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晨曦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5176
一片金黄色的柔光。
艾尔林特睁开眼睛,温和的阳光吸引了他,阳光扫过台阶,扫过石墙,一直抵达窗外遥远的地方。云霞浇满山麓,猎场覆盖厚雪,黑湖波光粼粼。
钟敲了几下,每一下都明晃晃地荡着,飘上北塔顶,却仿佛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儿回响。艾尔林特打量四周,发觉自己身处一间空教室,四处宽阔,带有巨大的柱基、高高的窗棂和圆穹,整间屋子充满了玫瑰色的空气,从窗户往外望,群山尽收眼底。他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在玻璃中,一个男孩——或许说少年,正与他面面相觑,身着校袍,襟佩级长徽章,五官比如今的他要更腼腆、稚气。一切未曾改变,它们与他离开之前的布局如出一辙,他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回到这里了,并无数次梦想着重返此地,此刻他得偿所愿。每样事物都如此亲切、熟悉,似乎仍在敞开怀抱欢迎他,然而每样事物却又如此飘渺、虚幻、难以触碰。他不得不在幻景中穿行,竭力搜寻某件事物,能够提醒他这一切是真实的。
他很快找到了,靠近墙壁一侧,冒出一个小小的金发脑袋,她坐在角落,阳光穿透窗子,照射在她身上,把她洗了一层,将她的面庞映得光彩夺目。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她,听见他来,她如小鹿般昂起脑袋,将身子转向他,眨巴着灰眼睛笑了。
“你回来了。”
她温柔地说,一丝红晕爬上脸颊。
“是的,我回来了。”
艾尔林特轻声说。
“今后再不会走了。”
他又补充道。
克兰拉站起身,伸出双手,扑到他臂弯里,他也将她密密实实地罩在自己怀中,与她贴在一块儿,她的肌肤暖融融的,这温度注入他怀抱,犹如七月未至时、芬芳的桃子果林,于是他将她搂得更紧一点。微风从敞开的窗子拂进来,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四处金黄,浓郁的桃子果香漫溢了每一个角落。
在尘埃中,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的手穿透了她的身体,再不能抓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她却似浑然不觉,在他怀里紧眯着眼,依旧毫无顾忌地搂抱着他。他们站在桌旁,沐浴在下午两三点的灿烂阳光里,在这阳光所普照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会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加亲密。
他不知道、也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听见说话的声音,有什么人贴在他近处悄声细语,来苏的味道取代了桃子清香。他茫然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猛然发现一切荡然无存,于是他走到窗边,将脑袋探往外,俯瞰积雪遍布的猎场景观,阳光浇在雪上,白得扎眼,天地惟余莽莽。
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雪地,而是另外某个白色的平面,便费力地撑开眼睛来看,他看见一大片白色帐幔,以及耀眼的、真正的阳光。
他还活着。没有聋也没有瞎,依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的第一反应是寻找克兰拉——她是否毫发未损?还是受了伤,亦或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他努力地翻身,想要挣扎着下床,然而他低估了自己的伤势,他的身体准是有些地方伤得不轻,只要一动弹,肋下就火辣辣地疼,浑身的骨头仿佛支离破碎,四肢不听使唤。这个时候,一双小手扶上他,小心地搀着他的肩膀,助他坐起身子来。
他看到了克兰拉,如他期望中一般,安然无恙。她坐在床沿上,一对眸子愣愣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双手仍旧保持着扶他的姿势,僵在他肩上忘了撤开。他也呆望着她,好比睡懵的人还未意识到自己从梦中醒来,他猛然发现自己泪眼模糊。
他与她对怔着,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他们忘却了所有的语言。
下一秒钟,他们扑入彼此怀里,胳膊与躯干紧紧相箍,将脑袋死死埋进对方的肩膀、发丝,犹如两名沉船事故幸存者,在荒无人烟的岛屿上颤抖着身体,不顾一切地搂抱着,试图将对方揉进自己的体内。艾尔林特搂着克兰拉的双臂收得如此之紧,以至于他的身体都随之战栗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胳膊将他勒得浑身生疼,然而此时,每一下疼痛都显得那么亲切。
“感谢梅林——”
他低声、颤抖地说,一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仍旧感到后怕。克兰拉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她什么也讲不出来。
