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夜长梦少
作者:飞雪and残剑      更新:2022-05-20 08:57      字数:5347
  玛丽亚发觉波莉安娜不同于往日,和前些天相比,她此刻心情显得格外愉悦,走路时哼着小调,脸上挂着一种有如置身梦幻的笑容,做什么都充满劲头,好比有人给她施了一种巨大的快乐咒语,幸福得把一切名词都忘了,包括忘了自己的名字。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之间有一台手术,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只有她仍活力四射,对付起病人肿胀的喉咙、病弱的肾脏和纠结的肠道,那态度就像面对一群刚出生不到半月的小猫咪。
  “你看起来状态好极了。”
  下班前的片刻功夫,她们在收拾药包、药罐与注射针剂时,玛丽亚这么说。
  “噢,是的,那是因为我又恋爱了,”她喜滋滋地说,“没错——又!”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玛丽亚说,她看着波莉安娜的眼神很温柔,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小妹妹,或是一个叫人疼爱的女儿。
  “嗯,真是老天保佑。”
  “好姑娘值得人疼爱。”玛丽亚对此这样评价。
  当天早上,波莉安娜醒来时,出乎意料地发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团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它正裹在她的被子里,与她贴在一起,毛烘烘地散发着热量。她吓了一跳,惊叫起来,下意识地将它踢下了床,大狗在地上翻了个身,从鼻腔里挤出两句委屈的呜呜声,接着变成了人。
  “你力气真大,”尤列亚坐在床沿上,低头俯视着她,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头发,“真是冷不丁的一下,看在梅林份上——我睡得正熟呢。”
  “说实在的,大清早发现一个会动弹的毛茸物件挨在自己怀里,很难不被吓着,”波莉安娜缩在被子里咯咯直笑,“再没比你更像人的狗啦。世界上哪儿有狗成天一声不吭地坐在医院跟前等人,对着人又哭又笑呢。”
  “看来我的演技相当拙劣。”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她顺势用胳膊搂住他,将他压回她的臂弯里,躺到床上,同她挨在一起。
  “天还没亮呢。”
  “是的,刚过了六点钟,”尤列亚说,望着窗帘间透出来的熹微光雾,“我睡觉不大踏实,总是容易惊醒。看在梅林份上,我们昨晚折腾完那一阵子,时辰可不早了。”
  “你几点钟上班?今天可是工作日呢。”
  “八点半,但我习惯早到些。”他说。
  “天还很早,你可以再多睡会儿的。”
  “你想睡吗?”
  “不太想,刚刚那一出已经把我弄清醒了。”
  “那我也不睡了,”他答道,“我想陪你讲讲话,随便聊些什么都行。”
  波莉安娜叹了口气。她搂着他的脑袋,将手指头钻进他的发丝里,一点点摩挲着,片刻之后垂下头来,在他的头顶上怜爱地吻了吻。
  “这是长耳朵的地方,”她用指尖分别点了点他左右两侧的头顶,“毛茸茸的,尖尖地翘起来——”
  “嗯,是的。”
  尤列亚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把身子往上挪了挪,将波莉安娜揽进臂弯里。他似乎更希望由自己抱着她。她咯咯笑,将他的胳膊拉过来,压到后脑勺底下枕着。
  “真是难以想象的事儿。”她窝在他怀里,倦懒地轻声说。
  “什么?”
  “难以想象我还能再一次与你这样亲密。”
  “若是你愿意的话,今后你将拥有无数次机会这么做。”
  他们都笑了。
  “你睡觉时非得变成狗不可吗?”她打趣道。
  “嗯,也不是非这么做不可,”他说,“若是你感到无所适从,或是对动物过敏什么的,我也可以不变成狗。”
  “唔,这倒不是太大的问题,”波莉安娜说,“但是女孩子们都向往着躺在男友的怀抱里,或是枕着爱人的胸膛入眠——你知道的。而不是搂着一只呼呼冒热气的、巨大的狗。”
  “那我今后就不这样做了,”他说,“这只是我近期养成的一个习惯——我住的屋子不太舒坦,窗户漏风,没有炉子和暖气,降温的季节相当难捱。所以在睡觉时变成动物,我会感到暖和一些,至少有厚实的皮毛包裹着我,若是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盖着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
  波莉安娜沉默了一下。
  “我在想,”她慢腾腾地说,“我们又回到彼此身边了,不是吗?”
