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归途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7454
“你绝不会想到研究所来了谁。”
在他出院的前两天,克兰拉走进房间时这样说。她跑到窗户旁,拉开帘帐,笑容兴高采烈,脸颊由于激动而泛红。“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在床头坐下,忙不迭补充道。
“是谁?”艾尔林特问。
“现在说了也没用——不能见到他,只会让你更焦急的——”她说,“看在梅林份上,快快好起来吧,后天你出院时,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她说到这里,护士进来给他换药,谈话被打断了,这样的情形在医院常出现,在病房里,噪音是禁忌,治疗师们对此小心谨慎,任何有可能妨碍病患康复的谈话都将被及时制止——哪怕是细声耳语。艾尔林特顺从地脱去上衣,伤口即将痊愈,患处已结痂脱落,只留下少许印迹,并不明显。护士再次给他涂抹药油,但艾尔林特不再感到疼痛了。天知道前些日子是多么难捱,他用了许多湿毛巾,与此同时仍需注射大量止疼药,得以熬过长夜。即便如此,后背生长新肉的过程瘙痒难捺,比疼痛更折磨人。
克兰拉每天下班后到医院照料他,并带来新鲜的研究所消息,她眼下在制药部工作。制药部与化验室处于同一楼层,屋里摆满坩埚,一个个热气腾腾,烟雾缭绕,光是站在门外,便感到一股闷热之气。职员们全都笼罩在烟雾里,男女参半,但这也是整个研究所里女职员占比最高的部门。单是楼上那一溜精密实验室,放眼望去就看不到姑娘,刚毕业的男学生倒是踏破门槛,只为跻身其中。当负一楼的“机密实验室”被封锁之后,克兰拉的公务既已中止,也再没有留在法国的理由,按政府的意思,她是应当给送回英国去的。然而菲尔德善解人意,在艾尔林特向他解释克兰拉正左右为难之后,菲尔德给她在制药部安排了份暂时工作,以便这对年轻情侣不必分居两地。
艾尔林特在月底出院,那时他已健康、灵活、完好如初,治疗师们确信他如同巴黎城里的任何一名精神小伙般活蹦乱跳,于是放他回去上班。他一大早来到研究所,便看到了克兰拉提起的——同时也是他想要见的人。
那是位英国绅士,处于屋子中央,站在弗莱德里希·菲尔德的实验台旁,桌上摊了些稿纸,菲尔德站在他对面,他们正就学术话题交流。
之所以看出他是英国人,因为艾尔林特认出了他的襟章,一支试管穿过弯月,这纹样他在让步会议上见过,正是英国研究所的官徽。这是个英俊的人,整个摆在屋子中央,显得赏心悦目,模样郑重、有条不紊,身着略微陈旧但保存良好的制服袍子,单从面容看不出年纪,因为他的头发仍旧乌黑,即便在阳光下也不见银白。除此之外,他个头高挑,与艾尔林特差不了多少——或更高半英寸,菲尔德衬在他身旁,比平时矮下去一截。
艾尔林特仍不曾料想来者的身份,他只不过以为对方是某位不列颠药学家,来这儿助一臂之力。事实上,这样的学者他见得多了,平均每两三个月便能瞧见新面孔,然而不出几日,他们准会被艰深、繁琐且危险的任务给唬退,终究无功而返。此刻,他只希望眼前这位黑头发男人能持之以恒,或至少呆得久一点。
事实上,安西尔·格林诺在两天之前抵达法国,下榻于埃塞雷德旅馆,他放下行李,来不及歇口气,便马不停蹄地赶往研究所,许多事情迫在眉睫,正亟待解决。新同事们欢迎了他,大伙儿都清楚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要找的人,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就已凭借独特的数据处理方法,协助帕特罗夫在上一场药剂战中大获全胜。安西尔的到来令人鼓舞,传统算法早已无能为力,新算法在研究新解药的过程中,无异于一支强效催化剂。
到达之前,他便已对巴黎近期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一所保健药品公司伪装的试验站被炸毁,逮捕一大批黑手党,侦破一桩禁药案件,拯救一批试验品。他也很快听说了克兰拉的事情,这位科研员小姑娘在被拘禁的几天里展现出了惊人意志。在此之前,她作为卧底,从机密实验室复制了一大批文件,为研究所提供药理反推算的数据。人们赞扬她,认为她具有勇敢与坚强的品格。
