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长巷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5575
第六区的深夜万籁俱寂,路灯寥渺,放浪和狂欢的人们也蹒跚地进入了梦乡。只在极远的星天上,皎月从来不曾比今晚更柔和地照亮整个巴黎,从朦胧中依稀可见夜空闪烁。
艾尔林特转身向西,朝着弗斯滕博格广场的方向走去,他的双手抄在斗篷口袋里,疾步快行。广场中央栽植着四棵小榛子树,每一株枝干约莫手臂粗细,月光从叶缝里漏下来,照亮他的面容,树叶的影子在他脸上晃动。
他站在喷泉池边,轻咳一声,那些榛子树的根部便破土而出,穿破地砖,编织成一个华丽的笼式电梯,载他一路向下,降入一个高顶穹的圆厅内,墙壁由新艺术风格的玻璃和绿色钢架构成,四围灯火通明,天花板上绘着星座图案。
“请进。”
他站在傲罗司门前时,里头沉闷地应了一声。
“请问有任何消息吗?”
时辰已经很晚,室内加班的傲罗仍不见得少,他一进屋子,他们全都抬起眼睛来瞧他,看过一眼之后,便又把脑袋埋下去工作了。
“很抱歉,弗朗索瓦先生,”其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傲罗将文件搁下,站起身来,“我们都在竭尽全力地调查。”
“她已失踪三天了,长官,你们总是给我同样的答复,”艾尔林特说,“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
“是的,先生。但请相信,除了您之外,没人比我们更希望尽快侦破马尔福小姐的去向。但这仍是相当困难的,我们无法追踪到她的魔法痕迹,她最后一次施咒时间是三天前,巴黎魔药研究所地下一层,在这之后,我们不曾在任何地方搜寻到她的痕迹。”
“您是在暗示她已凶多吉少吗?”
“当然不,先生,”对方重申道,“我们对此仍抱有希望,我相信您也是如此。”
“但愿如此。”
“资料显示您和她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但并未列举其他关系,”探长轻轻拍一拍手,从文档柜上便跳下一个笔记夹子,自动搁在桌案上,供他翻阅,“您对失踪的女孩相当在意,你们是家人吗,或是亲戚?”
这个问题使艾尔沉默了片刻,感到喉咙发紧。
“对,我们是家人。”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
“谢谢,我了解了,”探长说,“若是有新进展,我们将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好的。”
离开魔法部之后,艾尔林特在空荡荡的街头游晃了一会,好比丧家之犬,只感到自己无处可去,亦没有容身之地。他往前一直走到新桥,站在黑色铁漆的路灯底下。除了香榭丽舍大道与凯旋门附近星形辐射的大街,其他路灯年久失修,不甚明亮,只是散发着朦朦微光,令人遐想到几世纪前,就在这路灯杆子下,被吊死的国王来回摆动的双脚与地面的距离。
然而此刻,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在地板上,长长地变了形,他孤独地站在这影子里,仿佛置身茫茫荒漠。
艾尔林特背靠路灯,面朝河流而立,静静地站了好一会,接着长长的影子缩成一团,他蹲了下来,将脸庞埋进双手的掌心里,深吸了一大口气,鼓着腮帮子,慢慢地将这口气吐出,以此抑制想要哽咽的冲动。此时流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然而做什么都似乎无济于事,这令他深疚于自己无用武之地,所能做的事情,除了等待,就只有一遍遍地赶往傲罗办公室,询问她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多半也是否定的——委婉的否定,似乎根本就不存在找到她的可能。在此之前不少被掳掠的药学家,他们同样不知所踪,部里似乎早已打定主意,既已无法侦破,不妨当成积案,搁置不闻。
这是我酿成的,都该怪我,或许我从一开始就该阻拦她。他无端地、不着边际地想。
从他们相认那一刻起——或许更早,他就该劝说她退出项目,尽快返回英国,哪怕彼此分离也没有关系。他懊恼地想着。逗留在实验室里,与满屋子恶棍毗邻而处,这样的事情准没好果子吃,他预料到了这一点,却仍旧自私地纵容她留在他身边。
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一想到这事儿,他心里便揪得慌。
忽然之间,他的余光瞥见路灯所及之处,映着另一个穿斗篷、戴兜帽的影子,艾尔林特判断出那是个巫师,麻瓜可没有这样的装束,影子的主人正隐匿在不远处的街角,只是杵着身子,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弹。
艾尔林特察觉自己或许正被人盯梢,便故意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段路,那人也不远不近地跟了他一路。接着,他刻意拐进一条小巷,不出所料地,对方紧跟其后。艾尔林特在袍兜里握紧魔杖柄,走到巷子拐角时,则疾速拔出魔杖,骤然转过身子。
“除你武器!”
