此,它仍生怕下笔寡淡,再对过往加以修饰。读者对此称心满意,在它笔下,愉快的时光精彩纷呈,不快的时光愈淡愈远,仅余一团诱人的迷雾。浏览回忆时,人们倍感愉悦,便不由得相信,既然有过快乐的感受,那么产生它的事件一定真实。
克兰拉走在威尔特郡郊区的小路上,还未看到庄园的轮廓,她便产生一种树脂味会迎面袭来的强烈预感,与此同时,回忆扑面而来,比林梢的风更早到达。南英格兰的夏日早已降临,四季秀美如画,夏秋之际尤为迷人,正值五月时节,紫藤摇曳生姿,纵树与胭脂栎笼出一条六百码长、华盖如荫的隧道,阳光自隧道顶上筛下,有风拂来,满林阳光摇落,群山皆为歌唱。她曾无数次沿着这条小径跑到伊萨尔的家,他们将磁针移到唱盘上,任由窗帘大敞,塔马斯·威尔斯的歌声灌入橘子汽水,胀满房屋,如螺钉一般,钉进每个房梁缝隙里,也钉进她心底,成为一道令人倍感珍惜的伤痕,成为仲夏的配乐。她也曾与斯科皮骑马走过树下,他在马下步行,亲自替她挽缰,夏花开放的时节,他用山楂花编一个花冠,戴在她头发上,使她有如公主般高踞鞍顶,一面伸手去够梢上的树叶,一面咯咯直笑,头上密匝匝缀满白花像是落满雪,他知道她是喜欢花朵多过棒棒糖的小孩,与她母亲如出一辙。
然而此刻,这是回家的路。这个想法令她满心欢喜,以至于没有使用幻影显形,情愿从半英里以外的村庄一步步走到山上来,她喜爱这感觉,每往前走一步,鞋底与泥土路摩擦的声音,真像是在心中大开一场盛宴,她已经能看到庄园的屋顶,世界又变得完整了。
对于庄园而言,这是一个平凡的周末早晨,温暖、宁静。斯科皮·马尔福用过早点,便照例将书与纸笔移往客厅,置于一张小椴木桌上,借着晨光阅读。他喜爱上午的阳光,天空一如往日湛蓝,令他心情愉悦,心中似有预感,仿佛什么好事即将降临,然而他浑然不觉,只将笔尖蘸了水,往纸上书写起来。
“所有的乐趣源于禁忌,而眼神交流是我的秘密乐园,也是我的私人牢狱,”他这样写道,“生活平静无波,就连考试都不足以令人焦虑,户外艳阳高照,我将一西可银币摁在吧台上,另一只手指着价目单,意图购买峡谷水。就在这时,女学生们簇拥着走进来,她夹在其中,身着碎花短裙,红发散落肩头,同女伴谈笑时,一对酒窝在颊间跳跃。她看到我,但似乎佯装视而不见,更不知道我正竭力移开目光,巴望着别被她逮到我在偷看。她们点了黄油啤酒,叽叽喳喳地落座,桃色绯闻、小道消息从她们口中迸出,源源不断。而她坐在角落,将鼻尖埋进书里,一言不出。她就像座城墙环绕的堡垒。”
这幢房子的女主人仍在睡懒觉,想到这儿,他不禁微笑。自少年时代起,她就念书勤恳,六点钟早起晨读对她不可或缺,哪怕是工作之后也从未迟到,然而,周末懒觉是她的习惯,从学生时起,雷打不动,通常她要睡到中午,甚至更晚才起,待她起床之后,差不多也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午饭过后,他将陪她散步,这是他们的惯例。他们穿过树林,一直走到田野另头的村庄去,甚至更远。然而早晨醒来,看到埋在他怀里的小小红发脑袋,不免感到轻松,这意味着她无需阿斯匹林与镇痛片而又安度一夜。人生走入下半程,幸福成了易于察觉的事物。
格尔达给他沏了茶,一直端到手边,喝茶时,他的目光移往窗外,林色葱茏,流光溢彩,满园的玫瑰幼枝随风而曳。花丛之中,鲁弗斯的一小片秃脑袋依稀可见,被阳光晒得铮亮。鲁弗斯是宅子里的另一只家养小精灵,担任园丁,负责修剪花圃、照管树木,偶尔维修房屋。没人知道他年纪多大、练成这门手艺多久了,播种植物种子,到它出落成称心如意的花圃,少说也得花个十来年时间。自斯科皮有记忆开始,鲁弗斯的小秃脑袋便穿梭在花丛之中,他的肢体是如此衰老,而行动却甚为灵巧,他所至之处,花叶与荆棘有如听从号令一般,乖顺地为其开路,无意与他的长须和白眉纠缠。“你究竟是怎样做到的?”童年时斯科皮不无好奇,曾缠着他问上许多遍。