与此同时,他也听说了路易斯·弗朗索瓦,炸毁实验站的小伙子,青年科研员中的佼佼者。倘若能将炸毁的部分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无疑会提供更多证据,也更利于保护现场。但在危急情形之下,他的做法不失为义举。正是这个原因,人们对于他的评价几乎与对于克兰拉一样高。
然而,没人向他提起艾尔林特·帕特罗夫,没人知道路易斯·弗朗索瓦的所作所为究竟与艾尔林特·帕特罗夫有何联系。这个由他亲自赋予的名字,出生前由他冠之以名的男孩,随着时间淘洗,早已被他抛掷脑后,远远遗弃在伦敦桥下的迷雾中。他料不到这名字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就在此刻,他正站在橡木门外,隔着一条门缝,将他当作陌生人般打量。
事实上,他们对于彼此而言确实是陌生人。
安西尔抬头时看到了他。
“看看是谁回来啦,艾尔——我是说,路易斯,真高兴你又回到这儿来了,”菲尔德比安西尔先一步开口,他也看到了艾尔林特,于是招呼他进屋,“既然来了,就别杵在门外,到屋子里来。”
年轻人走了进来,样子有些局促不安,像是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感到抱歉,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恢复得还好吗?”菲尔德说,“看在梅林份上,可别再出什么差错,你吓坏了我们。”
“是的,一切都好,教授,”对方说,“再不能更好了。”
他的眼睛吸引了安西尔,一对明亮的茶色眸子,微笑时睫毛簇拥到一起,温暖而焕发光彩,好比捕兽夹子似地攫住了他,他意识到有某种东西袭上心旌,是那种能够强烈感受到,然而难以名状的东西。
就在某一瞬间,克洛德越过试验台瞧着他的神色,忽然又出现在他跟前,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堪比复刻。二十年走得如此之快,时间改变了一切,但也令人倍感迷惘,每年总有一两次,每当他瞥见有点像克洛德的人时,心里总会猛然一跳,无论他走到哪里,每个他所为之钦佩的人,他都免不了用克洛德发出的光芒去衡量他们。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次见到这对眼睛,它们还原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然而没有看错。那双眼睛他无法忘记。而眼前的这双,倘使带有同样的颜色与神采,仍然显得腼腆、纯净,更具孩子气。这不是他熟识的那对眼睛,而是另一个人的。
“这是格林诺先生,安西尔·格林诺,”菲尔德介绍道,“他是院士,也是协会会员,从英国过来帮助我们。”
“叫我安西尔就好。”安西尔说。
好一会儿没人回答,场面一度陷入尴尬。青年愣愣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比给施了石化咒,阳光照着他的脸,以及他无意识微张着的嘴唇。唯有那双眼睛,眨了又眨,忽然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大概被吓到了,安西尔猜想,他不明就里,为试图使氛围变得轻松,便伸出一只手,表示友好。年轻人如梦初醒,脸唰一下红了,忙将目光移开,并且欠身握手。
“我是路易斯,路易斯·于连·弗朗索瓦,”他说,“很高兴见到您。”
他自我介绍道,声音年轻悦耳,只带一点儿外国口音,的确是很少的一丁点。
“你好,弗朗索瓦先生。”安西尔冲他微笑。
艾尔林特后退一步,将更多的位置让给二位前辈,以示谦恭。然而,他的心却一刻不停、狂乱地砰砰跳着,他们在屋子里说着话,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张张合合,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钥匙找到了锁,这个念头不停盘踞在他脑子里,令他的心收得紧紧的,嗓子眼也收得紧紧的。这就是所有拼图中缺失的那一块,不需要证明,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什么也不必说便已确认了这一点。
又应当怎样用它扭开锁眼呢?