终于,他们抽开身子。她眼眶红红,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希望借此遮掩泪水,她不想要他觉得他软弱。与此同时,她悄悄瞟了他一眼,却看见他脸颊上有泪光在闪烁。
“我——我去按铃,”她笨拙、迅速地小声嘀咕道,草草抹了一把脸颊,伸手去揿按钮,“我叫护士来——”
“你有没有受伤?”他哑着嗓子问,“有没有哪儿疼,或是不舒服——”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没有,没有,”她使劲摇着头,竭力安抚他,“再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尽管手臂擦破了点儿皮,不过,治疗师很快就令它愈合了,只花了一秒钟。此刻的我毫发未伤——完好无损——”
她对此一再强调,并拉起两边的袖管,将胳膊伸到他跟前去给他看,仿佛生怕他不相信似地,叫他尽管放心。它们的确完好无损,然而比起前些日子,看起来却瘦多了,她显然在这些难以忘怀的日子里受了苦。
艾尔林特舔了舔嘴唇,感到口干舌燥,喉管滞涩,好比在沙漠中跋涉几万公里。然而,他的心头却以一种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方式放松下来。
她按过铃之后,在床头柜上给他倒了杯水。
“我昏迷了几天?”他慢慢将水喝尽,一面打量着照进屋子的晨光。
“四天,”克兰拉说,“他们给你做了手术,之后你就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看在梅林份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主治疗师说你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我很担心……”
“不要担心,”他轻声说,“我不会离开你。”
他将她的小脑袋揽进怀里,脸颊贴在她头顶上。
“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些什么?”他问。
“傲罗们来问了话,做了笔录,”克兰拉说,“我告诉他们我所看到、知道的一切,药剂、实验站、精密仪器和活体实验。还有被囚禁的实验品们,有男人、女人和孩子,实验站业已封锁,所有的实验品都得到解救。只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身体都遭受了改造,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只庆幸这样的改造是可逆的,”她补充道,“如今我们掌握了更多资料,研发解药的进程相比先前,现在是快得多了。倘若一切顺利,他们仍有机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但活体实验的过程本身就给人体带来伤害,”艾尔林特忧伤地说,“即便用解药恢复生理功能,实验造成的损伤也是难以修复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克兰拉叹息道,“可怜的人。”
“药剂的库存呢?”
“给政府没收了,但他们留了很小一部分样品,供研究所参考。”
“但愿部里能将它们彻底销毁,”艾尔林特说,“这样的东西留不得久,它们就像潘朵拉的魔匣,哪怕是在世界上多存在一天,就少不了打它主意的人。”
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喝了些水。
“威斯汀豪斯,他已经死——”他问。
“嘘——别说这个,”克兰拉打断了他,“别再去想他们。”
她贴近他,竖起一根手指,温暖的指尖压住他的嘴唇,示意他放宽心,不必多说、多想。
“都结束了。”她柔声说。
她伸手过来放在他手上,轻轻握了握他的两三根手指。拜托不要再想,她在目光里这样告诉他。艾尔林特欲言又止,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子沉默。
“怀斯曼先生怎样?”过了片刻,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受了伤,但不是非常严重,医院只花了两天时间就令他好起来了,”克兰拉说,“他现在正被羁押,英国方面请求将他移交给英魔法部进行审判,大概再过几个日子,他就要被引渡回英国了。”
艾尔林特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作为证人出庭作证,”他若有所思地说,“他不是个罪无可赦的人。”
克兰拉望着他,她面带诧异,似乎惊讶于他的决定,然而片刻之后,便从目光中流露出理解。她微微颔首,以示对他的赞许和支持。
“倘若你希望这么去做,那就去做吧,”她说,“这决定不坏。”
“我不想在乎它好坏与否,”艾尔林特说,“霍华德从来都教育我做我觉得对的事情,他一向告诉我应当真实和毫不畏惧。”
她似乎还想对他说点儿什么,然而他只不过迟疑了几秒钟,又继续说下去。
“有一件事情,”他说,声音显得有点犹豫,“在研究所——我们最后抵达的屋子里,在我看见你之前,威斯汀豪斯同我单独呆了几分钟,他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关于霍华德——我爷爷的事情,”他说,“这说来话长,莱拉,并且我现在不想复述。复述使我觉得痛苦。或许等到我做足了心理建设、并稍有精力的时候,我再设法慢慢地告诉你。”
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忽然感到难以启齿。