他劈手指向对方,魔杖狠厉地一刺。
另一根魔杖腾空而起,他凭借找球手惯有的本能,伸手将其捞取。一切不过发生在半秒之间,对方显然毫无防备,也不曾想象他已曲突移薪。夺取魔杖之后,艾尔林特并不肯放松警惕,他仍旧稳攥杖柄,朝前平举,直指那已解除武装的人。
“你是谁?”他厉声问,“出于什么理由跟踪我?”
“先生,请听我说,”对方在原地站住,将双手举过头顶,呈现示弱的姿态,“我是来求助的,先生。”
“求助?”艾尔林特反问道。
巷里光线昏暗,艾尔林特置身明处,而对方处在暗处,那男人便朝他走近了些,直到他们都能看清彼此的面庞。艾尔林特瞧见了他的褐色头发、薄嘴唇与直鼻梁,一张长得不坏的脸,此刻这张好脸显得神情拘谨,最为彬彬有礼地点头——这反倒更令人心生警惕。
“敝人布鲁诺·怀斯曼,”他摘下兜帽,自我介绍道,“请相信我没有丝毫伤害你的意思,并极其、极其迫切地需要你的帮助,帕特罗夫先生。”
听到最末的称呼,艾尔林特幅度极小、近乎难以被人察觉地战栗了一下。与此同时,他想起此人是他在让步会议上见过的男巫。他曾在艾尔林特的鼻子底下,理所当然、大摇大摆地抢走克兰拉,因此艾尔林特对这人印象深刻。
他本想立即否认,或是说些“或许你弄错了人”,“恐怕这是个误会”一类客套话糊弄过去,但又觉得此刻装模作样则毫无意义,对方既已言之凿凿地指认他的真实身份,必定是对此足具肯定,亦或掌握证据。
“你是怎样找到我的?”他径直问。
“我给咖啡馆里的一只家养小精灵付了账,托它替我跑几趟腿,调查你的行踪,”布鲁诺回答道,“家养小精灵具有比巫师更强的通感能力,这你明白。”
“为了什么?”
“克兰拉,”布鲁诺说,“三天以前,她被他们给绑到十九区去了,一所药物研究中心,她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我瞒着他们,跑到外头来找你求助——请相信我,或许此刻只有你才能救她。”
艾尔林特打量了他好一会儿。
“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他慢慢地说,“从这条巷子往回走,往回拐两个街区,你将会到达魔法部。你该跟我往傲罗办公室去一趟,在满屋子的傲罗面前,将你刚才同我讲过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我猜他们准会想出解决办法,顺便判断你这番话究竟有几分能当真。”
“是查尔顿·威斯汀豪斯,”布鲁诺说,“他想要见你。”
“见我,然后杀了我。”
“不,我想并不,”布鲁诺摇头道,“当他听到你的名字时,他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惊喜,而又宽慰,看起来并不盼着将你置于死地。他希望单独会你,而不是瞧见你带着一大群傲罗闯进来。”
“那是因为他感到心虚。”
“不,你也不会希望自己这么做,”对方说,“克兰拉正押在他手心里,她是他的人质,我想他大概希望从你这儿得到些有用信息,以此换取她生存的机会。倘若你一并带来了傲罗,他准会撕票。”
艾尔林特忽然不说话了。
他想要问布鲁诺,威斯汀豪斯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以及见他的理由,然而转念一想,便不难猜出他们必定从克兰拉口中套出了一些什么——或许是通过某些残忍的手段。想到她极可能饱受的苦难,他就感到心痛,五脏六腑难过地痉挛起来,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紧。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望着布鲁诺,慢慢地说,“你是那一边的人,替他们卖命——你该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话,亦或一个圈套?”
