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风暴踪迹
作者:
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4219
夜幕又一次降临时,黑暗如同一块巨大的罩纱一般,包裹了巴黎住宅成群古老的、平顶的屋宇,塞纳河上飘起灰雾,夜风滚滚而来,带领茫茫的黑夜往低处攀缘。但这不是清凉的、明快的,令人联想到月光与流水的夜风,而是冰冷而刺骨的大风,吹动草木的声音就像一群大绿头蝇子嗡嗡作响。然而在地底下工作的人,这样的大风是不被他们感受到的,他们在黄昏与黑夜交际的界点上,仍旧安心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并伺机而动。
确信所有人都已下班回家、离开实验室之后,克兰拉又一次从椅子上站起身,打开档案柜,察看日期,接着从大量的文件袋中取出她所需的那几个,将它们拿到里间去。里间的大桌子往往是空的,为了腾出位置来谈事,亦或稍作休息,此刻却给她提供了必要的便利。
她将所有的文件逐页铺开,将它们陈列在桌面上,当她施展复制咒时,砰地一声炸响轰然而至,接着是疾速的、疯狂而危险的脚步声,这可怕的声音在屋子里弹跳。克兰拉停住了,她没再动弹,也没有马上回头,背对着门口站着,但她听见沉重的钢门被推开时,锁闩与铁轴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她心里十分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看来我早就该预料到的,”她听见阿勒林·伯斯德的声音,低沉且滑腻,从离她后背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传来,“实验室里有老鼠,每天夜里都在档案袋与试剂瓶间出没,往自己的巢穴里偷东西——老鼠究竟在哪儿呢——”
克兰拉猛地转过身来,她的魔杖攥在手里,眼睛直直地望向阿勒林,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做贼心虚,而她的脑子使劲想着对策,想得太用劲儿,以至于她简直能够听到它在她颅骨里呼呼旋转的声音。
“你有什么所见所闻,马尔福小姐,或许你可以告诉我,老鼠藏在哪个洞穴里——毕竟你每天晚上都留在这儿,多半是与老鼠为伴吧。”他笑望着她,朝她逼近了些,然而笑得太过丑陋,就像是从一张被爬虫咬过的脸上钻出洞来。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伯斯德先生,”克兰拉往后撤了些地方,她退到桌子另一侧,“我在复查实验报告,并纠正其中的一些错误,这是例行公事。你明白的。”
“噢,噢,我当然明白这个,”他说,脸上笑意更甚,“我怎么会轻易怀疑勤恳工作的同事呢,当然不会,尤其是你这样善良的、聪明的姑娘。然而凡事总有例外,我早已从他人口中得知老鼠的身份,当然也用不着再询问你这些了。”
他说话爱绕大圈子,令人弄不明白。克兰拉正在努力地想要理解他究竟在表达什么,阿勒林却抽出了一直插在兜里的手,她瞥见了那长长袖管下攥着的魔杖,心里一下惊跳起来。
“昏昏倒地——”
她猛地劈出自己的魔杖,掷出一道咒语,阿勒林敏捷地闪身躲开,咒语击在试验台上,如同石块击入深潭,那些试管与锥形瓶像是水花一般粉碎。紧接着一道绿光迎面而来,她蹲下身子,掩蔽在桌子底勉强躲过,他的咒语偏在了她身后的置物架上,墙檐爆发隆隆巨响,木架子随之垮塌,无数大大小小的药剂瓶被其冲击力所震撼,轰然解体,纷纷坠落。
她不是个优秀的进攻者,更不是决斗专家,千禧一代之后的大多数孩子都不精于此道,和平时代的人们不会擅长耍枪,自然也不懂得应当如何驾驶坦克、操纵大炮,黑魔法防御术课除了应付考试之外,别无用武之地。二十年的生命中,除了在霍格莫德对付一只摄魂怪,她与黑暗势力相较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此刻她仿佛忽然被从文明的中心拖出来,抛进了原始世界的中心,在混战之中,生命和身体时刻处于危险状态,正在攻击她的人可不是黑魔法防御术课上和蔼可亲的教授,而是野蛮的东西。她该如何想办法活下来,并从中吸取教训呢。