他打量着玫瑰,端详着植被、遮阴凉亭与花坛,心里想着罗丝,不知不觉,思绪却逐渐飘离了身体,它穿过满园林木,掠过路旁的金雀花与迷迭香,漂浮过村上炊烟,如箭般飞越索尔兹伯里、南安普敦与英吉利海峡,在教堂的每一次钟声与鸽子的每一次振翅中降落,他在思念他的小女儿。他还不知道,他的珍宝已至归途,正行走在回家的林间小路上,经过舟车劳顿,阳光将她的倦容照得熠熠生辉,即便是倦容,那仍是兴奋、幸福的,她正满心喜悦,盼着给他惊喜,他未曾料想到,她不像海峡那么遥远,而越来越靠近他们了。
克兰拉穿过雕花铁门,出现在花园的栅边时,鲁弗斯最先瞧见了她,只亏这位家养小精灵眼力出众,看在梅林份上,她身着白裙,近乎与繁茂的山楂花融为一体。小精灵扔掉了铁锹,捂住胸口,以一种祷告的姿势跪了下来。
“梅林的胡子啊——小姐回来了!”它匍匐在地,尖声叫唤。
“嘘!”克兰拉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它,她不希望自己精心策划的惊喜就此毁坏。鲁弗斯噤了声,他拖着铁锹,转身扛起一把巨型花剪,钻进了一旁的绿化带里。
克兰拉沿着小路绕到后院,从偏门进屋,为了不弄出一丁点儿声响,她在门口脱下鞋,光脚走在厚地毯上。她站在门厅处,隔着长长的走廊,一眼瞧见了斯科皮。他独自一人坐在走廊的终点,或是起点,背对着她,伏身在案,手执蘸水笔书写。
好一会儿,克兰拉静静地望着他,阳光笼束着他,使他变得庄重、严肃,写字的间隙,他的食指指弓将眼镜鼻托推到鼻梁上,好比像是将一把弗朗切斯特小提琴的琴弓轻推到琴弦上。克兰拉站在阳光下,忘记了走动与呼吸,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仔细端详自己的父亲了。
翻页的间隙,他将镜脚架从耳后端下,置于桌上,一面轻揉太阳穴,避免头痛。忽然,一双小手伸过来,蒙住了他的眼睛,汗津津的手心伏在他眼皮上。
“不要闹,罗丝。”
斯科皮笑道,伸手捉住那对手腕,他没猜到是谁。
“可我不是罗丝。”身后的人说。
蘸水笔从他指间滑落,砸在桌上,又滚落在地,他忘了去捡,她的声音使他忘了一切,甚至隔了一会,他才想起转过身来,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的女儿正站在跟前,鼻尖浮着细汗,因喜悦而面颊绯红,犹如一头小鹿,一对眼睛高兴地眨巴着,仿佛未曾远渡重洋,只不过是半小时之前刚在附近的山林游玩一番,而几分钟前,他仍在想念她。好似置身梦境,他双唇微颤,只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梅林保佑我别是在做梦。”他低声自语。
“不,这不是梦,爸爸,”克兰拉愉快地说,他的惊讶使她感到满足,“这不是梦,您瞧瞧我,瞧瞧莱拉——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的脑袋、胳膊、腿,全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你这么说,倒令我觉得更像梦了。”他说。
她微笑着,只是轻轻摇头,紧接着扑进他怀里,用胳膊绕着父亲的脖子,使劲搂着他,也感到他的手环住自己。日头升得高了,晨光透过波斯制的柞蚕窗帘,遍洒房间,阳光底下,他们屏住呼吸,只感到温暖,而不知身在何处。
几分钟后,同样明亮、温和的阳光将罗丝撩醒了,她将小臂覆在眼上,意图遮挡,她不知是谁拉开了窗帘。某种金色、耀眼的东西在眼帘间闪烁,然而不是阳光。
紧接着,她听见了女孩子的笑声,又轻又柔,这感觉好比往吐司上抹奶油。
