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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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难消 更新:2022-05-20 07:47 字数:10199
第八十五章楚国
北境这处绝灵之地, 千万年来分分合合, 诸国林立,势力沉浮, 昔日的十七国如今已成了七国, 而其中最为强盛的,要数十七年间又兼并了四个国家的楚国。
十七年过去了,未曾料想, 昔日的楚帝,竟是仍旧在位。
这番变化,让温陶觉得惊奇的同时,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楚国数百年变法图强,楚帝自身雄才大略, 又有修士相助,当年能吞并魏国, 如今又能灭掉其他四国, 成为北境最强的凡人国度, 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且楚国是北境强国, 如今更是几乎成为北境第一强国, 身为楚国君主的楚帝, 若是没有一些延年益寿或是保养身体的丹药, 那就是个笑话了。
昔年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潍浔城, 也被重建成了周围诸国中最为煊赫庞大的一座城池。
温陶独自一人行走在街上, 周围人声鼎沸, 热闹非凡。
乡音入耳, 带给她从心底深处的一股暖意,然而鼻尖微酸的同时,乡音无改更多的带给她的,是一股让人觉得发凉的陌生感。
十七年时间,她早已习惯了中州修行界的风土人情,口中说着的,也是一口中州修行界的官话。按着修行者的岁月来算,她明明仍风华正茂,甚至算得上是初出茅庐,回到故土却是乡音已改,记忆难寻。
街道边有卖特色吃食擦酥的小贩,温陶包了几卷点心,付钱时,随意问了几句以前记忆中的几个熟悉的地点。这些地方,有赌坊,有秦楼楚馆,也有一些暗巷或是寿材店,无论什么时代,这些地方都是最用的上义庄的地方。十七年过去,有些早已换了老板,有的已经落败,但也有坚*挺着的。
温陶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对接下来的打算也有了几分把握,看着天色已晚,遂寻了一方客栈歇脚,想着明日再去打探一番有关席彧和温贤的消息。
只是等温陶连续问了两家客栈都没有空闲房间后,才得知近日春闱在即,潍浔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在半月前就已经被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们订下来了。
温陶苦笑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脱离凡人界已久,竟是忘了如今春闱在即了。现在是三月末,四月中春闱,估计最近两个月,城中都是人满为患。
客栈掌柜的见温陶出手不凡,又兼之哪怕她用易容玉稍作修改了容貌,亦是容貌不凡、气质不俗,显见的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弟,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差钱,遂殷勤的介绍道:“客官若是手头阔绰,咱们这客栈里是没地方了,可城里头空着的宅院不少,牙郎手里捏着的赁条也多,有不少宅院都是能直接入住的。”
温陶刚出声细问了几句,就听得外头一阵喧扰,客栈门外瞬间就涌进来了一大批身穿青衣道袍的人。
纶巾青衣,气质斯文,一看便知是进城来赶考的学子们。
他们旁若无人的讨论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各个神情激动,眼眸闪亮,几乎将温陶和掌柜的彻底忽略了,可见这谈话的内容有多么吸引人。温陶听了几耳朵,才知道众人刚从“状元楼”回来,话里话外谈论的,都是今天在状元楼以文会友的交流大会之情景。
众人谈论的,多是些诗词歌赋经义之流,又或是今年能夺得三甲的各地三元和黑马选手,温陶听了几耳朵就没再听下去了。
她忽而想起席彧来。
毕竟是最艰难刻苦之际相遇的,即便后来分道扬镳,温陶也还是记得他。
温贤尚还在世时,就曾说过席彧读书有灵气,经义史籍几乎是过目不忘。温贤毕生所见,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天才人物,饶是温贤自己和温陶,也觉颇有不及。每当温陶研究阵法符箓入迷,即便查看了江步月留下的资料也多有不解时,也偶有会想到席彧,若他能修炼,当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了吧。
可惜,席彧天资高,却没有修行的天赋,身体也不行。一晃十七年过去了,算算年纪他如今也是三十而立了,若是温陶再晚几年来,以他的身体健康水准,怕是很可能已经陪伴温贤去了。
这么一想,温陶心下就不禁生出了一丝紧迫感。不过好在这帮学子给了她另一条思路,席彧身世清白,在科举一途又颇有灵气,很可能已经参加过了往届的科举,甚至很有可能,他就在这批以求功名的学子中间。
不管怎么说,席彧,如果按着十七年前的那条路走下去的话,他如今很有可能是个读书人。
这样一来,寻找范围顿时就缩小了许多,温陶许是可以从历届科举的学子和昔年席彧求学时的书院去查探消息。
这一番所思所想,不过发生在刹那间,等到温陶下定决心要去找牙行租赁房屋顺便去书院看个究竟的时候,大堂内的那些学子们仍旧议论个没完,甚至越讨论越兴奋,话题逐渐地歪到了此次科举的主考官身上。
一学子兴冲冲道:“听闻这次的考卷是席丞相所出,我等真是大幸,能有幸得到席丞相的一番指导啊!”