  他没讲话,只是垂头望着她,一只手拨弄着她肩头一缕发丝,将它一圈一圈地绕在他手指上,然后松开,再重复以上过程。
  “我希望我们能够住到一起,”她说,“我真的——真的这么希望,不是偶尔来做客,也不是隔三岔五地上对方家里过夜,而是同居——一块儿做饭,挤在同一个盥洗室里刷牙,在沙发上紧挨着彼此,猜拳决定要看的电视节目。倘使你乐意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片刻的停顿,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彼此。
  “你曾经也将别的男人带到这儿来同你一起生活吗?”隔了一会儿,他低声问。
  “事实上,从未有过,”她摇着头,又急急补充道,“我确实曾将他们带回家里来过夜,但那只是极少数——极少数时候,少得我一只手可以数过来。但我从未和任何人生活在这屋子里,若是你感到介意的话,我——”
  “不,我不介意,”他打断了她,“我只是——”
  他在这儿欲言又止。波莉安娜大抵能够猜测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她从他的目光里将它们读懂。在我看不到的那些角落,你爱过谁,与谁亲热,和谁交往过,他们与你做了些什么,昨天夜里乃至曾经、你与我之间发生的亲密关系,又在谁身上排演过——这些事情他一无所知。他不是个喜好窥探她生活的人,她相信他也不会在乎这些,而这一切仍难免令他失落。
  他或许感到嫉妒,这一切本该属于他。她生命中由其他人——海因里希·弗朗兹亦或别的什么人来填充的日子,本该由他来填充。而出于种种不可抗力的因素,他没能这么做。
  他们缺席的日子就像是沙滩上画出的痕迹,被浪潮卷起又退离,却再也无法寻回。
  礼拜二的傍晚,安西尔·格林诺依照惯例下班早些,他整理完剩余的文件,便动身回家。在厨房里将土豆去皮后再切成片,放到锅里去炸,然后用魔杖指挥厨具们给鳎目鱼挂糊。约莫半个钟头之后,门锁咔哒一响,玄关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莉莉回家了。
  “嗨,亲爱的,”她轻快地跑过客厅,从厨房的门口探进来一个头,“有信——没写收件人的名字,也没写寄件人,但我寻思这是给你的,发件邮戳是从法国过来的。我在法国可没有朋友或是亲戚什么的。”
  她伸手递上一个信封,安西尔接过来,用魔杖点了点封蜡,它自动拆开了。他只消看上一眼,便抿起了唇,把信封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迅速地背过身子去,继续对付那条整个儿浸在面糊里的鱼。
  “今天晚上吃些什么?”莉莉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在他身后踮起脚尖,越过他肩头往锅里瞅,“我猜你要煎鱼——看在梅林份上,我饿坏了,在晚餐之前我还可以吃零食吗?我记得冰箱里仍有剩下的帕斯特利,还有橘子汽水——”
  “唔,我想最好不要,”他说,“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饭了,如果你现在吃了别的东西,你就再也吃不下晚饭了。”
  “噢,不会的,”她说,“我只会吃一点——只一点点,我保证我仍会留下百分之九十的胃来装我的晚餐,不叫厨师失望。”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就一点点。”
  莉莉高兴地笑了,她踮起脚尖,攀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他也侧过头来吻一吻她,接着她便像只小鸟儿一般跑出了厨房,打开冰箱。当她把蜂蜜芝麻糕端到桌子上、给自己倒橘子汽水时,厨房里传来乓啷一响,什么东西在地上碎裂掉了,她近乎是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她看到安西尔杵在橱柜与墙根的夹角,捏着信纸,脸色白得吓人,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他脚边摔碎了装面糊的酱碗,内容物洒出来,在厨房里溅得到处都是。
  “梅林的胡子!清理一新——”她吓了一跳,飞快地挥舞魔杖,将地板清理干净,“老天爷,发生了什么——”
  她扑过去抱他的肩膀,想要安抚他。他在她怀里筛糠似地颤抖着,片刻之后,他推开她,匍匐到洗手池边上拼命呕吐。这把莉莉吓坏了,仿佛突如其来的重重一击,她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她不知道、也不愿去猜信里写了什么,而她的手也在抖,一丝寒意顺着她的脊梁骨一路向下,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刺痛。
  过了好一会儿,安西尔停止了呕吐,一只胳膊抵着胃部,另一只手去开水龙头,将盥洗池里的污秽物冲入下水道,然后掬了些水漱口。莉莉注意到他一直用身子挡着,不想让她看到洗手池里的景象。片刻之后,他直起身子来,脚步浮晃地回过身,脸上依旧没有血色,失魂落魄地与莉莉对视着,嘴角古怪地擎动了一下,好比要绽出一个微笑来,想叫她放下心,而这显然不大管用,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是菲尔德写的信……我认识这个字迹……我知道是他——”当她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时,他低声地、语无伦次地说,“他说——霍顿死了……被他们杀死……”
  莉莉怔怔地望着他,手在衣服口袋里攥得骨节发白,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她似乎也忘了该怎样说话了。