“除你武器。”
当克兰拉再一次躲过索命咒,勉为其难地翻身,试图从桌子底下给对方来上一记恶咒时,她的魔杖猝不及防脱手而出,飞向门口,被另一个人稳稳攥住。如此出乎意料,着实让她大吃一惊。阿勒林再一次咧着猩红的大嘴笑了,一面将身子左右摇晃,这是他发笑时的一贯动作。他再无所顾忌,大步走上前来,揪着克兰拉的头发,将她从桌子底下给拽了出来。克兰拉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对着他又踢又打,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阿勒林狠狠赏了她一个耳光,她被扇得眼冒金星,他用魔杖在她腮上点了一下,她便再也吭不出声了。
“谢谢你,布鲁诺,”阿勒林说,发出一种奇异的、嘶哑的笑声,“以及——感谢你慷慨提供的情报,若不是你每天盯梢着这位小姐,并将她的可疑之处与我共享,我将不会知道这儿还有只小老鼠,每天夜里悉悉索索地偷东西吃。”
布鲁诺杵在门边,他将她的魔杖随手抛进了废纸篓里。他站在阿勒林身后,轮廓被灯光倒映下来,仿佛白墙上的一道暗影,他的目光与克兰拉的目光相触了,她看见他瑟缩了一下,用口型轻轻地对她说着“抱歉”。
阿勒林对此丝毫不曾察觉,他懒洋洋地一挥魔杖,凭空出现的一条绳索便将克兰拉给套实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她,将她的胳膊往后折,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态反绑起来,这使得她重心不稳而跌倒在地。阿勒林像是翻一麻袋土豆那样将她翻了个面,检查是否有松弛或是疏漏的绳结,用力揪紧她身上的套索,尤其甚为狠毒地勒痛她在打斗时受伤的肩膀,乐于观赏她痛苦的神情。这使克兰拉简直对他恨之入骨,她趁他不备时,扭转唯一能够活动的头颈,张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用力地将两颗小虎牙扎进他的皮肤,阿勒林嚎叫一声,血淌了出来,那热辣辣的腥味熏得人直犯恶心。
“这姑娘究竟有什么疯病?”他发出了连珠炮似的咒骂,起身处理流血的手腕,“我想她大概把好几根血管咬断了——你来对付她,布鲁诺,检查她身上的绳结。若是她再咬人,就拿个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让她安分下来,我是不介意将我的袜子塞进她嘴里的。”
克兰拉颤抖了一下,她侧蜷在地面上,额角贴着桌子角,看到布鲁诺朝她走过来,她想要挣扎,然而过于强力的禁锢咒令她使不上劲儿。布鲁诺在她身旁蹲下来,他抖着手拨弄那些绳索,因为手指战栗得太厉害,好几次差点儿将魔杖给掉在地上。但他没有如阿勒林所做一般,把它们捆得更紧,而是将绳索从克兰拉肩膀的伤口上拨开了,并将几个缠得过紧的结悄悄弄松,让她更为舒服一些。
“对不起,”他贴近她时,非常、非常低声,近乎轻不可闻地说,“我必须——必须这么做,我很抱歉——否则他们会杀了我的——他们会——”
“看在梅林份上,”阿勒林的声音打断了他,他扔过来一卷抹布——那是他们平时擦试验台时用的,“把她的嘴给塞上吧,布鲁诺,省得她再张口咬人。门房不久之前刚刚下班,咱们得抓紧时间把她弄走了。”
“说实在的,你本可以使用石化咒,这将省去很多麻烦。”布鲁诺说。
“石化咒的麻烦才比这多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它的时效什么时候消失,这是因人而异的,”阿勒林漫不经心地玩着魔杖,他的胳膊已经止住了流血,“上次我们捉到一个小子,给他来了个石化咒,结果咒语不一会儿就失效了,他装作仍被控制的样子,用手贴着身体两侧纹丝不动,在我们幻影显形的时候,他伺机逃脱了。以及——动作快些吧,你实在太磨蹭了,布鲁诺。”