另有学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席丞相才高八斗,卓尔不群,上能率领百官,下能礼遇百姓,实在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
“我看你是想说席丞相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又简在帝心,所以是我等读书人——”
一行人吵了起来。
温陶就在一侧,听他们七嘴八舌争论的,也无非是楚国丞相的为人处事与功绩与否。
言语中,这位席丞相的形象,不过在几位学子的三言两语中就被勾勒了出来。
这位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席丞相,年纪轻轻位极人臣,为人处事雷厉风行果决狠辣,偏又才高八斗容貌出众,可谓是一干世家子弟和学子们敬仰的对象,也是诸多闺中女儿思慕的对象。
温陶注意到,尽管有少数几个学子拈酸含醋的说这位席丞相如何鼓弄权势,如何两面三刀,却不过眨眼间,就被诸多学子们口诛笔伐地制止住了,随后忿忿不敢言。
看来这位席丞相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也是非比寻常。
温陶从鲁国赶路而来,三月间都日夜兼程,少有投宿客栈之时,是以楚国境内发生的大小事情,她只知道楚帝十七年兼并诸国这样影响整个北境的大消息,但即便如此,这位年纪轻轻就简在帝心的席丞相,温陶也有耳闻。
哪怕是在楚国的穷乡僻壤之地,也有百姓闲谈之时会偶有谈及这位远在帝都潍浔的大楚丞相,说他是一个多么不畏强权、为民争利之人。
是以此时甫一入潍浔就又听得诸多学子谈论此人,更甚之有不少学子为了此人神情激动地与同行人当街对峙,由此可见这位席丞相的不同凡响。
听着众人谈论的同时,思及这位席丞相与席彧或许是同宗,温陶也生了几分好奇心。待得诸人谈论一番,准备三三俩俩散去之时,温陶忽而问:“敢问,这位席丞相,姓甚名谁?”
温陶方才未曾说话时,因着易容玉的缘故,她习惯性地收敛气息,哪怕是站在一干学子身侧,诸人也少有注意到她的,但此时她一开口说话,众人才反应过来身侧有这么个人在,一侧头一抬眼,就不禁有些呆住了。
哪怕是修饰过了容貌,但浑身飘渺如仙的气质和皎若明月的容貌还是让温陶一下子犹如暗室之明珠,诸多学子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过这些人好歹是整个楚国的顶尖人士,自幼熟读诗书,见温陶是个女子,不敢多看,只是惊艳了一下就微微侧开了目光。
一国字脸的中年学子看温陶眉眼微蹙,稀奇道:“楚国境内,竟还有不知席丞相名讳的人?”
温陶不语,一旁的掌柜道:“这位客人今日新到,许是别国来此游学投亲的。”
如今楚国大势所向,在整个北境都有赫赫威名,别国学子游学至此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稀奇的是,温陶一二十出头的女子,看着还气质非凡,显然出身不凡,却孤身一人游学至潍浔。
有人回道:“席丞相的名讳,岂是我等能随意说与一女子听的。”
方才唱反调的学子立刻回道:“又不是当今圣上,不曾避讳什么的,直说便是了,席丞相讳淮良。”
听闻不是席彧二字,温陶心下闪过一丝失落,面上却不显,又问了一句:“敢问是哪两个字?这位席丞相如今年岁多少?”