  霍顿·克里瓦特是安西尔曾经的同事,一个性格单纯、乐观且充满正义感的小胖子——如今是个肥胖的中年人,喜好吃喝,开口时惯于欢笑。早在二十多年前,安西尔与他共同在菲尔德的办公室里任职,安西尔是菲尔德的二助,霍顿则是一助,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数十年之久,在安西尔结婚之后,莉莉亦与霍顿相熟。最初的日子,安西尔因犯罪记录而饱受白眼,霍顿则乐于为他打抱不平,尽管他一向愿意逞口舌之快,安西尔仍旧对此分外感激。他难以想象与他坐在巴黎市政厅对面某间小咖啡馆、说着“我是独身主义者,你忘了”一类玩笑话的人,十天之前仍热情洋溢、快乐非凡,此刻却变成了冷冰冰、毫无生气的、躺在棺材中的人,这些变化发生在一夜之间,像这样突然而至的残酷的死,再没有比这更难以置信、更令人恐惧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吃晚饭,没人有咽下任何食物的胃口。他们甚至没讲多少话,也不交流,电视关着,她握着他的手坐很久,整间屋子里静得就像死去一样。一直到时辰晚到不得不就寝,他们先后洗了澡,安西尔走出浴室时,莉莉裹在被子里,睁着眼睛,脸冲着墙静静躺着,似乎在沉思什么。安西尔钻进被子里,手臂环住她的腰,从后面搂着她,她的掌心覆上他的手,摸了摸他的手背,他们就这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
  “你还没睡,是吗?”半晌之后,他悄声地、慢慢地说,“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随后他又低声地补充道。
  莉莉没说话,而是翻身过来,面向他躺着,将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地贴着他的侧脸,抚摸着他的下颚,目不转睛地、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听着,亲爱的,”他小声而疾速地说,“从下周开始,你收拾东西,去到你爸爸那儿住上一阵,把莉莉安也带上,别让她留在她自己的公寓里了。这件事情谁也别告诉,詹姆、阿不思和雨果也不行,你们得去一个更——更稳妥——更安全的地方,波特先生知道该怎样办,他能够把你们保护得好好的,一直到——”
  “那么你呢?”莉莉打断了他,她的声音由于惊慌而颤抖起来,“你也同我们一起,是吗?”
  他沉默地望着她,好一阵子什么也没说,而她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一切,一种紧张的、恐惧的预感忽然攫住了她。
  “我决定去法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下周就走。”
  她愣愣地望着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将后槽牙咬在一起,她害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声来,因此一声不吭。她无力讲话,但她知道自己该说、必须说些什么来阻止他,她不能允许他这么做——想到她失去他,并且是永久地失去他的可能性,她就感到畏惧。
  “这是非去不可的——对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挤出这句话来,“是领导——上层派你去的,是吗——”
  他摇着头,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她,她甚至从他嘴角看到了那么一丁点笑容,但或许只是她紧张心绪之下的幻觉。
  “不,是我自己想要去的,”他说,“九月底我在巴黎时,霍顿同我谈过这件事情。我这些天来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抱歉我瞒了你这么久,但我确实无数次想过这件事情,我现在该下决定了,而且我不得不做这个决定了。”
  又一次沉默,一种酸楚堵上她的喉头,他的怀抱很暖,但她感到自己的心凉了,也逐渐地、痛苦地收紧了。
  “他们缺一个精通酊剂渗透压算法的人,但我懂得应当怎样算,我在监狱里那段日子,参与了一些解药的研发工作,我明白应当怎样算,”他说,“这正是他们需要的,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许多事情将因此而改变,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已经犹豫得够久了。”
  “那是很危险的,该怎么办呢,”她抑制着哭腔说,“如果……我是说,那莉莉安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一切都将糟透了。”
  “是的,的确如此,”他轻拍着她的后背,“所以我们得避免更多的危险发生——曾经有人对我说‘做研究这事,就得有这样的劲头,你不去做,就会有别人替你,都是一样的’。我的朋友们,我的同事在奋力工作,而我却好好地呆在家里,你也不期望看到这样的我,对吗?”
  莉莉没有回答。
  “别哭——别哭,你在波特先生那儿,一切会很安全,莉莉安也会很安全,”他伸手给她擦眼泪,看她一声不吭,他又保证道,“我会尽快——尽快赶回来,快得就像一眨眼,不会有事的,我将非常小心,什么也不会发生。”
  她紧偎着他,但不再说话,似乎一切都已做出决定,她也没有再反驳的理由。那天晚上他们都无法入睡,一直睁着眼睛,他们聊了些天,谈起他们的少年时代、他们所经历的种种以及长大的女儿。下半夜之后,东方的天空开始绽出朦朦亮光,从麻纱窗帘透进来,他们逐渐可以看清室内物品的轮廓,他终于抵不住疲惫而睡着了,而她仍难以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喉头堵得慌,无法喘上气来。她觉得自己该再和他说些什么,努力劝他留下来,或是跳起来将他责骂一顿,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她仍有挽留他的机会——但她隐约知道,她不该——也再无法阻拦他,此刻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徒增烦恼。
  破晓时分,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在晨光中静静地、久久地凝视他安静的睡颜,伸手去抚摸他漂亮的鼻梁骨和微张的嘴唇,阳光透进窗户,像是金色的液体,充满整间屋子。她望着他,眼泪却不停地直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