菲尔德谈事的时候不乐意有人干扰,艾尔林特站在一旁,倍感束手束脚。菲尔德抛给他几个眼神,“你该去做你自己的工作,路易斯。”他这样说。艾尔林特知道这是逐客令。他出到门外,阖上门,将后背紧贴在上面,浮出水面似地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不止。走廊另头有人招呼他,催他上化验室取报告去,他才想起工作不等人,何况请了一周病假,手头的事早该堆积如山了。
他转身下楼,指望着快些完事。
午间例会上,他又一次见到安西尔·格林诺,对方就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写字时使用按动水笔——这令艾尔林特感到亲切。会议结束之后,他们拥有片刻午休,供以小憩,安西尔没有马上走开,他在座位上逗留片刻,不断整理公文包。艾尔林特决心抓住这个机会,设法寻找能够交谈的时机。
会议厅里已人星寥寥,于是他走上前,邀对方喝咖啡。“就我们俩吗?”安西尔抬起头问,对此感到惊讶,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是腼腆而见外的。“是的,只有我和您,先生。”艾尔林特说,并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不太激动,使其更像一个对前辈表示尊敬的邀请。
安西尔同意了。他们沿着圣米歇尔街一直走到奥图咖啡馆,并选了靠窗的卡座。正值午后,屋内没有开灯,阳光洒满了木地板,这是个暮秋时节极不寻常的温暖日子。他们点了咖啡,艾尔林特抢先付账。等咖啡过程中,他们就着工作话题聊上几句,但很快便无话可说了。艾尔林特的双手按在膝盖上,它们正紧紧地绞在一起。他斟酌着如何开口。安西尔看起来兴意盎然,他将脸转向窗户一侧,打量着街道、悬铃木、以及树上漏下的阳光。
“这儿的阳光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吗?”他问,“这样温暖、耀眼?”
“不,并不是。在春季与夏季时,它们还是非常温暖与明亮的。然而下半年多的是阴天和冷雨,今天是个例外,先生,您遇上了好天气。”
艾尔林特说,他知道英国人想要展开话题时,他们往往会先谈论天气,以便对方就着话茬多说两句。他不希望冷场,所以想要尽可能努力多说上一些。
“真令人高兴,”安西尔说,咖啡端上了桌,艾尔林特给他递糖罐时,他谢绝了,“这样的阳光我只有在苏格兰才能遇见,那是我的学生时代,已经相距甚远了。那儿总是秋高气爽,每个地方都似乎离天空很近。伦敦则截然相反,哪怕是出了太阳,阳光也总像是湿漉漉的。”
“我明白这感觉,”艾尔林特说,“我在苏格兰上过学。”
“霍格沃茨?”对方反问道。
“苏格兰还有几所魔法学校呀?”
他们都笑了。
“你在哪个学院?”安西尔问。
“格兰芬多,”艾尔林特说,“二零四三级,先生。”他又补充一句,有意泄露更多信息,试图引起对方对于他身份的猜测。
“那也是我的学院,”安西尔说,他慢慢地摩挲着咖啡杯子,若有所思,“这样看来,你准该认识我女儿了,她也在格兰芬多,与你同一年入学。”
“是的,我们在学院队一块儿打球,”艾尔林特说,“莉莉安近来好吗?”