问的多了,有人讥讽道:“莫不是又来了一个痴缠女子,竟是想通过咱们来打探打探席丞相的消息来了,也不看看你自己——”目光触及温陶时,口中的话语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温陶惊于这位席淮良在仕林中的名声,更惊于他在女子中的名声,一时也不再说话,只略略点头道谢转身离去了。
临近春闱,客栈客满,牙行的生意也火爆,不少长年累月空着的宅院都早早地被订走了,尤其是靠近北城和南城之地。温陶加了两倍的价钱,才在傍晚订下了自己暂居的别院,跟着牙郎到了城南大桥坊的一座清幽小宅院中。
宅院不过一简单的四合院,院中有水井,亦有一枝繁叶茂的槐树,虽算不得多精致,却是干净整洁。
温陶也没打算多居,只等祭拜温贤,与席彧终别之后就回中州,再者她一介修行人士,风餐露宿都过来了,如今有院有屋,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文书交付后,牙郎笑得嘴角裂开,明显对温陶这个冤大头很有好感,拱手连连作揖,还想给温陶介绍介绍几处店铺,被拒绝也没什么不满,乐呵呵地走了。
暮春三月,暮色四合,温陶笑笑,刚要关上院门,突抬头看了一眼。
斜对面的一户人家的院门微微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苹果脸蛋,一双稚嫩却水灵灵的眸子正好奇地看着温陶。
一个看着不过七*八岁大小的女孩。
温陶朝她笑笑,她忽而一惊,飞快地掩上了院门。
温陶阖上门,回身用目光丈量了一下院子和院内大大小小的五个房间,将这小院的所有情况暗记于心。虽然天色已黑,她未曾点灯,但远甚于常人的目光让温陶将院内看的清清楚楚。
她谨慎地取出一方防御阵置于院内隐蔽之地,及进屋,又在卧室布置了一方聚灵阵。
随后,温陶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白天人多嘴杂,热闹非凡,温陶虽有所觉却不敢多加试探,只能习惯性地用易容玉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和修为,装作一游学至此的普通凡人。
她这般谨慎不是没有缘由的。
昔年魏国有国师,鲁国有国师宇文娉,而驰名北境的楚国自然也有国师。
对方气息强大,犹如暗室荧光,天幕明月,甚至丝毫不曾低调的将自己的修为气息外泄。
金丹期。
皇宫中有金丹真人坐镇。
无怪乎楚帝这些年行事高调,楚国亦是雄心吞象。
虽然温陶有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法宝和底牌,但说到底,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儿,温陶只是回来找个人就走,她不想多惹是生非。
盘腿回复灵力一整夜。
北境灵气稀薄,饶是用了聚灵阵亦是稀薄的不能看,温陶只能拿出灵石镶嵌。好在她如今发了一笔横财,中品灵石不缺,这才能这般财大气粗。
从平临城离开一年之久,这一年来虽忙着赶路,但所见所闻却让她心神开阔,再加上一直以来温陶的心境修为就高于灵力修为,按着现在吸收灵力的速度,再要不了几个月,卡在筑基三层将近两年的温陶有把握进阶筑基四层。
翌日一早,温陶离开小院,打算去以前的书院打听一下席彧的事情。
已是四月,天亮的早,院门打开,一道暖阳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温陶微微眯了眯眼,就看见昨夜偷偷在自家院门前偷看她的那小姑娘也打开了院门。
那红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生得粉雕玉琢,举止可爱,正跟在一妇人身旁。那妇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面色有些苍白,看着身子有些单薄乏力,但眉眼温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和宁静的气质,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虽地处城南鱼龙混杂的大桥坊,但观这明显母女两人的衣着打扮,虽算不上绫罗绸缎,但也是细布柔缎,可见并不家贫。