布鲁诺抖着手,他拈起抹布的一角,然而脸上流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看起来犹豫不决。阿勒林对他的软心肠感到不耐烦,他挥舞了一下魔杖,那抹布便自动团成一团,塞进克兰拉的嘴里,使得她的下颚、牙齿和舌头极其痛苦地顶在一起,抹布发出的霉味叫她想要作呕,却又不得不克制着自己不呕吐出来,否则一切将会更为糟糕。她平生从未挨过此等屈辱,这令她感到难过极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但当她看到阿勒林兴奋的神色时,她就使劲将眼泪给憋回去了。
“咱们得赶紧把她弄走,我相信威斯汀豪斯会很乐意看到她的,”阿勒林打量着她,“他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呢——不能再错失良机了。我们赶快到楼顶上去吧,只有天台上才能幻影显形。”
上楼梯时,他们使用一种奇异的魔咒,令克兰拉面朝下悬浮在空中,并让她向上飘移。克兰拉知道在魔法部押送犯人的时候才会使用这样的咒语,一九二七年美国魔法国会押送格林德沃时,他们就采取了这样的措施。在天台上,夜风不断拍打着她的额发和颊面,她看到了深蓝色、夹杂着玫瑰红的夜空,远方灯火闪烁的铁塔与塞纳河上升腾的雾气。他们将抹布从她嘴里撤移,她仍未来得及庆幸,一个黑色罩子便径直套住了她的脑袋。在幻影显形的噼啪声中,世界消失了。
远方传来钟响,无数的钟楼在黑夜中遥遥击鸣,时间已经敲过九点,室内一片寂静。艾尔林特在屋子里不断地来回踱步,内心愈发不安。按照平日的时刻,克兰拉回家再晚也不会超过九点钟,这令他提心吊胆,想要镇定下来并安慰自己她必定平安无事是不那么容易的,他的内心不断产生种种恐怖的猜测,心弦拧得紧绷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决定去找她——他必须去,尽管克兰拉一再强调他们不能在公寓之外的地方碰面,但他此刻无暇顾及这些。
九点一刻不到时,他披上斗篷出门,魔杖插在内兜里,沿刮着大风的、无人的街道快步行走。秋已经很深,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被风吹得四处飘动,踩上去沙沙作响,他拐入小巷,在阴影里幻影显形。
“现在是宵禁时间。”当他抵达时,研究所门口的守卫这样说。
“我是职员,”艾尔林特说,他的呼吸快了起来,“有紧迫的公务,事不宜迟,劳烦您网开一面。”
“抱歉我不能这样做,上头会不高兴的,”守卫说,“夜间只出不进,先生。这是规定。”
“告诉我你的上级是谁,我会和他谈,”他猛地拔出魔杖,抵在守卫的脖子上,“但在此之前,倘若不想发生你不希望的事情,照我说的做。”
“工作证明。”守卫咕哝道。
艾尔林特将他的工作证甩在桌面上,对方低头察看时,他已像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大楼,沿着楼梯一路狂奔而下,直至负一层,用魔杖在墙面上找到门径——他曾经亲眼见过门房这样做,倒数第六排,左边第三块砖,他在上面敲了几下,瓷砖便揿动着往两侧挪开,露出暗道,尽头的钢门紧闭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金属光泽。他用力拍门,喊了好几次克兰拉的名字,里面毫无动静,这令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激烈而波动不安,想要放松是非常难的。他后退几步,一个爆破咒之后,飞尘四溅,门被炸开了。
艾尔林特看见室内的景象,一片狼藉,玻璃碎片、药水与纸屑四处可见,仿佛突如其来的重重一击,这恰巧证实了他脑子里最可怕的、最糟的猜想。他敢肯定这不是刚刚那个爆破咒造成的,而是一场混战。
他走进屋子时,只感到眼前发黑,带着头晕目眩的刺痛,在他体内猛然迸发,咬紧了牙关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晕倒在碎玻璃片上。他沿着屋子绕了一周,在里间的一堆碎木板和玻璃下发现了克兰拉的公文包,这无疑打破了他心底最后的希望——紧接着他又找到了她的魔杖,被扔进了一个废纸篓里。
他们把她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