“妈妈!”克兰拉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我回来啦!”她说。接着便像只找窝的小兔子似地,钻到罗丝被子里,将脑袋蒙在里头。伸手去挠她的咯吱窝,直挠得她咯咯地笑个没完。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们就像是一对顽皮孩子,在被窝里闹着彼此,被窝成了拥挤而热情的剧场。闹过一阵,直到她们消停下来,被单不知何时已踢下了床,她们紧挨着,伸出胳膊搂着彼此,两个人简直躺成了一个人,克兰拉将脑袋枕上罗丝的胳膊,将鼻子埋进她的红发,深吸了几口气。
“香喷喷的妈妈。”她喟叹一声。
叹过之后,她又抬起头来,伸手摸摸母亲的脸颊。
“您哭啦?”她眨巴着眼睛问。
“没有,眼泪是笑出来的。”罗丝说。
“可就是哭了嘛。”
“都说了只是笑出来的呀。”
“好吧,是笑出来的。”
克兰拉说,她咯咯直笑,一面翻了个身来,只想着同罗丝挨得紧些。
“您想我吗?”她问。
“不能更想,”罗丝轻抚她的头发,她搂着女儿的颈子,细瞧着她,“无时不刻。”
“我让您担心了,是吗?”克兰拉问,“我很抱歉。”
“不,不完全是,亲爱的,别为此懊恼,”罗丝说,“你的身体里像是有根线,一直连到我心上。我没法详细同你说清楚那感觉,那很复杂,也是讲不清楚的。或许不等到你做妈妈的那一天,你都难以明白这些。”
她垂下头来,将女儿揽在怀里,吻她的面颊与嘴角。
“你比起之前瘦了,”罗丝说,“瞧瞧你的小细胳膊——先前就瘦,但在送你去巴黎之前,可没有这么瘦的。”
“但马上就得胖回来了,”克兰拉说,“我回了家之后,总会比先前胖上几磅。”
“看在梅林份上,你出差时吃了苦头,对吗?”
“不,不,没有,”她忙不迭地说,“一切顺利。我进步很大,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可以讲给您听,您准会高兴的。”
她打定主意不去提巴黎的工作、黑手党与威斯汀豪斯,她不会去提他们是如何斗智斗勇、夜以继昼,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在那几天里受的苦——就连艾尔也不告诉,更别提斯科皮与罗丝,倘使知道这些,他们准吓得够呛。她已经长大到懂得报喜不报忧的年纪,她更希望看到她爱的人们高兴,而非平添苦恼。
“就别再担心我啦,好吗?倒是您,”克兰拉说,“您还感到头痛吗?
“不,已经好转许多了,”罗丝答道,“如今再不必吃药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药——你瞧——”
她将身子挪过一点,伸手去拉床头柜,摸出来两个药瓶子,是克兰拉曾在圣芒戈替她取的那两样,她打开来给她看,里面依旧装得满满当当,一点也没有浅下去。
“那加班呢?您还是每天加班的,对吗?”克兰拉说。
“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呀,”罗丝说,“今年十二月份,新法即将颁布,现在是紧要关头,部里怎么都离不开我,我不会半途而废,你知道的,我也绝不能。”
克兰拉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阻力很大,是吗?”她问道。
“道阻且长,我只能这么说。然而仍得将它走完,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重要的事情,它对我而言就像是魔药对于你而言一般重要。”
“那应当怎样完成它呢?”克兰拉问,“您会感到艰难吗?”
