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至暗时刻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8363
门响了一下,随着砰的一声,克兰拉感觉自己被扔到了地上——她认为是地板,而不是什么床被或稻草褥子之类的,因为这是个坚硬的平面。但这感觉并不太糟,她本以为自己会被扔进水泥所筑的老式牢房,又湿又潮,散发着臭气,老鼠与人为伴。但眼下的所在地并不湿,也不潮,隔着黑色头套,她闻不到什么臭气。
扔她的人退到了门边,和另一位低声交谈几句。紧接着屋子内外皆传来皮靴踩踏的声音,克兰拉确信这是皮靴。她相当擅长辨认各种声音的来源,这件事情在她尚未拥有视觉时,她就懂得做了。他们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扣上她的后脑勺,将她的头发扯了一下,下颚与地面来了个密实的接触,但很快地,眼前一亮,她又能看清楚东西了,他们将她的头套取掉了。
她仍旧被捆着,只能努力地将身子翻个面儿,挣扎着用墙借力,让自己坐起来。布鲁诺和阿勒林都杵在牢房门口,魔杖尖儿笔直地对准她,他们用大拇指与食指牢牢地卡住魔杖柄,眼里充满戒备神色,好比面对的不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而是像熊一般大、齿利如刃的恶犬。克兰拉紧贴着墙坐,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尽管无声无息咒的时效正在削减,她已经感到自己能从嗓子眼发出一些声音了,但她打定主意不去这么做,此时多作挣扎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平添更多挨揍的理由。
除此之外,她打量着牢房,姑且将其称之为牢房的话,那么它的确很清洁,充满过浓的来苏味道,但闻起来不糟。四面的墙全刷得雪白,地板是瓷砖地板,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光亮得像是一天得擦拭二十四次才能达到的效果。天花板四面各缀一条日光灯,照得整间屋子亮堂堂的,好比在这儿谁也没有影子。墙角有一个金属马桶,边上放着一卷厕纸。牢门是钢门,上面开了一个圆形的窗口,装上一块玻璃,可以看到牢房之外的景象,外面的人也可以瞧进里头来,但此刻那个洞口被阿勒林的大脑瓜子挡住了,她什么也瞧不见。
室外又传来脚步响,咔哒咔哒由远而近,布鲁诺和阿勒林都不约而同地退到两侧,脸上呈现出恭敬的神色,克兰拉便有了预感,她知道谁将要来到这儿了,并且准是冲她来的。阿勒林替他开了门,威斯汀豪斯迈步而入,两只褐色眼睛在打着许多褶儿的眼皮子底下逡巡,打量着克兰拉,看起来既不气恼,也不惊讶,这目光令她的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她终于明白平日威斯汀豪斯离开机密实验室的那些时间,他都花在了哪儿。
他瞧了她好一会儿,整个过程一言不出,接着掏出魔杖,冲着克兰拉轻轻一点,她便被夺去了听力。当然这是暂时的,只便于他与两位小伙子交谈,而不使她听见。
“这就是你所指认的间谍女孩吗?”
对着克兰拉施过闭耳塞听咒之后,他便转向布鲁诺,这样问道。
“千真万确,”布鲁诺说,“我所坦诉的一切句句属实。”
“吐真剂的余量还有多少?”
“没有剩余的,先生,”阿勒林说,“这是贵重药品,在我们这儿,也是消耗品,您明白。”
“正在配新的没有?”
“是的,是的,先生,”对方忙不迭地回答,“得花费一些时间,距离满一个月亮周期仍需三天。”
“三天——三天很长,”威斯汀豪斯慢慢地说,将目光重又投向克兰拉,“她看起来是个好对付的姑娘,我们可以用些别的办法,我敢肯定,不必花上三天,她在我们手里就会乖得像一只新生的独角兽崽子。”
他轻轻挥舞了一下魔杖,克兰拉感到空气灌入自己的耳鼓,她又听得见声音了。与此同时,束缚着她的绳索自动松绑,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扭了扭被勒疼的、僵硬的手腕,但这感觉并不令她觉得更为惬意。她清晰地料想到某种无可避免的事情将要发生,这样的预感攫住她,迫使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用双手抱着膝盖,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她做些什么,她绝不告饶。然而她想到即将在她身上开展的事情,她似乎已经感到提前而至的疼痛,好比那情景真的发生了。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误会,马尔福小姐,”威斯汀豪斯蹲下身子来,将他的重心降低一些,“当人们之间产生误会时,就应该谈谈了——有这个必要性,是不?”