身为对门邻居,一大清早地两方打了一个照面,均是一愣,随后面带和气地笑着点点头,随后一方朝南一方向北地离去。离去时,温陶明显地察觉到,背后那小姑娘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身上,带了几分好奇之色。
温陶侧头看她们宅院的牌匾,一面微有青绿锈痕的牌匾上,正刻了这户人家户主的姓名:姜帜。
温陶瞥了一眼,随后匆匆离去。
她先去十七年前席彧曾去过的书院寻那老夫子,老夫子尚在,精神头尚可,提起昔年那聪颖的学生亦是赞不绝口,问及席彧下落却是一问三不知,再言,便面露恍惚之色,连声啧啧叹惋,仿佛十七年前已是孤身一人的席彧早已不在人世了一般,看的温陶都不忍再问。
温陶离开书院,又接连去了几个记忆深处的地方,一个上午过去了,得到的消息却是寥寥无几。甚至因为如今不差银两,温陶出手大方,赏银阔绰,也没能再得到多少昔日的消息。
很快,一天就过去了,温陶败兴而归,不过好在她早有预料,寻人,尤其是寻找十七年前的人更非易事,这是一件长期耗银子耗费精力的事情。
这日晚归,因了心情沮丧,温陶未曾买些记忆中的特色糕点,两手空空回了小院,巷中,再次遇见了姜家的小姑娘。
身着红衣的姜家小姑娘和邻近街坊的几个小孩儿一起在巷口处踢着蹴鞠,不远处树下歇息着的两三个发已花白的老人间或地朝着玩的正兴的几个小孩儿张望一眼。
温陶从几个小孩子身侧走过,在地上滚了几滚的球囊突然从一旁被踢起,直直地朝着温陶而来。她轻轻一侧身,就轻易地躲了过去,右脚微抬,就踢了起来。温陶身形运转,身体灵活,心神转念间,就将那圆鼓鼓的球囊在脚尖踢的宛若绽开的花蕾,堪称是得心应手,各种技巧看得人眼花缭乱。
温陶一个横腿扫过,一声“接着”喊出口,将腿上的球囊踢到姜家小姑娘身侧,她亦是身形敏捷地接住了球,上下颠了两下,随后将球传给了一个男孩,见温陶仍看着她,笑意盈盈地朝她笑了笑。
温陶也笑了笑,一日以来的毫无所获也多了丝安慰。
接连数日,温陶都未曾得到有关席彧或是温贤的半点消息,她提及城北烛阳江侧的义庄,所知者不少,但是提及席彧的下落或是温贤的坟墓迁往何处,却是所知者寥寥。
毕竟十七年过去了,潍浔城人来人往,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朝中大小官员的风*流韵事乃至他国质子们的糗事都传的沸沸扬扬,何曾有谁还能注意到多年前一个微不足道的街边的路人呢。
将近小半月的早出晚归,时间长了,温陶也就慢慢熟悉了对面邻居的一家。
姜家。
户主姜帜走南闯北,是一位在凡俗界称得上武艺高强的镖师,温陶曾听街头巷尾的人闲聊时提及过他。他武艺不错,在江湖上算得上一流好手,住在这里的是他的妻女周筠娘和姜小婉。不过,因为姜帜这段时日走镖外出,是以温陶暂居此地一月,仍旧未曾见过他的面,对这位小婉口中顶天立地的父亲,也只是只闻其事未见其人。
大桥坊鱼龙混杂,周芸娘哪怕早已不是什么年轻的小姑娘,但她相貌气质皆为出挑,能在丈夫姜帜不在的时候亦能护住自己和女儿,她所表现出来的,也绝非表面上的那般温婉可欺。
时日一长,温陶和周芸娘及姜小婉母女俩也熟悉了起来,两人见她一介女子也是孤身在外,不免生了几分感身同受,两户人比起旁人便多了几分亲近。
温陶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白天里到那些相熟的地方花些银两打探消息,傍晚归来时到夜市上买些糕点果子,回来时有时会碰见姜小婉和几个孩子踢蹴鞠,温陶就将糕点果子分了给他们,有时又碰见姜小婉在自家院中荡着秋千,她娘亲周芸娘在旁刺绣,温陶就会进去与他们说几句话,一派怡然自得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以说,周芸娘和姜小婉母女二人的存在,多多少少减轻了温陶遍寻席彧和温贤未得的失落和紧迫感。