“我千万分地保证,”布鲁诺诚恳地说,“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在她身上施加的手段——相信我,我想要救她的愿望同你一样强烈——我很难过,我为我曾做的事情感到懊悔,这就是我赶来找你的缘由。我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屋子里受苦——”
他的话戛然而止,艾尔林特一拳揍在了他的右颊上,两人皆颤抖不已。
“她只喜欢你,我知道,”布鲁诺用一边手捂着右脸颊,小声而疾速地说着,“这是我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当我向她说起这些,她却让我别再提。那天晚上她劝我退出,因为她觉得我仍有良心——”
艾尔林特近乎要跳了起来。
“你没资格说这些——”他厉声指责,愤怒和激动令他的声音变了调,“你闭上嘴——你同他们一块儿将她带走——鬼知道你还帮助他们在她身上做了些什么——你们是些同样的魔鬼,而此刻你却站在这儿,满口鬼话,句句都不离她——”
“我必须这么做,”对方哀嚎了一句,“我无法退出——也不能违抗什么——否则他们会杀了我,或是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我打赌他们会的,他们早已在其他人身上这样尝试过许多遍了。我也不能退出,没人能逃脱。”
“倘若我是你,我宁可死。”
“是的,我真希望这一切未曾发生,”布鲁诺说,“我或许是个懦夫。”
“没有或许,你的确是,”艾尔林特冷哼道,“地址是哪儿?”
“弗兰德尔大道,紧挨着斯大林格勒地铁站,那座高楼,”布鲁诺说,“以及,我的魔杖——”
“在我这儿,”艾尔林特说,他将布鲁诺的魔杖收进斗篷内兜,“作为你表示善意的保证,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除非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你别想拿到它。”
说完之后,他便挥舞魔杖,一只银色的鸟形动物从杖尖喷薄而出,在半空中盘旋一周之后,展开双翼。不一会儿功夫,那海燕掠过长街,消失在夜色中。
“你在做什么?”
“报警信号,”艾尔林特说,“发往傲罗指挥部的讯息,告诉他们未来半小时我将要去哪儿,与谁一起,将要发生什么。”
“你不能——”
“我知道,”艾尔林特摇着头,“我并不想要让他们紧跟着我,但我必定得向他们报告。作为以防万一之举措,倘使一小时内发生意外,他们便会赶来支援。”
“是的,是的,”布鲁诺喃喃道,“这是很明智的做法,的确。”
艾尔林特没再多说什么,他上前一步,伸手用力钳制住布鲁诺的胳膊,随着啪的一声,世界消失了,长巷里空无一人。
几秒钟之后,他们从橡皮管子里挤了出来,消失的世界再度出现。江声浩荡,他们仍旧杵在街头,周围仍旧是冰凉的、蠕动不已的黑夜,但再不见巴黎味儿的老旧公寓群,而是高楼大厦,极具现代气息。周围没有人声,唯一的声响是九眼喷泉水池潺潺流动。离开地铁站没有几步,他们便来到一座大楼跟前,最底下的玻璃门是阖上的,用一个密锁锁住,旁边伫着两尊小型骑士塑像,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块牌子,用法语标注着“吉尔玛医药保健有限公司”。
“倒是冠冕堂皇。”艾尔林特说,他抬头望着那些玻璃窗户。
“这是个幌子,”布鲁诺回答道,“挑不出生疑之处,他们信用良好,并且按时纳税。”
“别废话,”艾尔林特瞥了他一眼,“你只管带路。”
布鲁诺走上前去,对着骑士低语几句,雕像点点头,朝前伸出一只手,玻璃门便自行解锁、敞开。里头有一个老式的铁拉门电梯,他们迈步而入,电梯的顶灯便自动亮起。“三十一层。”布鲁诺说。电梯载着他们一路而上,它准是旧得惊人,在上升的过程中,艾尔林特听见一大堆吱吱呀呀、零件摩擦的声音。