“是的,先生。”克兰拉说。
“好孩子,”他笑起来,语气甚至称得上和蔼,“相比起那些擅长大哭大闹、踢踢打打的姑娘,我喜欢这样的态度,一切将会变得好办得多。布鲁诺告诉我,你每天都在实验室留到深夜,他确信你在从事某种不可告人的间谍活动,但我不这么认为——这样天真无邪、聪明而纯洁的女孩,是不值得被怀疑的,是吗?”
克兰拉没有回答,她觉得这是不祥之兆,还是保持缄默的好。
“或许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向我的助手们解释我们工作的真实用意——噢,当然,杵在我们边上的这两位小伙子,他们是知道了,”威斯汀豪斯说,“如今我只需向你解释就好,克兰拉。我们研发的药剂,将会使巫师种族的质量变得更优良,体魄更强健,增强人们的免疫力、记忆力和控制力。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为什么要耗尽心力反对它呢?”
“撒谎,”克兰拉说,“你该如何解释你的那些实验——你将人类用于药理研究,而不是老鼠或是兔子什么的。人不能作为实验品,法律禁止这样的行为,这是邪恶的。”
“谁知道呢?”威斯汀豪斯皱起眉来,然而嘴角散发着笑意,好比她此刻的辩驳令他兴趣陡生,“任何事情都有潜规则,为了达到更好的效果,我们就得牺牲更多——我们有许多的志愿者,他们都乐于行事,甘于效力,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有益的工程,他们能从中得到好处,也将为无数人带来好处,而不是如你所说的‘邪恶’,多么具有偏见的词汇啊!若是在前头多加个‘d’,你怕不是将用它来为我命名了?”
克兰拉不说话了,她的心头掠过一丝痛楚,这痛楚尖锐而不易察觉。他所提到“许多的志愿者”——这地方除了她之外,或许仍关着其他的人,他们究竟是如何被蒙蔽,或被胁迫。而在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她无从得知,不寒而栗的感受忽然攫取了她。
“看在梅林份上,人们真是太乐于上纲上线、小题大做了,比如说你,”他叹息道,“你在闲聊时曾向我们提起你的那位朋友——满头金发,美丽的蓝眼睛,却因为心脏疾病而年少殒命——麻瓜的疾病!毁掉了一位巫师!你难道不为此感到惋惜、想要做些什么吗?若是我们的药剂研发成功,这样的事情将再不会落到任何一个巫师身上,人们将会因此变得更健康、更聪明,也再也不会患病了。”
“你闭上嘴!”克兰拉叫了起来,她腾一下从地面上站起了身子,激动使她的声音变了调,“你不配——也没有权利——在我面前提他——他是真正的天使,而你——”
她的声音到了这儿戛然而止,威斯汀豪斯只不过是挥弹了一下魔杖,她便又一次笼罩在失语的屏障之中,即便张嘴也发不出声响了。与此同时,她的胳膊被一种力量往后撅折,一副厚沉沉的手铐凭空出现,将她反铐。她看见威斯汀豪斯的脸在一刹那变了神色,他耗尽了耐心,和蔼的、散发着笑意的神情隐去了,变成了一副阴森可怖的面具,像是石膏像一般,苍白且毫无表情,褐色眼睛里产生一种险恶的光线。克兰拉确信这就是他的真实嘴脸,她甚至敢说,他下一秒钟就要将她置之死地了,然而没有,他举起魔杖,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将脑袋转向阿勒林。
“带她去参观我们的业务,伯斯德,”他用一种厌倦、疲乏的语调说,“这姑娘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让她明白,若是她不肯好好地同我们合作,在她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你也跟着,怀斯曼先生,你仍处于该多学习东西的阶段。”