有那么好几秒钟,安西尔望着他,一言不发,似乎为一位异国他乡的陌生人竟然能够顺利说出小女儿的昵称而惊奇。然而片刻之后,他笑了,谈论自家女儿的感觉令他莞尔,气氛便放松下来。这感觉就像是在海峡彼端碰到了幼稚园同学,愉快地喝上一客咖啡,并且发觉他们仍彼此记挂。
“并不令人省心,”他叹道——以一种父亲提起儿女时特有的语气,“她做了治疗师,也不愿好好地呆在家里啦——当然,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如出一辙。她爱自己拿主意,住在单人公寓里,男友每一个都不重样。离开英国之前,为了保障安全,我决定将她和我妻子暂时送到岳父家里小住一阵。莉莉安为此大发脾气,因为这样一来,她就没法与新男友同住了。倘若你真的与她相识,你大概也会了解她是个多么具有自我意识的姑娘。”
这似乎撬开了他的话题。艾尔林特只有点头的份。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到英国了,然而提起他从前的朋友们,却好像是发生在前一天的事情。
“事实上,先生,我今天邀您来,”他小啜了一口咖啡,还是决定一鼓作气说到底,“这儿有些东西,我想您或许认识它们。”
他从袍子内兜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安西尔。他接过来,将它们展开,疑惑使他眉头微蹙。信封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两大卷羊皮纸,准确地说,是两封写得厚厚的信,题头写着“致帕特罗夫先生”,大半都是感谢之辞,句句情真意切。安西尔望着它们,不止感到讶异,他觉得自己的耳朵猛地烧了起来。一种强烈的情感,并不是惊讶,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从他心中升腾起来。
这是他写的信。没有收到回信的信。
他将信纸翻到最末,其中滑出一张薄光面纸,已经泛黄变脆,但很平整,看起来收藏得很好,上面刊着一篇论文。《预言家核心期刊》,二零二八年春季号,作者查尔斯·凯尔。他心里又是重重一跳,倘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如今已经近乎忘记它曾经存在过。
然而产生震惊的缘由,并不是它存在的事实,而是它竟被刻意收藏起来,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安西尔隐约能够猜测到是谁将它保留了下来,这令他意外。就像是一封等得已经忘记自己在等的回信,二十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在自家的信箱,并在信中告诉等待者,对方久别重逢仍牵挂。
“你怎么会有——”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
艾尔林特微微地摇着头,这一次摇得很慢,他的嘴张开又合上,没有直接回答。
“您就是查尔斯·凯尔,”他说,“是吗?”
一阵风横贯街道,落叶纷飞,满树的阳光给吹碎了,在地上胡乱舞动,也在他眼里摇颤。安西尔又一次看到了克洛德,正坐在茶座对面,手肘贴在桌上,茶碟放置在两臂之间,阳光从他的瞳孔中央生长出来。室内安静无声,唯一声响来自悬式小电视机,重播着欧冠联赛,乐此不疲。“查尔斯·凯尔?你的外号?”倘若他愿意,他随时可以站起来这样说。他会将论文交给他,走到试验台对面,开始下一轮工作。泰晤士河仍在窗外流淌,实验仍在继续,一切仍未结束,一切仍未发生。
然而没人这样说,除了二十年前的克洛德。这儿没有克洛德,也没有泰晤士河的流水,巴黎的秋天满街落叶,一位青年坐在茶座对面,用克洛德的眼睛望着他。刹那之间,安西尔意识到了他是谁,他与克洛德是如此相似,却又多么不同。
“艾尔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艾尔林特。”
他连忙纠正道。
艾尔林特笑了,这个错误令他如释重负,好比完成了一场艰难的考试,只想休个长假。这是对方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他确实知道他是谁。
“是的。”他轻声说。不知怎么地,他感觉自己像是要流下泪水。
他闭上眼睛,将额角顶在了暖洋洋的玻璃上。
二零五二年的冬天,研究所发生了好事情,当然也是怪事情。自安西尔·格林诺到来之后,研发项目推进速度快得惊人,原先花费两三年仍旧杯水车薪的工程,在几个月内取得了大进展。整个冬雨霏霏的时节,项目组为此夜以继昼。安西尔指定路易斯·弗朗索瓦作为一助,整个研究过程中,后者寸步不离,许多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没人能想得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得到青睐。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克洛德·帕特罗夫的儿子,实验配方的保密人,正以研究员的身份站在前线,如催化剂一般发挥效力。他们的相遇有如引捻碰上火星,刹那间便可爆发出雷电。二零五三年春季到来时,解药的样品已基本定型,测试之后,很快就可批量生产、投入临床。
