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荆棘鸟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9030
艾尔林特眨了眨眼睛,“莫妮卡的儿子”,这个称呼令他感到陌生而迷惑。
从没有人自主地将他与他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况且他亦不愿这么做。莫妮卡·帕特罗夫对他而言像个遥远的幻影,她是个貌美而羸弱、漠然的女人,对于艾尔林特,她向来疏于照料,亦不具备母性,生活不顺令她性情乖戾、跋扈恣睢,惯于将对于生活以及对于其他琐事的怨气发泄在儿子身上,艾尔林特为此没少挨打。这似乎注定了他与母亲之间的感情终将消淡,他对于她唯一的印象,仅是他极年幼时,她常坐在窗前,用两只指头的指尖夹着烟,左胳膊抱在胸前,右边手肘轻搭在左手上。当她吐出烟气的时候,眼帘半阖,脖颈向上微仰,抛落一头光亮的卷发,艾尔林特看得目不转睛。他就坐在她不远处的地板上,摆弄玩具,或是浏览童书,而她一次也没有看他,好比他只是趴在纱帘上的一只蚊蝇。
查尔顿·威斯汀豪斯这样称呼他,究竟有何用意,他不清楚。按照情理,“帕特罗夫”,“帕特罗夫先生”或是“艾尔林特”才是更妥当的称谓。然而,他无暇顾及于此,布鲁诺打断了他的思维。
“先生,是我找到了他,我将他带来这儿,”布鲁诺说,大步朝着威斯汀豪斯走去,“这是您最希望的事情——我一丝不苟地替您做到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布鲁诺,我的好孩子,”威斯汀豪斯微笑着,冲他伸出手来,“你是我精挑细选的得力助手,我不曾怀疑过你的能力,毕竟你从不令人失望。”
艾尔林特感到自己的颅骨里轰地震响了一声,他忽然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这是个圈套。一团怒火从他的踵底腾燃起来,直至头顶,他紧闭双唇,然而双眼却在替他说着话。在他对面,撒旦之子已经走到威斯汀豪斯的身后,倘若能够这么做的话,他现在就想要掏出他的心脏,接着杀掉他。
“你骗了我。”
他看着布鲁诺,尖刻地说。
“我没有骗你,”布鲁诺说,“我告诉你实情,告诉你应当怎样解救她,我将你带到了能找到她的地方,我没有承诺什么。剩下的只不过是你应当做的事儿。”
“你告诉我,你对她抱有怜悯之心,”艾尔林特说,“你告诉我你想要救她的愿望同我一样强烈,并且,对于你所曾做的事情,你愿意为之忏悔。我以为你能够辨别善恶,然而此刻你仍旧站在他们那边。”
“好了,好了,年轻人,”威斯汀豪斯说,他将一只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诈术、表演与伪装,这是无可厚非的策略,被自己的敌人蒙蔽,那当然很糟糕。被自己的朋友诱骗则更糟,你该庆幸自己经历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别说那么多,”艾尔林特说,他环顾四周,“克兰拉在哪儿?”
“噢,我差点儿忘了,你到这儿,是找你亲爱的小朋友来了,”对面的人响亮地朗笑道,“请别担心,她正被我们精心照料,生命和身体都安全无虞,这是目前的情况,至于未来如何,取决于你的表现,倘若一切令人满意,我是不介意放过她的——好了,在见到她之前,我想你该先陪我聊会儿天——别那副表情!这要不了多长时间!”