她终归不是凡俗中人,是要回中州的。
及至四月中,春闱将将结束的第二日,找寻了一个多月的温陶终于从某个底下赌场的老油条那里得到了一点消息:
十七年前某个早春日,楚帝曾带着兵马在城北义庄一带出现过。
帝王出行绝非小事,哪怕楚帝不是个爱装面子的家伙,但他带着一干将士出宫出城,饶是过了十多年,也总还是有些念旧的老人记得的。
温陶如坠冰窟,她本打算一找到席彧的下落待得与他叙旧一番,了结凡俗干系后便可放下一切潜心修行,如今看来却是落得了个空。
身为前朝皇裔,温陶很清楚一旦被帝王找到的下场如何,这也就是她当年为何与温贤扮作乞儿后又扮作孤苦爷孙的原因。
大隐于市。
可是没有想到,最终还是被楚帝给找到了。
这般大的阵仗,怕是楚帝毁了温贤的墓,再杀了席彧,那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温陶头重脚轻地回了小巷,她承认,刚听到这么一个消息的瞬间,她有潜入皇宫杀了楚帝的想法,但冷风一吹在,这股热血瞬间就凉了。先且不说事实真相如何,但说皇宫中那从未出过宫却每时每刻都在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的那位金丹修士,就不是自己能对付的,更何况,温陶若是真对楚帝出了手,会不会惊扰那位金丹修士是必然的。
温陶面色一片黯然,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愣愣地站在巷口,衣角左侧被什么力道轻轻拉了拉,温陶回头张望,就见姜小婉站在她身侧,拉着她的衣摆仰头看她,脸上带了几分担忧。
姜小婉温声问:“温姐姐,温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呀?给你吃桃酥糕,我娘亲新做出来的!”
她抬手,手心放着一块尚有些温热的桃酥糕。
姜小婉继续道:“温姐姐,你要真有什么烦心事,也别皱着眉头,我爹爹每每有烦心事这么皱着个眉头的时候,我就给他娘亲做的桃酥糕吃,他就会笑了。”
温陶听闻,笑着接过桃酥糕,摸了摸姜小婉的脸,牵着她往回走。
许是在孩子心目中,父亲总是个高大的形象,纵然温陶未曾见过姜帜,姜帜也有两个月未曾归家,但姜小婉口中每日挂着的,仍是姜帜。这次哄笑了温陶,她就又滔滔不绝的说起姜帜来。
温陶听得不住感慨。
她低头看姜小婉,她笑意盈盈,笑脸红扑扑的,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这份可爱在她眨着眼睛说起自己的父亲来的时候,就更添了几分。温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饶是他已逝世多年,甚至温陶的记忆中对这位幼年就离去的父亲的记忆不过寥寥,但她幼时翻看帝王起居注,翻看他留下的墨宝,却总有父亲还陪在身侧的感觉。
便是年少失父的温陶也对英年早逝、曾下过重大失策的父亲怀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情怀,更何况是姜小婉。
翌日,四月十七,温陶再次来到了那座赌场暗桩,又前往礼部和吏部衙门,花了些时间精力查到了当年禁卫军统领和随行人员的名单,随后一一挑选拜见。
十七年过去了,当年随行人员中,死的死,调离的调离,身处禁宫的身处禁宫,幸而还留下了一小将。
金钱可以贿赂他人,权力使人闭嘴,但有着蜃珠的温陶,通晓种种凡人所不知的手段,她想要得到当年的真相,只要当年知情*人未曾死绝,她便能得到答案,无人能拦。
温陶得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只是等她回过神来,却又不得不佩服起来,佩服楚帝的为君之道。
温贤的坟茔被迁往魏陵,陪葬在温陶先父陵墓旁,席彧却被他带走,加以悉心培养。
两人的下落都得知了,只是温陶的心情却是复杂的难以言说。
说怨愤,倒不至于,说感激,却是万万不能。