她感到眼前一黑,阿勒林又用头套罩住了她的脑袋。牢门旋开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双脚正在走路,他们用魔杖控制着她,指挥她行走的步幅、速度与方向,她的全部肢体都处于他们的操纵之中,想要逃脱绝无可能,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不存在希望。大概过了几分钟,他们带她走进另一间屋子,安排她在一张窄条板凳上坐下,接着撤掉了头罩。
这是个白得惊人的圆形房间,洁净至极,好比筑成以来从未被灰尘染指,浓浓的消毒水和来苏味充斥鼻腔。屋里没有多余的物具,只在房间中央摆放一张手术台,本该搁置手脚的地方设置着皮带,哪怕是用尾椎骨思考,也能轻易明白它们的用途——克兰拉感到浑身寒毛直竖,不舒服的感觉从胃部直涌。她已经预感到一切,片刻之后她将会置身于手术台上,被皮带束缚着手脚,任由他们在她身上进行各种非人的实验项目。这令她胆战心惊,心跳过速,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停止了。但她仍旧直愣愣地盯着那手术台子,好比脑袋已经卡住了,目光也无法偏移一下,好比在观赏什么极其美丽、或极其珍贵的东西似的。
不知道会不会产生疼痛——但愿别疼得过头。她知道自己相当怕疼,只能对此暗暗祈祷。这样的实验或许是致命的,那将会糟透了,她又绝望地想。若是她死在了这儿,爸爸和妈妈该怎么办呢,她毕竟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艾尔该怎么办呢——他一定会伤心死的。他已经发现她失踪了吗?他正在寻找她吗?距离她被从实验室抓走大概已经过了一两个小时,她无法准确地估计时间,或许更多,或许更少,他大概早已心急如焚了。尼尔和莉莉安会怎么想呢?她的离去准会给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带来无法弥补的缺憾,毕竟他们多么要好啊——就像她和伊萨尔那样。
想到伊萨尔,她竟忽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慰藉,他会对她引以为傲的,她知道他会,毕竟他一向如此。若是她能在另一个世界与他重逢,头上顶着光环,未尝不是件好事情,她无厘头地想着。
门再次啪嚓响了一声,打断了她不着边际的遐思。进来几个穿白袍的人,他们的脑袋上都套着防菌帽子,护目镜与口罩遮掩了他们的面颊。克兰拉察觉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人们似乎对她视若无睹,提不起兴趣,看也没朝她看一眼。再过了几秒钟,门又开了一次,押进来一个人,此刻她终于看清了真正的实验品。
玛蒂娜!她差一点脱口而出,然而她的嘴一张一合,一个音节也没有迸出来。
玛蒂娜·隆巴顿也看见了她,她同克兰拉一般,被施以强力的无声无息咒,一个字也吐不出口来,只剩那对猫头鹰似的大眼睛,绝望地眨巴着,似是求救,而她们彼此都知道这无济于事。玛蒂娜光着脚,脸色苍白,身上穿着单薄的条纹衣服,她已经相当消瘦,两腮原本覆盖肌肉的地方深深地凹陷下去,简直就像一具枯骨,胳膊上被戳了许多针眼,显然经历过不止一次磨难。穿着白袍的巫师靠近她,用手狠命地抓着她的双肩,将她往实验台上按时,她用尽全力挣扎起来,而他们只是挥一挥魔杖,皮带便弹跳而出,自动将她捆了个严实,她也再无从动弹了。
接下来他们在她身上用药,往她的胳膊上扎针,在她身上实验的药剂不止一种。克兰拉惊恐地看到玛蒂娜脸上的神情,她从未见过人能够如此狰狞,玛蒂娜的嘴大张着,不断迸发不存在的、凄厉的呼号,涎液从嘴角挂下来,五官像是抹布一般拧在了一起,模样不辨原貌。她的身体看起来没有变化,克兰拉无法想象她的内腔正在遭受什么改造、经历怎样致命的伤害。而她只能远远地坐在一只窄条板凳上,声带被控制,无法呼救,四肢被操纵,无法动弹,除了袖手旁观,什么忙也帮不上。一种暗黑的、无尽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令她五脏六腑翻涌不息,浑身的血液往上飞涨,好比正被捆在高台上,经受折磨的人不是玛蒂娜而是她本身。
克兰拉垂下脑袋,拼命冲着地面呕吐,被控制的脊柱无法下弯,她吐脏了自己。