当他们停下时,艾尔林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约莫十英尺见方的空间,那上了年头的电梯与此屋格格不入,这儿的氛围洁净、崭新、一尘不染,墙壁上刷着白色涂料,瓷砖地板擦得光洁可鉴。出了电梯便正对着一扇大门——大多数实验室都具备的密闭钢门,左右各站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其中一个同艾尔林特一样,长着标致的犹太鼻子,看起来不像是外籍人,而更像是本地人多一些。
“通行证。”
犹太男人用一种柔和、悦耳的声音说,发的是正统巴黎音,没一点儿蹩脚,甚至标准得惊人,极像是播音员或上流社会名门才会用的那种口音,温和、有教养,而又整肃、漠然。
布鲁诺出示了他的通行证。对方便将目光投向艾尔林特。
“这是威斯汀豪斯的来宾。”布鲁诺解释道。
“登记魔杖。”男人说。
艾尔林特照着做了,此刻没有必要遮掩。
这些步骤完成之后,他们被批准进入。来到一条长长的空走廊,如同门外的空间一般雪白、平滑,耀眼的白灯映射在头顶,那灯光苍白可怖,一切都被照得铮亮,每个空气分子都充斥着一种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消毒水与酊剂味道,飘渺而持久,仿佛旷古时期形成的石钟乳。这气味早些年艾尔林特出入圣芒戈时常闻到,然而此刻,它只令他倍感不适。
“这里是实验站。”
布鲁诺说,他在前面走着。
“别说话,”艾尔林特说,“如果你敢乱来,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接着他们走过更多的走廊,四周的墙壁透出一种微弱且规律的嗡嗡声,渗入每个角落,是那种让你要么习惯,要么烦躁、乃至发疯的声音。中途他们路过一条长廊,两侧皆排满密闭钢门,每一扇的三分之二处都装着块圆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关着人,他们穿着像是病号服似的蓝白条纹服装,皆是年轻男人、女人,偶有孩子。大部分人出于生物钟的缘故,正陷入熟睡,也有人靠着墙壁,蜷着腿脚,病恹恹地坐着,仿佛正在同无休无止的肺炎杆菌作斗争。这一切令艾尔林特的神经愈发紧绷,胸腔中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向外翻涌。
“克兰拉在哪儿?”他问,“她也在这里吗?”
“昨天之前,是的,”布鲁诺说,“然而现在她已经被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出于某种需要。”
艾尔林特沉默了,他盯着其中一间无人的牢房,几天之前——或许正是在几小时之前,克兰拉就关在里头,同其他的人一样,无助地蜷缩在瓷砖地板上,亦或在角落里双手合十,似是祈祷。或许他们早已将她用作实验样品——想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忽然感到难以忍受,心里头开始憎恨起世上所有事物,感觉血液就像点燃了的汽油,在血管里突突地沸腾。
应当怎样战胜这些疯子呢?他绝望地想,上帝是怎样容忍这样的地方存在?亦或是在阳光照不到的国土,撒旦用镰刀毁坏一切。
他们又穿过几条长廊。“到了。”布鲁诺轻声说。
他替艾尔林特将门打开,这是一个宽阔的方厅。在恐惧向身体袭来之前,艾尔林特一眼就看清了坐在厅正中的人,那像是红樱桃一般的红鼻头,究竟是谁他再清楚不过。对方也看到了他,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他敞开双手,露出微笑。
“莫妮卡的儿子,”他发出一种有如梦幻的笑音,“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