“总会这么觉得,但我可以不这样想。我相信你已经比我经历过更多更艰难的事情,你比我勇敢,莱拉,与你相比,我想,我所经历的阻碍恐怕不足以称之艰难,”罗丝笑道,“我们都经历过黯淡的时期,至于是否称得上艰难,只取决于我们为了渡过它,有多大的决心。”
克兰拉没有回答。妈妈的嘴角与眼周添了细纹,她想。在她离开之前,它们似乎仍是不曾存在的,但又或许只是她没有注意到,事实上,她发觉自己似乎从未注意这些。或许是因为十岁以前是人生中最漫长的时期,在印象中,罗丝也总是停留在三十来岁上下徘徊,忽然被告知母亲已年近五十的事实,倘使未亲眼所见,着实是难以置信的。她侧着身子躺着,近距离凝视罗丝,打量她温柔的眉毛、瘦削的下颔与纤细的脖颈,这副小身板陷在威森加摩首席的高背椅深处,将显得多么渺小,却又显得多么强大。
她微蹙的眉头、抿紧的嘴唇逗笑了罗丝,她孩童时期的神情似乎又还原在这副表情上,克兰拉小时候,倘若迫切想要知道什么,或是担忧什么,便会流露出这副表情。
“‘一切终将过去,蝴蝶会紧随其后。’”
她吻了一下女儿的前额,一面低声呢喃。
中午,罗丝亲手为她做了饭,以此接风洗尘,她将意式面条铺上香肠片,每一片足有巴掌大,猪排淋满茄汁,每一块厚得堪比砖头,以及可口、富有嚼劲的小面包,满满一篮子也装不下,一副不使克兰拉胖十磅则决不罢休的架势。午后,他们一同散步,沿着弯曲小路前行,穿过林隙,走到村子周围的罂粟花野地,四处皆是二十英尺高的纵树,在别处颇为罕见。途中需要沿着石子淌过一条溪流,水花沾湿了鞋袜,而他们全无怨言,他们又团聚在了一起,一块儿制造回忆,这感觉没有变,而且也不会变。
“您如今仍在办公吗?”
那天稍晚些时候,黄昏降临,天色暗下去,斯科皮把纸笔从客厅移回书房,将灯点起时,克兰拉跟了过去。她给他泡了杯咖啡,搬了张椅子,将胳膊肘支在桌上,紧偎着他坐,一面这样问。
“不,事实上,我最近在写故事。”斯科皮说。
“写故事?”她问,“关于什么?”
“关于我和妈妈,也关于你,”他说,手指在打字机上敲击,将上午写的笔稿誊录成印版,“这是我们之间的故事,我如今有了更多时间用于回忆,并且记录回忆,我决定将它整理下来,写成一本书,它是我的回忆录。”
“我能看看吗?”克兰拉问。
“当然可以。”
誊录完成的印稿置于桌角,他一挥魔杖,它们便自动按顺序整理成一沓。克兰拉取下最顶上一张,这是斯科皮上午方才完成的章节。
“黄油啤酒端上了桌,她放下书时,无意间抬起头,朝我的方向瞥过一眼,又迅速将脑袋低下去。我脸红了,佯装对峡谷水产生浓厚的兴趣,一边试图刮下衬衫上一粒干掉的巧克力奶油,那是我吃午餐甜点时无意中滴上去的,此刻它看起来直冒傻气。女孩们咯咯直笑,‘斯科皮·马尔福喜欢你’,其中一个说,有意说得响亮一些,仿佛生怕我听不到似的。我忽然感到气恼,仿佛心中的乐园忽然被掏出来,在一群女孩跟前摔成了碎片,然而更多却是气恼自己,就连外人都能轻易猜透的事实,我希望她知道,却又怕她知道。”
“您先前可从来没有同我讲过这些。”克兰拉轻笑道。
“讲过什么?”
“三把扫帚,峡谷水,黄油啤酒,巧克力奶油,秘密乐园,还有妈妈。”
“你现在知道了,”对方笑道,“即便不是现在,你也很快将会知道了。”
“那么名字呢?”她问,“这本书的名字叫什么?”
斯科皮沉默了一会,他把纸翻过一页,解除大写锁定,再将打字机摇臂推回右端。
“我管它叫《白乌鸦》。”他说。
注:
“一切终将过去,蝴蝶会紧随其后。”引自鲁斯·巴德·金斯伯格人物传记。
白乌鸦在西方文化中特指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