过了片刻,当实验品已不省人事、昏死过去,他们将束缚玛蒂娜的皮带解开,把她送出了屋子。阿勒林重新给克兰拉的脑袋戴上头罩,将她押回原处。当头罩从她的眼前摘掉时,她又回到了原来的牢房里,然而能够动弹,也能够讲话了。
“你已经看到了,”她听到威斯汀豪斯的声音,“现在,你需要配合我们,做我们要求你做的事,回答我们要求你回答的问题——否则你的下场将会和你刚刚所看到的情景如出一辙。”
克兰拉耷拉着头。她没有吭声,只感到眼前发黑,头晕目眩,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颤,看起来了无生气。
“现在告诉我,小姑娘,”对方细声说,冲着她弯下腰来,扳起她的下巴,“要求你从机密实验室窃取情报的人,他们是谁?”
他问得很慢,好比每一个字都是很违心地从他嘴里硬挤出来似的。克兰拉依旧挨着墙角坐,手腕分别搭在两边膝盖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我在问你话,”威斯汀豪斯说,“要求你从机密实验室窃取情报的人,他们是谁?”
“没谁。”克兰拉说。
“你该早些告诉我,”对方循循善诱地在她跟前蹲了下来,“你迟早得说的,这逃不过。但若是你早些说出口,我会提早放了你——我会的。若是捱到不得不说的时候,才让我们迫使你开口,你就一辈子别指望走出这地方了。”
“没谁,”克兰拉重复道,“是我自己想偷的,没人要求我这么做。”
威斯汀豪斯沉吟了一下。
“很好,”他站起身来,“那么——布鲁诺告诉我,他看见你在草坪上同一个陌生男孩亲吻,那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克兰拉说。
“理由我刚刚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威斯汀豪斯望着她,“告诉我——他是谁?是你们那边的人吗?是他指使你偷实验报告的,对吗?”
克兰拉紧紧抿着嘴唇,她下定决心绝不回答问题。
“他是谁?”他狠厉地捏起她的下巴,再次高声问道。
沉默。
“很遗憾,看来你已经不打算配合我了,”威斯汀豪斯慢慢地在她跟前、绕着牢房踱步,“那么,或许我不得不——”
他将魔杖举起来,直直地指向她,脸上忽然显露出一种极度可怕的神情。
“钻心剜骨。”他说。
克兰拉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这个单词,千分之一秒,或许千分之二秒多一些,不能更多了,因为这短暂的时限过后,她的大脑变得全然无法思考,神经系统的反应已将它的涵义诠释得一清二楚。这个咒语是如此陌生,半世纪来近乎未曾被人使用,它与其他两个不可饶恕咒一同,从所有的典籍中抹杀,被归为生僻词乃至屏/蔽/词,就连黑魔法防御术课都不能多将它提及,因为它与邪恶恐怖的思想紧密相连,人们宁肯它不被认识,因为认识必然意味着引起好奇,或是不必要的尝试。
她本打定主意,无论他们对她做什么,她都绝不告饶,也不会发出乞怜的声音,她绝不叫他们感到一丁点儿得意。然而不过千分之二秒的时间,她的嘴里便发出自己此生从未听过的、凄厉的尖叫,身子不受控制地像折尺一般叠起来,蜷缩在地上,滚来滚去。只感到有刀子——无数把刀子,两面都非常锋利,它们正同时切开她的身体,从皮肤一直剜到骨髓。她想要用手摸摸自己的肋侧,察看是否凹断了几根肋骨,因为她的肋下实在是疼痛难忍,然而她的手被牢牢地反铐住,一切无济于事。她的脊柱正在一节一节地断裂,她无法辨认它们是否真的断裂,亦或只是咒语控制神经带来的幻觉,但她敢肯定一定是断掉了,否则不会疼成这样。疼痛往前递进,愈发强烈,不出一会儿,她的嗓子便喊哑了。
阿勒林和布鲁诺都站在边上,阿勒林直勾勾地望着她,眼中浮现出兴奋的、激情洋溢的神色,好比正在欣赏一副绝无仅有的传世名画。而布鲁诺背过身子,用手掌捂住了脸。