他的嗓音饱满、悦耳,比艾尔林特曾变的冒牌威斯汀豪斯所发出的嗓音更低沉。他挥舞魔杖,凭空变出另一把扶手椅子,降落在艾尔林特身后。“请坐吧。”他说。
艾尔林特没有坐,他用余光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屋子,他们正处于一个亮堂堂的雪白房间内,地板上的瓷砖、墙上的腻子粉都被灯光映得明晃晃的,相当扎眼。与此同时,他瞧见边上是另一扇不锈钢门,钢门紧闭,带着巨大转轮锁。它令他感到胃部痉挛,心里忽然生发某种不好的预感,仿佛那扇门后就藏着极坏、或是极令人痛苦的东西似的。
“请坐吧,”威斯汀豪斯又说了一遍,“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张椅子绝对安全。”
他说完这句话,便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艾尔林特也坐下了。
“请离开这儿片刻,布鲁诺,你需要给帕特罗夫先生留出空间,让他感到自在一些,”他说,“你不妨到后台去瞧瞧,阿勒林正在给我们的客人准备小点心,他准该忙得焦头烂额了。”
布鲁诺点点头,他转过身子,走向那扇带着巨大转轮锁的门。他从那扇门出去,然而艾尔林特看到他在行走时,手臂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莫妮卡的面庞与克洛德的眼睛,”威斯汀豪斯说,他慢慢地、一点点地打量着艾尔林特,“我们为了你,找遍了整个英国,年轻人。我们知道克洛德与莫妮卡有个儿子在霍格沃茨念书,而但我前往霍格沃茨寻找他时,他的名字并不在应届毕业生名单里。你是多么机灵啊。如今见到你,真是令人说不出的高兴。”
艾尔林特一言不发。别乱说话,他这样严肃地告诉自己。与此同时,他的手伸进袍兜里,紧紧地攥住魔杖柄,对方似乎并没有打他魔杖的主意——当然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此类打算。倘使他愿意的话,不妨现在就拔出魔杖——以他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紧接着甩出一道咒语,看着威斯汀豪斯在他面前倒下。然而克兰拉应当怎样办呢,如果他这么做了,作为相应的报复,他们准会将她置之死地。
他又估算了一下时间,他与傲罗办公室约定的援助期限是一个小时,现在约莫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如果他巧妙周旋、加以拖延,也许能够捱到援兵来临。而这依旧是个坏主意,一旦看到傲罗,威斯汀豪斯没准会杀害人质。眼下正是两相为难的境况。
“好了,别那么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我不会拿绳子绑你,也不会用吐真剂、不可饶恕咒或是什么别的手段令你妥协——因为你很快就会妥协,”威斯汀豪斯继续说了下去,“有些人能够忍受极剧烈的痛苦,然而总有比疼痛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在这儿工作的许多人,他们都决定向我妥协,我连他们一根毫毛都没动,只需要找到他们的家人、恋人,或是朋友,他们就自动、顺从地软弱下去了。情感是每个人的软肋,看到心爱之人受苦比自己受苦更令人心痛。”
艾尔林特咽了一下喉咙,这段话像是某种预告,光是听着便令人感到恐惧。
“我想,克洛德在和你分别时,他应当告诉了你某些事情,”威斯汀豪斯站起身来,隔着大约十英尺的距离望着他,“我确信那是极其重要的信息。我的交易条件很简单——我只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与我们分享你爸爸曾告诉你的秘密——任何秘密,注意不要有任何遗漏,最好将你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倾囊相诉。”
“我爸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艾尔林特说,他试图装傻,竭力作出一副疑惑不解、束手无策的神色,“我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即便他同我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年纪太小,如今也早已记不得了。”
“你在犯傻,孩子,”威斯汀豪斯说,他以他特有的方式笑了,“被施过赤胆忠心咒的人,秘密将会铭刻在他们的灵魂里,一辈子都难以忘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艾尔林特答道。
“好的,好的,我们可以先不谈这个。当你见到克兰拉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了,”对方说,“我觉得我开出条件是相当合理的——只需与我合作,这不会令你有多少损失。你天赋异禀,这些年我见过不少天赋异禀的巫师,但他们都过于狂热、或太自以为是,那种人不是我的团队想要的人。然而你——你对于魔药的尊重,只有见过其最怖面目之人才能做到,并以庄严谨慎之心来看待它。”
“绝不,”艾尔林特说,他将这两个字又重重咬了一遍,“绝不。”
“你或许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我们究竟从事什么,倘若你知道这些,你大概就会答应了,”对方答道,“我们研制药剂,让巫师的魔法能力变得更强,体魄更健康,血统更优良,免疫力、记忆力和控制力也将大幅提升。在这儿工作的许多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改造,他们相当乐意,看起来的确也比之前强健得多了。”
“一点不假,但它同样具有强烈副作用,这样的副作用是致命的,”艾尔林特说,“倘若这件事情真像是你所说的一样好,你自己为什么不接受改造呢,为什么不举起那些针筒,将药剂注射到你的血管里?按理来说,你应当是乐意的吧?”