身处热闹非凡的街头,分明是四月暮间,正是人间气象万新之时,温陶却觉得有些可笑,头重脚轻地,晕晕然不知其身何在。
周围人群熙攘,叫卖声不绝,三俩成群游街的学子和妙龄女郎们相映成趣,隔着人群张望,温陶身处其中,被人群簇拥着向前。一时春风乍起,香风阵阵,脂粉香合着街道旁酒水茶食的香味,熏得人头晕目眩,愈发不能清醒了。
温陶被人群簇拥着向前走了几步,忽而天色微变,冷风乍起,如铜钱般大小的雨滴打在人脸上,人群痛得一激,三三俩俩的避雨开来,她才缓过神来靠边站在一处屋檐下,目送着人群远去。
春雨来的又急又快,不消一会儿的时间,街上的人群就散的一干二净,雨滴顺着屋檐如幕帘般落下,迎面的风带着些潮湿的水汽,身后茶楼里的茶博士的声音响起;“客官,这天公要下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进来坐坐,喝一壶茶呗。”
温陶应了,遂转身,选了一方雨棚旁的桌,点了一壶茶,坐下慢慢喝。
区区春雨,对温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周围都是人,她在潍浔扮作凡人生活已有两月之久,身上的衣着打扮也渐渐趋于本土化,未作掐诀避雨的打算。
再者,心思杂乱烦絮,在这里静会儿心,正如了她的意。
茶楼处在闹市一角,大堂内有三三俩俩进来躲雨的客人和学子,一旁醒目一敲,说书人开腔,谈起的又是席丞相的事端。
这次说的,是这位名震潍浔城的楚国丞相席淮良如何明察秋毫,为南方一死牢的犯人洗刷冤屈的故事。
说书人口才好,将那凡人的冤屈、恶人的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和微服私访的丞相席淮良的低调内敛聪颖表现的淋漓尽致,众人不禁拊掌大喝,满堂喝彩,纷纷丢了铜钱打赏。
茶博士轮着盆碗到温陶身前时,正巧一行人披着雨幕进来,他们身上带着水汽,掀起挡雨的竹帘,迎面带来一股湿润微微泛冷的风。
进来的当先的一个朱砂冠袍的青年男子听得茶楼里说的正是席淮良的事迹,又见大堂内坐着避雨喝茶听书的客人们大都是兴致勃勃,一副颇为神往的模样,当即蹙了蹙眉,皱眉道:“席淮良这厮,也不过一沽名钧誉之人,也就你们这些市井之人喜欢传些那些不尽实情的故事了。要什么他席淮良急智破案,又或是救济灾民、舌战四国,都不过是他该做之事,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地坊间传颂!”
“何谓该做之事,何谓不该做之事?”当即有听客忍不住为席淮良发声。
有人辨认出了这新来的锦衣男子的身份:“小公子看着眼熟,莫不是柴郡王府上的世子?”
潍浔城向来不乏爱八卦的人士,尤其这里是八卦集中区的茶楼,听书人的消息来源最多了。那被打扰了生意的说书人当即笑笑,道:“世子莫不是为了湖阳公主一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看着席丞相不顺眼了吧?!”
“席丞相高风亮节,文可□□武可定国,济世救民驱除鞑虏无一不精,倒是比你这膏粱纨袴的事迹更要值得说书传颂了!”
在场众人遂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楚帝幺女湖阳公主倒追丞相席淮良的一干事迹。
楚国民风开放,公主倒追大臣,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只不过这事是公主引起的,牵扯上了潍浔城内风评最好的丞相席淮良,又牵扯上了这位明显纨绔二代的郡王世子,显而易见的是件大新闻了。
温陶近两月来打探席彧的事情没打探多少,倒是对这位同样姓席的席淮良的事迹听了个七七*八八,对这件事也有耳闻。眼见着堂中的事情俞吵俞烈,那涨红了脸的柴郡王世子更是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温陶放了块银锭子在托盘上,对着茶博士笑笑,随后起身,要走的模样。
茶博士立马道:“客人,这雨下的正大呢,您这就要走了?”