这一记咒语充其量只算作开锣戏,接下来他们在她身上用了许多次钻心咒,克兰拉不记得大概有多少次,是十几次亦或几十次,因为她中途就失去了意识,像是死去一样,所有的思维全部停止。他们很快将她弄醒,问她同样的问题,她每一次都只回答“没谁”,“不知道”,“不说”。于是他们再次重复刚才的过程,听着她哑掉的嗓子一遍遍发出尖叫,直到他们都折腾得神经崩溃、筋疲力竭,她仍旧回答“不知道”,“没谁”,但是她的声音已经相当虚弱了。
他们将她关了两天,给她供应足量的食物和水,克兰拉近乎一口也没碰,她怀疑里头下了致命毒药。阿勒林每天都会将她带到雪白的圆形房子里,让她观看实验。她没再见过玛蒂娜,第二次是一个年轻的、乌黑头发的女人,瘦骨嶙峋,穿着和玛蒂娜一样的条纹衫。第三次是一个小男孩,大抵仍处学龄,克兰拉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通过何途径将这孩子弄到手的。
每次实验之后,威斯汀豪斯紧接着讯问她,然而她已经不肯吱声了,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咬着嘴唇一言不出,她的嘴唇因为缺水而皲裂,又被她自己咬破了。
克兰拉无法辨别时间,这儿没有挂钟,不设窗户,电灯二十四小时都亮着,她辨不清所处的时段是白天或是黑夜,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仍在巴黎境内,或是已经抵达某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城市,是处在一幢大楼的顶层,亦或掩埋在地底下的牢狱,这些都是未可知的。她只偶尔挣扎着站起来,趴到门口那块圆形玻璃上,朝外张望,她看到对面也有许多扇同样的钢门,上面装着圆形玻璃,她企图透过对面的玻璃瞧见里头是否关着人,然而仍是徒劳,她什么都瞧不清。除了她之外,也没有别的人站起身来,将鼻子尖贴在玻璃上向外瞅。
大多数时候,她都只一个人呆着,疲惫时便睡一会儿,但是灯光太亮,地板太硬,她未曾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下睡觉,自然睡不安稳。醒着的时候相当无趣,除了咀嚼恐惧之外再无其他消遣可言,她便常常想起威尔特郡,她可爱的、令人怀念的故乡,铺满山麓的赭色与红色叶子,就像黄金一样璀璨,纵树林飒飒地歌唱。还有美丽的德文郡,麦浪如同液体一般从脚下流淌至天际,风与麦子撞击的声音,好比维奥尔琴或鲁特琴演奏的音乐。她最常想起艾尔林特,他漂亮的鼻梁骨和明丽深邃的眼睛,以及洁净、修长的双手,她简直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再看它们一眼,然而她知道自己无法这样做。
第三天时,她正靠着墙壁,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打盹儿,牢门打开了,威斯汀豪斯走进来,紧跟着他的还有布鲁诺。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水。
“可怜的孩子。”
威斯汀豪斯在她跟前蹲下来,脸上又一次显现出那种假装宽厚、慈悲为怀的神情。他伸手触摸克兰拉的脸颊,她躲开了。
“布鲁诺告诉我,你有好几天都没喝水,也没进食,”他说,“我们是来照顾你了——你该喝些水,吃些东西,否则没等你走出这扇门,你就小命不保了。”
“不。”克兰拉说。
“这由不得你。”他说。
他从布鲁诺手中抓过杯子,将杯沿顶在她唇边,试图朝她嘴里灌水。克兰拉紧抿着嘴,拼命挣扎起来——她的意识告诉她千万不可顺从,这杯子里一定盛有某种极可怕的物质,他们打定主意要灌进她的肠胃里,若是她就此屈服,一切都完了。
水洒了一半,打湿了她的前襟。威斯汀豪斯倒吸一口冷气,好比被要挟的不是她而是他似的。
“你仍旧不肯退让半步,”他严厉地说,“你依旧如此执拗、如此倔强——不过很快就不会了,你马上就会顺从又听话,你将不得不这么做了。”
他挥舞魔杖,凭空召出一个漏斗,克兰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漏斗的一端便已撬开她的嘴唇,强硬地塞进她的喉管里。她感到水沿着漏斗注入她的食道,而她无法挣脱,也无法将嘴闭上,只能被迫吞咽,被呛得不住咳嗽。