“那是因为一切尚未完善,孩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持续实验的目的。科研总是伴随牺牲,对我们有益的东西一开始总会令人吃些苦头,也总是备受误解。人们反对我们的计划,因为他们只看到了短时间内的弊病,而没有看到其长远效益。待到一切条件完备,每个人都会乐意注射它,你与我也是如此,它将使所有人成为出色的巫师。”
“见鬼。”艾尔林特说。
他的语气就像墓地一样冰冷,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地与黑手党对峙,然而他发现自己在一瞬间似乎不再害怕了:“瞧瞧你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你们杀死了我爷爷,还有我妈,以及更多类似的人,试图攫取一切,只为了满足你们所谓高尚的私欲。”
“说到这个,有些事情你似乎蒙在鼓里,”威斯汀豪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会儿之后,他重新开口,“你或许还不知道,你亲爱的爷爷曾经都做过些什么吧?你亲爱的妈妈和爷爷是怎样离开你的,你知道吗?”
艾尔林特的心又一次开始惊跳,跳得过强过快,在一瞬间甚至令他产生了下楼梯踩空的错觉。一方面是感到痛苦——重新听见他几年来长久思念的亲人的名字,仿佛有人用一根软针扎破了他的胸膛、肌腱,一直穿入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小片肉,令他的胸口连着整个腹腔都悸痛起来。另一方面却是感到恼火,这个狡猾且邪恶的骗子,以及他所编造的无耻的谎言。他怎么敢风轻云淡、像是谈论花边新闻一般轻易地提起他们。
“我不知道,”艾尔林特说,“也不想知道,因为我已经不想去在乎了。”
他本想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些话,然而他失败了。他没有控制好声音的力道,这感觉就像是在下坡路上奔跑一样,愈是谈到他牵挂的人,他的心就愈发迅速地往下沉落,这使他的声音表现出比往常更强烈的、不加掩饰的情绪,他敢肯定威斯汀豪斯也能听出来这一点。
“霍华德杀死了莫妮卡。”
他的脑子一阵嗡鸣,只见对方的嘴一张一合,大概千分之一秒——又或许是一千个世纪之后,他隐约觉得自己听到了这句话。他近乎费了能使出的最大精神力,才将它从听觉中拎了出来,并且吃力地理解每一个词。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停顿里,他的耳朵捕捉到一声——又或许是一连串的噼啪声,细微而渺远,像是从另一个有风的环境里传来的。他的脑子里嗡鸣得太厉害,这使他和威斯汀豪斯当下所处的空间反倒更像是个真空,真空是听不见声音的,然而他的的确确听到了。那是从大楼外传来的——人们噗地一下从幻影显形通道里挤出来的声音,不是突然的,而是渐进的,它们连片儿地响起,因为距离而显得如此之细弱。
傲罗们到来了,他们降落在了大楼外的地板上。
“瞎扯,”隔了好一会儿之后,艾尔林特说,“她是被你们——你们将她误认成保密人,她交代不出什么,你们就杀了她。这事我全知道,事实上,我早就知道这些。至于霍华德,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是最具有善良品德的人,也是最优秀的治疗师,没人比我更能懂得,与他共事的人们究竟是如何地尊敬他。”
他吐出每一个字都很吃力,但他仍旧竭力说完了。
“我不想了解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然而,这是真实的事情,的确如此,”对方回应着,“因为这是几年前的冬天,我从一个老年人的回忆里看到的。那时,他的身体相当虚弱,头脑如此浑浊,精神介质是如此散乱。许多本该存在于他脑袋里的回忆,已经不能被他主动想起,它们在他的思维之外四处游走,这样质态的回忆是便于被读取的。对于你们这些正值青春、精神力旺盛、且掌握基本大脑封闭术技巧的年轻巫师,想要对你们摄神取念只能是难上加难。然而对于老人、孩子与不能支配自己思想的人,则是易如反掌的了。”
他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在说话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在缓慢地来回踱步。此时,他停下脚步,那对褐色的眼睛像是探照灯一般,一下子瞄向了艾尔林特。