“事实上,我感到苦恼,因为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并且,我永远不想去相信。然而他说的着实非常逼真,似乎确有其事似的——”他喃喃道。
“那就别去相信,艾尔,你没有必要去相信他,”克兰拉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这或许是他众多伎俩的其中之一,你应当相信你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此时传来开门声,于是他们停止说话。一名护士女孩走进来,手端托盘,五官幼稚,看起来比克兰拉和艾尔林特年纪要轻,她没戴袖章,俨然新手模样,魔杖斜插在兜里,杖柄暴露在外——只有最冒失的巫师才会如此放置自己的魔杖。与此同时,这提醒艾尔林特,他自己的魔杖不知去向,或许早已毁于爆炸,他苦恼地想,这意味着他还需置办一根新魔杖。
“真高兴你醒了,”她搁下托盘,脸上笑意盈盈,“这是个好消息——我马上就会去告诉主治疗师,他准会长舒一口气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托盘里倒了杯药水,递给艾尔林特。“它的滋味不好,但你得全喝下。”她说。液体呈黄褐色,带着生姜和亚麻籽油的气味,艾尔林特浅啜了一口,真是味道苦辣。小护士站在边上,专心致志地盯着他,像是要确定病人好好喝光最后一滴药水。与此同时,她打量着他漂亮的脸,显得饶有兴味,对于克兰拉,她则视若无睹。
“好了,请将上衣脱下,现在我该给你上药了。”
杯子见底之后,她接过来,终于将目光转向克兰拉:“请回避片刻,女士。”她说。
她说的是法语,克兰拉没有听懂。然而她留意到女护士的目光,正从他的脸庞移往领口,并在他身上乱瞟,似乎非常盼望他脱掉衣服,使她能够任意看着他上衣遮掩下的任何部位,这让克兰拉感到很不舒服,但她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她的不适。
“请允许她留下,”艾尔林特答道,他看出克兰拉在担忧什么,“这是我的女友,她可以留下。”
小护士不再微笑,撅起的嘴表明了她的立场,态度也不再殷勤。上衣脱掉之后,她揭掉纱布——它们就像捆木乃伊一般牢牢地将艾尔林特包起来。克兰拉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蜷紧手指,目光所及全是吓人的伤口,从后背一直蔓延到肋下,样子很像烧伤,但还要更严重些,无法看清原来皮肉的颜色,目睹者似乎都能感到虚幻的疼痛,仿佛它们并不在他身上而在她身上似的。值得庆幸的是,它们已经开始结痂了。
护士为艾尔林特消毒,接着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片刻之后,她挥舞魔杖,用一种绿油油、臭味刺鼻的膏药涂抹患处。即便在镇痛剂的作用下,伤口仍旧疼痛难忍,与药油接触时,触感好比火烧。艾尔林特不住地倒吸冷气,当护士为肋部上药时,他低唤起来,然而他一看到克兰拉担忧、不安的目光,便立即克制住了,并将脑袋扭向墙那边,不想让她瞧见他因为疼痛而没有血色的脸。
“感觉会很疼,但很有效,一个礼拜之后你就能够出院,并且不留疤痕。”护士为他涂抹第二层药膏,直到将伤口完全覆盖,“不留很明显的疤痕。”她随之补充,并以不悦的目光望着克兰拉,仿佛在指责她难辞其咎。
她上完药,再换上新的纱布。火辣辣的痛感逐渐消失,变成了一种冰爽、舒适的感觉。“你最好让他躺下,多休息,并减少打扰。”她不高兴地对克兰拉说,接着端起托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克兰拉协助艾尔林特穿上病号服,扣好扣子,然后扶他睡下,由于纱布与伤口的缘故,他的动作变得相当笨拙。完成这些之后,他冲克兰拉笑了一笑,并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显得轻松,然而不大成功,他面色苍白,额角冷汗直冒。
“我闻起来臭烘烘。”艾尔林特试图打趣道。
克兰拉没回答,她摸着他的手,好一会儿一声不吭。
“是不是很疼?”她小心翼翼地问。
“抱歉。”问完之后,她更低声、更小心地说了一句。
艾尔林特笑了。他明白这两句话所表达的联系是什么,他微微摇着头,但没有回答,而是用拇指和食指轻托起她的手,贴在唇边吻了一下。药效愈发强烈,阳光似乎变得更亮,令人睁不开眼,他开始感到困倦。
“可以亲我一下吗?”他悄声问。
“不,你闻起来臭烘烘。”克兰拉说。
又一阵微风灌入窗棂,拂动帘帐,晨光遍洒房间。在明亮的光线中,他感到她的轮廓在靠近,金发垂落,扫到了他脸颊上,散发馨香,令人感到安慰。他闭上双眼,抬起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勺,浅浅地回吻她。她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嘴唇尤为柔软无比。睡意袭上他,未来与过去融入了现在,三者在此驻足,他相当确信,当他两鬓斑白时,他对于此刻的记忆并不会少于此刻,恰恰相反,它们将比此刻更鲜活。
阿尔高勒桥上,偶尔有车满载玫瑰花,慢慢驶过,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赛纳河上的水鸟被惊动,振翅飞起。他又回到了北塔顶楼的空教室里,她与她的桃子味道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他听见她细细的呼吸,仿佛夏季的细雨。
注:本章的梦境部分对应第六十四章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