而这已是胜利的前夕。
二零五三年四月底,整个项目圆满结束,研发工作自此告一段落。五月份,所有的活体实验受害者都已得到治疗,恢复原状,足可证明解药研发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克兰拉又一次见到了玛蒂娜。她看起来依旧苍白,然而健康,脸上有了笑容,也有了精神气儿。医院给所有受害者注射了微量的蜷翼魔分泌物,用以消除坏记忆,她不再记得威斯汀豪斯、实验站与实验站里发生的一切,也不再记得所受的苦难。她即将出院,与其他人一同回到英国,回归他们原本的生活。
金链花如同往年一般绽放金黄,苜蓿长出星星状的紫花,阳光遍地,气温正努力往二十六摄氏度攀升,云朵好比一串串打结的白丝绸。女学生与小孩身着短装,骑车穿过大学城,唱片店里播放着施纳贝尔,红玫瑰正在盛开,巴黎的初夏已经到来。
他们很快就要踏上归途。
“这不是终点,对吗?”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艾尔林特这么问安西尔。
当时他们正并肩走过右岸,在新桥上停驻,艾尔林特的手肘搭在桥栅上,目光追逐着水鸟。渡轮从他们脚下穿过,夏风吹着他的额发,河面像是给吹皱了的绿衣衫。
“当然不是,孩子,”安西尔回答道,“当然不是。”
他停顿了片刻,打量着亨利四世骑马的塑像。
“没有终点,”他接着说,“威斯汀豪斯不是终点,将来我们将要对付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这是一场天长地久的战争。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总有人涉足其中,就像无限繁殖的蟑螂,没有斩草除根的办法。只要我们一天活着,就一天得做好对付他们的准备。新的药剂战随时可能打响,这个过程可能持续几年,几十年,甚至直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它也不会停息。”
“但这也是我们站在这里的缘故,”艾尔林特说,“无论我们在法国、英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是否面临危险,是否能够平安地离开,我们都已选择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士兵了,并且终其一生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在我们死后,还会有更多同样的孩子,选择成为同样的人,去做与我们曾做的事情同样的事。”
他说到这儿笑了。安西尔打量着他,他的下巴微昂,眼睛比平时更明亮,更充满期冀,正望着流淌的河水笑着,它们在阳光下闪耀,奔流向更远的远方。在他见到这个孩子之前,他从未想象过克洛德的儿子究竟是何模样,然而,如今他可以确定,他心里所期望的任何模样也不会比这要好,况且这孩子将会更好。
“二十多年前,我和你爸爸站在研究所的窗前,就像现在这样,俯瞰脚底下的流水。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因为惊慌而忘了道谢。‘我们会继续的,对吗?’我问他,‘对’,他告诉我。‘我们会成功的,对吗’,我又问了一次,‘对。’他又说了一遍,‘你是个好孩子,从今往后,抬起头来。’他说。”
安西尔微笑了。
“那时候,我就是你这样的年纪。”他说。
艾尔林特没有说话,他垂下眼帘,好一会儿望着河水,微微地抿着唇,看起来欲言又止。
“谢谢。”片刻之后,他喃喃道。
“谢谢什么?”安西尔问。
“谢谢你来这里,”艾尔林特说,“在我身边。”
安西尔发出了轻轻的笑声。他摇了摇头。
“明天之后,你有些什么打算?”他问,“继续留在巴黎的研究所,还是回到英国?”
“回到英国,”艾尔林特说,“克兰拉明天就要动身回国,我同她一起,我相信她也希望如此,我们俩如今就像是一个人,再没有任何东西与任何人能将我们拆开了。”
他停顿了一下。
“并且,我离开原来的生活已经太久,离开我真正的身份也已经太久了,我想,我是时候该去找回它们了。”他说。
“你已经找好了新工作吗?或是早就有所打算?”
“菲尔德先生已决定留任,这意味着他不再回到英国,我也不再为他效力了,”艾尔林特说,“对我而言算是新的开始,或许先在伦敦的几家研究所开个头,我有药师资格证,不乏工作经验,也许可以从助手做起,他们不至于直接将我拒之门外。”
“倘若你不介意的话,”安西尔望着他,“我期望你能到我的实验室来,与我一同工作。位置在泰晤士南岸邱园,国家魔药协会。不必现在回答——如果你感到犹豫,可以考虑一会儿,再给我答复,然而我期待着肯定的回答。”
他们慢慢地走下新桥,迈入第九十三街。阳光穿过街道,滑过光亮的树叶,在人行道上燃烧,微风轻拂着他们的头发。
“谢谢您,”艾尔林特说,“谢谢您,格林诺先生,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