然而妙不可言地,随着水源注入她的身体,她逐渐感到一种热烘烘、暖融融的滋味,醉醺醺的麻痹感觉流遍全身,好比置身于冬日的阳光底下,感到精神痛快,毛孔舒张,由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欢畅之情,甚至令她忘却了所有的痛苦,只想好好地感激眼前的人,服从他希望她做的任何事,回答他希望她回答的任何问题。
威斯汀豪斯将漏斗撤除,满意地望着克兰拉,像是打量着精心改造的艺术品。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墙角,像个没有生命力的傀儡,两眼无神,一对灰色瞳孔蒙上了白雾,木讷地盯着正前方。
“美妙无比的吐真剂,每一滴都贵得堪比一克拉钻石,”威斯汀豪斯望着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但若是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这点代价倒不足惜——现在,该是你回答问题的时候了。”
克兰拉慢慢地点点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身体里激荡的幸福感指引着她,好比把她的脑子给挖掉了一大块,令她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告诉我,要求你从机密实验室窃取情报的人,他们是谁?”
“没谁,”克兰拉说,她发出一种有如梦幻的声音,轻飘飘地像是悬在半空,“是我自己想要偷的,没人要求我这么做。”
这倒是实话,威斯汀豪斯咂了咂嘴。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问,“告诉我你要做的事情。”
“揭发你们,”克兰拉说,她依旧如梦幻般呓语着,“为了更快地协助研发解药。”
“解药,”威斯汀豪斯重复道,他微微地摇着头,“你们的核心配方是什么——告诉我。”
“我不知道,先生,”克兰拉说,“我不是保密人,我说不出口。”
“那么,你在大学城里亲吻的男孩,他是谁?”他问,“告诉我他的身份——他的名字。”
克兰拉忽然不讲话了,她的身子开始轻微地发起抖来,双唇紧锁,手指抓着衣角,仿佛竭力抑制着什么似的。
“告诉我,”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更深沉、更富有煽动力的声音对她说着,“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是你们那边的人——是吗?”
克兰拉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声音仿佛毒蛇一般钻进她的神经里,好比寄生在她的体内,深深地穿透了她的皮肤。吐真剂给她带来的幸福感又袭上心头,这感觉不仅是解脱,同时也是一种压迫,指引着她到达对方所希望她到达的地方。
“艾尔——”她不受控制地吐出一个音节。
“很好,很好,好孩子——看着我的眼睛——”威斯汀豪斯看起来极其兴奋,他握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脑袋往上扳,“你已经说出来了,不是吗——继续说下去——将它说完,将这个名字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克兰拉停止了颤抖,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笑容,若是任何熟悉她的人看到她这样笑,准会被吓一大跳,这样的表情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
“艾尔林特·帕特罗夫。”
她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