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涉足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4607
  十月中旬左右,玛蒂娜退出了项目组,克兰拉没再见过她,人们说她已经回到英国。不久之后,第一波寒流南下,夜里凉得要生起炉子,吃喝都是冬天的架势。大楼十一月中旬开始通暖,青黄不接的节骨眼上,每晚六点钟之后仍乐于加班的人便少得多,研究所禁止燃炉,若是无暖气可享,没人希望呆在冰冷的实验室里,一边工作,一边听着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当然仍有例外,负一层机密工作室的克兰拉·马尔福便是这样的工作狂,她每天不留到夜里,则绝不罢休。令她苦恼的是,布鲁诺·怀斯曼似乎也有同样的癖好,每天逗留的时辰都与她差不多晚,这给她带来诸多不便——包括她正执行的、不为人知的任务,难免多受阻碍。
  “已经八点了。”
  布鲁诺总爱向克兰拉强调时间,这令她感到很不舒服,仿佛他总是在监视着她似的。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显得空旷又单调,天花板左右各开一条日光灯,涂料刷得白漆漆,于是愈显阴森。
  “你不回去吗?”他问。
  “我得再留一会儿,把我的实验报告写好,”克兰拉说,“若是你感到困,或是感到冷的话,就早些回去吧。”她顿了顿,又满怀期冀地补充道,打心眼里想要将他支开。
  “不,我不困,也不冷。”他一面说,一面埋头下去运算。这实在叫人很泄气。
  “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半晌之后,她搁下羽毛笔,将脑袋转向他,这件事情她老早就想问,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你为什么不与玛蒂娜一起退出?”她问,“她告诉了你一切——也告诉了我。你明明知道真相,你明白威斯汀豪斯和这间实验室干些什么勾当,你本该——早该离开的,而不是留在这儿,等着为他火中取栗。”
  布鲁诺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你不是也没退出吗?”隔了一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不一样——”她脱口而出道,接着戛然而止,“我是说,我已有这样的考虑,所以才想要劝说你。”
  “为什么想要劝说我?”他挑起眉毛来问。克兰拉看着他将写废的草稿纸揉成一团,塞进纸篓里,另一张径直扔进碎纸机。
  “因为我觉得你仍有良心,”犹豫了一下,她说,“我不想任由你陷在其中,任由他们利用,最后落得兔死狗烹,我会感到不安。我不想责怪自己,认为我本有机会可以劝阻你。”
  布鲁诺又一次不讲话了,他使劲地盯着碎纸机,听着它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像一个有龋齿的人正在咀嚼硬糖。等到碎纸机的声音停下,他才再次开口,并把嗓音压低了一度。
  “那天你在大学城里亲吻的男人,他是谁?”他问。
  克兰拉感到自己的心脏迅速收紧了一下。
  “你跟踪我?”她腾一下站起身子来,“你跟踪我——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威斯汀豪斯还是阿勒林——”
  “看在梅林的份上,我对天发誓我没有这么做,”他连忙说,语调相当诚恳,“那天我到第六区的餐馆去,吃一客金枪鱼三明治,喝一杯咖啡,我坐在茶座上,透过落地窗看着那些麻瓜年轻人打曲棍球,然后我看到你——和另一位年轻人一起坐在悬铃木下,原谅我无法移开视线,因为这实在太非比寻常了。我远远地望着你们,看到你同他热吻,太阳落山之后,你们才一同离开。”
  克兰拉坐回原来的椅子上,背对着他,好一会儿没讲话。
  “他是谁?”