“我可以看到他曾经的那些经历,”他接着说,“他唯一的儿子蒙冤入狱,背负了本应当由儿媳所背负的罪名,她向黑手党提供了一批数量可观的毒剂,作为标的物,它们渡过海峡,一直出口到英国,在当地掀起轩然大波。这对于老人和他不谙世事的小孙子来说,真是活生生地当头一棒。现在,你该猜出来故事里的人们究竟是谁了。”
“莫妮卡不仅身体羸弱,而且精神虚弱,克洛德替她顶了罪。霍华德对于儿子的事情耿耿于怀,这本就足以使他产生恨意了。这位善良的、受人尊敬的——正如你所说,治疗师,开始怀疑莫妮卡与黑手党有染,他是如此担心唯一的孙子遭受牵连。他试图争取抚养权,然而失败了。在莫妮卡带着你改嫁之后,这恐惧成倍扩大。当霍华德得知你在新的家里遭受虐待,并且过得并不开心时,他找上莫妮卡和她的新丈夫,并与他们发生了争执——或许说,争斗,争斗的过程中,霍华德失手杀死了她。”
艾尔林特惊讶得呆坐着说不出话来。
“这是不可能的,”他艰难地说,“我知道——我爸告诉我——他写过一封信,他知道她是被黑手党——你们这些人杀害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噢,他知道吗?”威斯汀豪斯简单地答道,“那时,他已经在阿兹卡班,同外界隔绝了有两年之久,更别说远离故土。他告诉你的事情究竟是他的揣测,还是霍华德这样告诉他的呢?”
艾尔林特抿起嘴,一下子不讲话了。
他隔着好几英尺的距离,望着威斯汀豪斯,心底使劲地说服自己,他所说的一切只不过一派胡言,万不可轻信。这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真相——哪怕一百万分地难以接受,也本该由更亲近的人——家人,或是祖辈,为他和盘托出。然而他却是在这样一个陌生且危险的地方知晓这些,由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敌人,为他解释他自己的人生。然而,在更深的意识层面,他却开始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听到的东西都是真的,因为它们与事实是如此契合,内容翔实,听起来似乎非常具有说服力。
“他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你的,小帕特罗夫,也别指望他告诉任何人。他逃走了,他为此所能做的唯一弥补,只是——也只能是带着他的小孙子离开他的国家,在一块别的国土安顿下来,对于曾经的罪孽闭口不谈,并开始新的生活。最好是和平的、利于孩子成长的土地,他绝不会将你交给除孩子父亲之外的任何人抚养。”
“可怜的人。他无法忘掉曾经发生的事情,正是这个缘由将他折磨得精神失常了,而不是治疗报告上写的什么老年疾病,”威斯汀豪斯说,“这是他死前的回忆,也是最为愧疚的回忆。”
艾尔林特纹丝不动地听着这些,他试图集中注意力,始终将手按在衣袍下的魔杖上。倘使没有极必要的情况,他绝不做出任何与攻击有关的举动,或是展现出类似倾向,他不希望将局面弄得失控,将自己与克兰拉推入明显而即刻的危险中。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腾一下站了起来,感到自己的手和身体分开了,在前所未有的速度之下,魔杖从袍袖里刺出,好似利刃出鞘。
他听到了最后一句话,并顷刻间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他——”他浑身发抖,疯狂地嘶吼道,“是你杀了他——杀了霍华德——”
凶手,凶手,凶手……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个词语,顷刻间重复几千遍,几万遍,千千万万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将它喊出了口——不,他喊出的并不是这个字眼,它在他的声音里化作了一个咒语,一个就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咒语,它凌驾于他所有的思维之上,钉在一切言语的尖端,从唇齿之间迸发出来。
刹那间,他的杖尖上射出一道绿光,如同蛇型的闪电,顷刻间在室内闪过,驱散了所有阴影。