温陶本坐在窗边默默无语,众人方才因着说书人和柴郡王世子的事情分去了心神,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此时站起身,被茶博士搭话,倒有不少人看到了温陶。
离得最近的柴郡王世子微微一侧头,就正见的温陶对茶博士抿唇轻笑的模样,不由得浑身一激灵。
他家世不错,自幼见过不少美女,其中要数楚国第一美人的湖阳公主最为他倾心,但此时一较之下,竟觉得这茶楼里不过偶遇的穿着青衣素袍、鬓发微挽的女子,比那牵扯着他心神*的湖阳公主更要来得让人惊艳。
有那么一刹那,他都要觉得头晕目眩了。
他立马换了副神色,方才的阴沉脸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翩翩浊世公子的模样,他皮相生得不错,二十年金尊玉贵养着的皮肉和一套行头更是添了不少光彩,这么一正经起来,当即是一众躲雨的人中最显眼的那个了。
柴郡王世子拱手作揖对温陶笑道:“是我眼拙了,竟是不知姑娘竟在此地避雨,方才那番话,可真是叫姑娘看了笑话了。”
温陶摇头道:“世子说笑了。”她起身,拨开身前挡雨的竹帘,微微俯身走出去,走到茶楼的屋檐下,看着正举了一把油纸伞走过来的姜小婉,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柴郡王世子不依不饶地追上前问:“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芳龄多少,可曾婚配?”一抬头,正见着温陶的笑,更是觉得痴了,他正要抬手去问温陶,却见她理也未理自己,径自地蹲身,和那着红衣举着油纸伞的小姑娘谈笑起来。
温陶忙抱了姜小婉在怀,让她撑着油纸伞罩着两人,顶着雨幕就离开了。
雨中漫步,温陶抱了姜小婉在怀,一股甜腻腻的桃花酥的香味扑鼻而来,合着她头上簪着的栀子花的香味,在雨中清风里,不浓不淡,香味正好。
温陶问:“小婉,雨下的这么大,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接我了?”
姜小婉娇声道:“是娘亲说的,娘亲说温姐姐出门时一向不爱带东西,眼看着就要天公下雨了,你肯定要在茶楼里躲雨听书啦!”
温陶笑笑,搂着姜小婉的臂膀紧了紧,语气亲昵,口中却责怪道:“温姐姐是个大人了,哪里还需要小婉下雨来接了?下次你就莫要听你娘亲的了!走,温姐姐带你去买栗子酥!”
姜小婉缩在温陶怀里,两只胳膊有些费劲地举着花了桃花的油纸伞,她咯咯地笑着,用头颅亲昵地蹭着温陶的脖子,又将手中的油纸伞撑着转圈圈。
雨滴落在旋转着的油纸伞上,雨幕一圈又一圈的散开了去,眼前一片青玉碧色,水天相连。
柴郡王世子眼巴巴地看着温陶抱着姜小婉在雨中离去,他眼睛好,甚至看清了温陶未曾沾到半点雨水的袍角,干燥,却在风雨中微微拂起。脑海中的疑惑转瞬即逝,他想的是另一件让人觉得倍感唏嘘的事情,他边叹气边摇头地道:“诶,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没想到已经嫁人生子了,女儿都那么大了,真是不知便宜了哪家的混账,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柴郡王世子忿忿不平,长吁短叹地掀开竹帘又进了茶楼,打算与这群冒犯他的“刁民”来大战个七十二回,却未曾听见里头的喧扰声音,不禁心下暗自生奇:这帮子人,怎的他一出去,就都偃旗息鼓了?他身边的人莫不是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及至进了大堂,柴郡王世子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一看,方才空无一人的楼梯口正站了一身着紫袍的清隽身影,那人目光沉沉,正望着自己,面色平静无波。
他负手而立无声无息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柴郡王世子看到过的被百官簇拥着的时候的他。
席淮良。
一想到自己方才的非议竟是被正主听了个正着,柴郡王世子的膝盖就忽而一软,若不是身旁的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他,恐怕他就已经倒下去了,他嗫嚅了道:“你你你……席淮良!你大白天的,神出鬼没的想干嘛!真是想吓死本世子嘛!”
席淮良却是看也未看他一眼,径自下了楼梯,停在了他身前。
柴郡王世子两腿站站,几欲倒地,却硬生生地被身边识眼色的人拉开了去,让出一条道路来。
席淮良伸手掀开竹帘,抬腿欲走之时,忽而撇过头,看了柴郡王世子一眼,冷冷道:“世子,有些人——”
他张了张唇,顿了下,似乎是考量了下用词,换了个说法,继续道:“有些存在,绝非你能妄想的。”
说完,席淮良已是离开了茶楼。
楼外下着大雨,堂堂楚国丞相,却是不带奴仆,不带伞的从茶楼中出来,任由雨水打湿了衣服,径自离去。
半晌,柴郡王世子回过身来,他哆嗦了下身子,跟两侧的人道:“席淮良这厮……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湖阳公主吗?”
身旁颇有眼色的跟班顿了下,不知该不该说,他觉得,席丞相话中的那“人”,更像是刚刚才被这位世子看重的已为人母的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