  布鲁诺又问了一遍。
  “没谁,”克兰拉的语气变得很僵硬,“我不想同你谈这个——原谅我无可奉告。”
  片刻的沉默。克兰拉低头盯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手,她猜测他接下来一定要开始追问了,并打心眼里期望他别这么做,令她宽慰、甚至心存感谢的是,布鲁诺不再追问什么。他只是很重地长叹一声,然后很久都没有再吭气儿。
  “我真的很喜欢你,克兰拉。”他轻声说。
  克兰拉很想对此充耳不闻。但是屋子里实在静得要命,此刻假装耳聋是吃力不讨好的,只显得蹩脚。
  “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她硬梆梆地说,“这样的事情,今后也别再说了。”
  “我明白了。”布鲁诺说。
  他站起身来,把写好的文件整理成一沓,将纸页竖起来,在桌面上轻敲,使得它们对齐,然后放进文件袋里,一并塞入档案柜。接着他将外套取过来披上,最后拎起公文包。他做这些的时候,克兰拉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他。
  “天晚了,我该走了,”他小声说,“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你也早些离开吧,夜里的空气变得很凉,像你这样的姑娘在风中行走将会吃力了。”
  “谢谢。”克兰拉淡淡地回答。
  “还有——”
  他走到门口时停住了,声调提高了一点,努力抿着唇,像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我不会退出项目组,绝对不会,”他严肃地、郑重地说,“并且你也不能退出,你不能。我请求你、恳求你千万不要这么去做,就连想也不要想,你不会希望的——”
  他在这里戛然而止,仿佛已经抵达某种语言的极限一般,他又抿住嘴不说了。
  “为什么——”
  克兰拉猛地从椅子上转过背来,却只听到实验室的钢门啪地一下关上的响动,往狭窄的四壁激荡,几秒钟后又回归寂静,屋子里只剩下她,在白晃晃的灯光下,一切静得可怖。她头一次在这间实验室里感到害怕,仿佛下一秒钟桌子底下就会钻出鬼来,不得不努力地呼吸,用以平复自己胸腔里乱撞的心脏。
  几分钟后,确信布鲁诺再不会因为忘了譬如证件之类的东西而折回来,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档案柜打开,抽出好几个文件袋,其中就有布鲁诺刚刚放进去的那一个。她将所有的内容物抽出来,在实验台上一张张平铺开,使用复制咒将它们逐一拷贝,再把原件整理好,纳入文件袋并归于原处,留神着不出现任何疏漏。她撩起针织衫,将所有的副本整成一沓,连同衬衫下摆一起塞进裤腰里,同样的任务她在一周内做过三四次,她做这事儿做得挺好,如今已得心应手。当一切都完成后,她披上外套,关好灯,离开了实验室。
  门房已经下班,而研究所大门口仍有通宵值夜的人,依照规定,她得将公文包打开给他们检查——她也这么做了。看在梅林份上,那些家伙们将什么也查不出来,他们所见不过只是几本药学专著,一沓拍纸簿,羽毛笔,梳子和女士用品罢了,所有的秘密都在她裤腰里藏着呢,除非男士们罔顾礼仪而当街掀起女孩的衣服,否则他们是无从察觉的。
  “太晚了,”当她回到公寓里时,艾尔林特一边给她挂外套,一边担忧地望着她,“我仍旧觉得风险太大,你在研究所呆到九点,关在一个高风险的实验室里,只为了把几份报告弄到手,怎样都没法叫人放下心来——”
  “‘只为了’?”克兰拉反问道,她从裤腰里抽出那一沓复印件,灰眼睛因为高兴而变得亮晶晶的,“看我弄到了什么——这一次再重要不过了,我敢说它会帮上大忙,这可不是‘只’,而是他们在项目要塞关头的实验报告!”
  “唔,”艾尔林特接过来,顺手拿过订书机,将副本钉成一沓,接着逐页翻看,“这是很完善的实验数据,若是没有什么纰漏的话,我相信它们会帮上大忙——话说回来,你确定不需要我在实验大楼外等你吗,我怎么也不想将你一个人留在里头,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强。”
  “噢,别说这个,我好得很,”她用掌心搓了搓脸,“而且我们已经说好,在公寓之外的任何地方不打照面,免得引人怀疑。事实上,我们的关系现在已经——”
  她咽了咽喉咙,将“现在已经引起某人注意了”后半截给吞回肚子里,打定主意不去提布鲁诺,她并不是太想让艾尔林特知道布鲁诺的事情,否则他的担忧只会有增无减,而这对于研究工作是绝无益处的,她更希望他心无旁骛,别因她而增添毋需有的心理负担。然而当天晚上她与布鲁诺的谈话,她又觉得不该将艾尔林特瞒在鼓里——以及布鲁诺的表白,她拿不准是否该告诉艾尔,这令她感到困扰。