咒语没有击中,威斯汀豪斯挥弹了一下魔杖,将它挡开了。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这令艾尔林特倍感怒不可遏,他旋即发射出更多魔咒,一直到杖身颤栗,杖柄都开始变得滚烫,威斯汀豪斯对此一一回敬。顷刻间,如同铁砧敲打在桩上一般,整个空间火花四溅,他们就像两只燕子,迅速地沿着屋子两侧游掠,舞剑似地拔杖相向,彼此斗噬,飞蝗般的咒光从他们周围飞过,咒焰尖啸,拍打着空气。令人眼前忽而明亮,忽而昏暗,时而是摇晃的影子,时而又化为火光。
只一会儿,他们都负了伤,艾尔林特的左边颈侧被划了个大口子,热乎乎的血珠在空中飞溅开来。威斯汀豪斯握魔杖的那只手折断了骨头,他将武器换到另一只手,然而行动并不如之前灵便了。即便如此,两位角力者仍不断移动,攻防交锋,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艾尔林特逐渐感到压力,对方的决斗技巧是如此精湛,短兵相接时,他感受到施咒人体内的能量,如同一台大功率涡轮机,通过魔咒的连接点,源源不断地产生强大的电流。
忽然之间,一股推力穿透他的腹部,从侧面将他击向墙壁,这感觉不好受,就像是有人在肚子上狠狠捅了一肘子。艾尔林特还未抵御,背部就已狠狠地撞上了墙根,痛感和反胃感一并袭来。他倒在地上,被迫蜷缩起来,捂住下腹部,只感到眼前发黑,脑袋里嗡嗡直响,血味和酒精味成倍放大,压迫着他的感官。
“现在停下,”他听到另一个声音说,“将你的魔杖放下——把它丢掉,丢到你不能够得着的地方,然后站起来。”
艾尔林特紧攥魔杖,力度如此之大,攥得手心发疼。随着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散去,脑子里嗡嗡的声音逐渐弱化,他再次看清了屋子里的景象。
那扇带转轮锁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方才那道强力障碍咒的施咒人,杵在对面,距他不到五英尺,魔杖低垂,杖尖直指他的眉心。以及布鲁诺,他站得更靠后,挟着专为艾尔林特准备的“点心”——此刻他看到了——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艾尔林特只感到心脏陡然下滑,像是一大片积雪无情地滑落入一千英尺以下的冰冻海洋。
他看到了莱拉。以及她那张亲爱的、坚强的、吃尽苦头的脸蛋,他是如此熟悉这张脸庞,以至于能够如此轻易地理解她在快乐、悲伤、喜悦或痛苦时的任何一个表情。她也看见了他,看见了他面部的每一绺线条,以及他脖子上往外淌血的伤口。她疲惫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个苦涩的、似是微笑的表情,接着眼睛里便流出泪来。
他们各处屋子一侧,隔着宽阔的大理石地板,透过朦胧的泪眼,彼此相望。她无法说话,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并施以强力的束缚咒语,布鲁诺的一只胳膊横过她的脖子,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紧她的下巴,固定住她的头部,迫使她绷紧脖颈、昂着脑袋,纹丝不动。而他的另一只手攥着一只注射器,内容物是一种淡蓝色液体,针尖对准她颈动脉的位置,近乎就要粘到她皮肤上了。这令艾尔林特感到心如刀割,伴随着愤怒,他在这间屋子里头一次真正地感到绝望。世上其他事物还算得上什么呢,他痛苦地想。此刻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让她生还,倘使真有这样的代价的话,他会的,并且毫不犹豫。
“你们可以杀我,”他说,感到嘴唇干燥异常,“请你们杀死我——放了她——让她活着离开这儿。我可以做任何事情,回答任何问题,如果你们希望我做、希望我回答的话,什么都行。”
“很好的女孩,她看起来就像是用象牙和玫瑰叶制成的,”威斯汀豪斯说,他的声音比先前更轻柔,但语气却意味深长,“你应当了解注射器里的成分,未经稀释的原液,我们在实验时稀释的比例是一比五十,足以对人体造成极大的痛苦。现在放下你的魔杖——放下它,别妄图耍任何伎俩,倘若你不马上照着做,针头会立即扎进她的脖子,药剂一进入血管,人就开始有了剧烈的反应,你将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极度痛苦中丧生,这不是个令人舒适的场面,你准会永生难忘。”
艾尔林特又望了克兰拉一眼,她也直直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乞怜,也没有恐惧,他能够读懂其中的信息,一如她年少时卯足心思学习魔药,亦或在考场上与其他正常孩子一决高下,灰眼睛里带着坚定,像是在恳求他决不要屈服,就像她不害怕其他事情一样,她也不害怕牺牲。