  “现在已经什么?”他问。
  “现在已经比从前更亲密了,”她改口道,有些心虚地回避着他的目光,“我们开始工作吧,时候不早了,若是再耽搁下去,我们今晚都难免熬夜。”
  他点点头,不置可否。他们在平常吃饭的小圆桌旁坐下,将她拿到手的材料与前些日子的几份实验数据平铺在桌面上,一份份按顺序整理好。书房的方桌太窄,容不得两人同座,艾尔林特便将一盏绿罩台灯移到圆桌中央,饭厅从此成了他们的工作场所。前些日子,他们面对而坐,各执一部分材料,进行数据分析,并采取药理反推算,试图破译出解剂的算法。之后克兰拉便把椅子挪到他边上,同他挨着坐。艾尔林特是药理分析方面的一把好手,克兰拉自学生时代起就难以望其项背,于是她负责检验工作,他推算完毕之后,交由她再核查有无纰漏、误差的平均值是多少。
  台灯的光笼罩在他们脸颊上,像是一片热融融的金色薄纱。
  “我到了这儿就再算不出来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在某一个步骤上划了个圈儿,将笔搁在桌面上,把脑袋歪过一边去,苦恼地揉着颈椎。
  “我可以试试。”克兰拉说。
  她伸手过去,将他的笔记夹子拉过来,皱眉开始琢磨。
  “你可以看看它,但我并不觉得问题会变得更简单些,”艾尔林特说,“这需要一种很特殊的算法——也很难。我不曾涉猎这方面,我觉得只有极少人掌握它,事实上,我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中读到过此类问题应当如何解决,或许它是无解的。”
  “但我们可以试着解它。”
  “不,不,我试过了,”他说,“事实上,我早在礼拜一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次的情况和上次如出一辙,我算不出来,我又在同样的地方卡住了。”
  “噢。”克兰拉闷闷地说,她把羽毛笔搁回了墨水瓶里。
  “要是我爸还在这儿就好了,”他叹道,“他总是清楚下一步要做什么,而我——我遇到困难从来就没法独自搞定。”
  “不,你不是,”她连忙说,“这只是需要时间,我相信会有办法解决的。或许我们该到书房去,查阅一些资料,这样的问题不可能无解。帕特罗夫先生在英国参与过另一次研发解药的工程,若不是有解决方法,否则他是无法做到的。”
  “噢,我想大概是归结于他的聪明才智吧,”艾尔林特疲惫地说,“我爸是个天才——你知道,而我不及他的十分之一,只是越来越蠢。”
  克兰拉径直走进书房,摁亮了电灯。“来吧,我们得找些办法。”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振奋、鼓舞,挥动了一下魔杖,那些大部头便从书架上跳下来,在地面上摞成一沓,哗啦啦地自动开始翻页。艾尔林特熄掉台灯,他总拿她没辙,只得随她走到了书房里头,尽管他的表情看上去不抱希望。
  他们在书房里逗留到深夜十二点,跳过齐格蒙特·巴奇和利巴修·波拉奇等耳熟能详的药师,直接专攻最为晦涩的大部头和最难懂的、历史悠久的老书,在霍格沃茨,这样的书只有在人迹罕至的书橱,或是禁/书区才有迹可寻,很多书放得过久,看起来快要散架。在他们都将要感到失望时,克兰拉叫了起来。
  “快看这个——”她手上高高地举着一个信封,激动地蹦了起来,“我从这本书的书封里找到的,这是一个大发现。”
  “那只不过是几十年前的老信件罢了,”艾尔林特说,“我爸妈偶尔会收到一些来自好朋友的信,他们总是得道多助。”
  “不,不是,”她说,将信封递给他,眉眼间闪烁着无法遏制的喜悦,“你自己打开来看吧。”
  地址栏一片空白,上面没署名,信封里厚实地塞了两卷羊皮纸,他将它们展开来,里面全是些感谢的话,满满当当地写了两叠纸,他下意识以为这是某位极度狂热的崇拜者来信,但他看到了署名。安西尔·格林诺。这令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信封里还塞着一张薄薄的光面纸,艾尔林特将它抖出来,他看得出这是从某一本学术期刊上面撕下来的,上面刊着一篇论文,仔细折叠好之后塞进了信封,发表日期是二十多年前,纸页已经泛黄变脆,但很平整,看起来收藏得很好。《预言家核心期刊》,二零二八年春季号,他的目光往下移,作者署名便映入眼帘。
  查尔斯·凯尔。
  艾尔林特惊跳起来。
  “我们找到他了——”他喘着气,声音因为过度地兴奋而变了调,“安西尔·格林诺,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他——我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