然而他无法这么做,无论如何也不能。
傲罗们很快就要赶到,他放下了魔杖,并将它丢到了阿勒林的脚边,做出屈服的姿态。此刻他别无选择。阿勒林弯下腰,将他的魔杖捡起来,他那双挤在褶皱里的小眼睛盯着艾尔林特,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们获得了胜利。
“现在可以放开她了吗?”艾尔林特问。
“当然,当然,但是,在此之前,”威斯汀豪斯说,他慢慢地移动到带转轮锁的门旁,作出迎接的手势,“为了证明你的忠诚与令人信服,你得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我们需要另一间屋子,便于接下来单独谈话。”
艾尔林特照着做了,他沿着屋子的中轴线慢慢地向前移动,朝着转轮钢门——朝着威斯汀豪斯一点点靠近,随着距离的缩短,他逐渐能够看见门后的景象。那是一间圆形屋子,如同他正处的这间一样洁白、整肃,擦得铮亮的盥洗池和镍制水龙头,以及屋子中央的大理石手术台,本该搁置手脚的地方设置着皮带,如同室内的其他物件一样,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寒光。
好比食草动物嗅到猎豹或狮子的气味,他意识到了危险,并且想要停下,然而无法停下。
在行走的过程中,他微微扭过头,想要最后看克兰拉一眼,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再吻一吻她,哪怕是好好端详端详她,或许是最后一次,但是根本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然而——令他感到惊讶地,与此同时,他忽然看见布鲁诺将握着注射器的那只手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从女孩的脖子旁撤走了,紧接着,他将针尖转向另一个方向,角度令人甚感微妙。
“不要去。”
他用口型悄无声息地对艾尔林特说。
艾尔林特曾经从某本书里读到过,动物为了逃脱陷阱,往往会咬断后肢,以求自保,这是兽类的伎俩。然而人类不同,人类会留在陷阱里,忍痛装死,以便伺机杀掉设置陷阱的人,解除对同类的威胁。没人知道他内心正在酝酿风暴的端倪,这是人的意志具有的本领,也是人和兽的区别。
倘使他相信他——这是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艾尔林特停下了。
好似千万里外就开始积蓄力量的海浪,它们潜藏在海洋深处的漩涡之中,跃出海面,抵达浅滩,一直冲上大陆,便随之迸发。就在停下脚步的同时,艾尔林特飞速将手探入内兜,拔出了布鲁诺的魔杖,电光石火间,一道魔咒飙射而出,有如子弹出膛,一切似乎只不过发生在千分之一秒之内。爆炸的轰鸣淹没了他们,一声一声震撼着大理石地面,伴随着凄厉的嚎叫——与此同时,布鲁诺朝着阿勒林猛扑过去,将注射器狠狠扎入了阿勒林的脖子,随即将活塞推至底端。
刹那间,艾尔林特看到扭曲的人脸一闪而过,闻到皮肉腐蚀的气味,听到平生所闻最可怖的呼号——正如威斯汀豪斯所说,药剂发挥了效用,这不是个令人舒适的场面,他将永生难忘。然而下一秒钟,浓烟滚滚四起,火焰熊熊燃烧,裹挟了周围的一切,伴随着房屋结构垮塌的声音,在他眼前炸响。烟雾之中,他捉到了克兰拉的手,并将她整个人紧紧圈住,用自己的身体庇护她。一片不锈钢残骸碎片擦着胳膊飞过,他便知道那扇转轮锁的门、圆形房间、镍制水龙头与大理石手术台,都已永远地被他毁灭,再不复还。
他听见傲罗们冲进来的声音,感到自己在不断流血,什么人架着他的胳膊,将他给扶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耳朵将要变聋,因为那些爆炸的巨响逐渐离他远去,他的眼睛也准是瞎了,因为他眼前开始发黑,他的生命体征不断流失,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然而他感到骄傲。
他们得救了。
她在他的身旁。
注:艾尔林特扔掉自己的魔杖之后,从内兜里拔出的布鲁诺的魔杖是之前在巷子里缴械的那根。相关内容见第八十七章。
“动物为了逃脱陷阱,往往会咬断后肢,以求自保……”此段科普参考自弗兰克·赫博特《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