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因果,人世陌
作者:
聿衍沧海 更新:2022-05-11 22:28 字数:4475
飞花迴箫,毓秀灵山,处处遒劲苍翠,时有灵禽栖息,百年如昔的云渡山,不论经历多少战火纷扰,依旧佛气缭绕,清圣幽静。嗜血族之乱彻底了结之前,擎海潮受邀与雪芽暂居云渡山,除了他自己的银盌盛雪,云渡山可说是最令擎海潮满意的所在,除了四季如春没有一丝飘雪,其他景致皆合乎心意。尤其是佛字岩旁的这株茂盛的月华树,世上竟有人与他习惯相同,爱好垂箫于树以听天籁。且不论弦上玄相助他们父子多次,想必弦上玄的师尊,这云渡山的主人,百世经纶一页书定是个极风雅的高僧,有机会真想当面一会。
雪芽的状况比之前好了很多,但他年幼难以克制嗜血之性,这段日子常有焦躁不安渴望饮血的状况,擎海潮与弦上玄商议后,不得不将雪芽一直锁在禅房内,准备一些玩具分散他的注意力。无奈之举,不得不为,负手立于月华树下品箫,擎海潮静默无言,思绪翻涌怀念旧日时光。
山下,踽踽而来一条踟蹰身影,脚步沉缓,带着犹豫与迟疑,一步一步,慢慢踏上山顶。迴风未停,箫声未断,来人不发言语,静静候在擎海潮身后,熟悉的佛气随着迴风飘散,与月华树辉映出点点金芒。
“嗯——自你踏上山顶,箫声忽转滞噎,是遇见什么为难之事吗?”如此守礼恭谦不忍打扰他人赏乐雅兴的佛者,使擎海潮愈发敬佩,也不多耽搁时间,转身关心道。
但见甫从琉璃仙境归来的弦上玄面有难色,手中握着一卷画纸,沉吟半晌才开口:“前辈,嗜血者之乱已经解决了,疏楼龙宿已与中原正道达成协议,宣布退出江湖深山隐遁,再也不会出来为恶。”
“这是好事,为何你似有难言之隐?”
“因为……雪芽他……”
弦上玄还未说完,擎海潮马上接话:“若是疏楼龙宿能改过自新,吾与雪芽也非量小之人,恩恩怨怨几时休。旧事不论,吾并不想报仇,只是雪芽的嗜血体质,该如何祛除?”
“吾已将宁闇血辩译本交予龙宿,待他研究过后,想必会有解法。”见擎海潮未置可否,弦上玄踌躇地继续说,“前辈,吾听闻龙宿曾将雪芽误认为是他逝世多年的故友,可有此事?”
“嗯,非是误认,乃是事实。”
“哦?可否请前辈详述由来?”
擎海潮遂将龙宿带他们去道境以后发生的一切向弦上玄描述一番,听着毫无印象的往事,弦上玄脑中一片空白,连他自己都怀疑他是否真是雪芽的一部分。
“正因如此,吾当时才以为疏楼龙宿断然不会伤害雪芽。”擎海潮忿忿地说,“谁知他原是沽名钓誉之辈,利欲熏眼,狼子野心。”
“唔……”弦上玄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看手中画卷,将它递给擎海潮,“前辈,可识得画中之人?”
擎海潮接画一观,疑惑道:“此人便是雪芽的前世,疏楼龙宿口中的故友。这张画,吾曾在疏楼西风见过,吾记得画中人名叫玄鸣涛。”
“玄鸣涛?”脑识无端掀动一阵波澜,弦上玄不由一愣,心中泛起些许悲伤,却还是什么都没想起。“唉,前辈……”弦上玄缓缓理了理手中佛珠,闭目深吸一口气,近前一步对着擎海潮大礼鞠躬。一连三拜,也不顾擎海潮欲扶他起身的好意。
“这是为何?”擎海潮不明所以。
“小僧必须向前辈赔罪道歉。”弦上玄垂眸愧疚道,“嗜血者之祸完结,雪芽平安归来,原本事情可以就此翻过一页,但……但吾身为百世经纶的衣钵传承者,凡事不可欺心,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擎海潮一头雾水,但弦上玄后面的话让他瞬间震怒又惊愕——
“伽蓝佛子自愿牺牲化消邪兵卫那次,是吾助龙宿潜入鎏法天宫,设计将邪兵卫导入雪芽体内,以雪芽天生之系命佛言枷锁佛力与邪兵卫邪气相互冲击消融,佛言枷锁崩断,雪芽身上魔元不再受控,这才魔气弥身。”
“若是佛言枷锁佛力并未消除邪兵卫,你可有想过后果?”擎海潮隐忍怒意疾言发问。
“有……若雪芽不慎入邪,成为第二个邪之子,吾当时也已备好佛牒与邪之刀,可趁雪芽尚未完全融合邪兵卫之际,将他当场格杀……”平缓的语调,弦上玄坦然说着一件仿佛与他毫无关系的故事。
“弦上玄!”擎海潮目光倏冷,利剑般刺向弦上玄,浑身散发冰寒威压,语中更带数分失望与遗憾,“今日万幸雪芽无事,你还能在吾面前认错赔罪,如果雪芽有个三长两短,你是否也准备好承接擎海潮的怒火?”
“吾……若吾说,吾会为雪芽陪葬,前辈可信?以吾弦上玄一命,向前辈与雪芽交待。”
“枉吾对你信任备至,你与疏楼龙宿,原来皆是一丘之貉,有何差别,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说着,擎海潮转身欲回禅房将雪芽带走,弦上玄忙上前相拦,却被擎海潮鲸涛气劲震退数步。
“唉,前辈,可否听吾将话讲完……”
“收起你那番苍生大义,当你决定牺牲无辜的时候,你就不配佛者之名!”
“是,吾作邪魔行径,罪愆难赎,甘愿堕入无间。但……”拦不住擎海潮,弦上玄只好站在原地提高声音,“但……其实吾选择牺牲的是吾自己,如此,罪愆是否能减轻少许?”
擎海潮果然停下脚步,背着身微微侧脸:“什么意思?”
弦上玄又展开那幅素还真的临摹画作,叹息道:“唉,吾,便是这画中人……”
闻言诧异,擎海潮缓缓转身看向愁眉苦脸的弦上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弦上玄是画中人?画中人是疏楼龙宿的故友玄鸣涛,也是雪芽的前世,那弦上玄与雪芽……擎海潮思绪飞转,关联一刻,不禁错愕。
“自从第一次在云渡山净化雪芽时,吾的元神同感散离之苦,伽蓝佛子便点破吾即是不在六道之中佛修者的天机。前辈,你眼前的弦上玄并非真正的弦上玄,而是吾兄长灵心异佛的身躯。弦上玄乃是一缕飘荡人间的幽魂,得师尊一页书以佛力灌溉月华树百年,方得元神成灵。”弦上玄走到月华树下以佛气与树感应,月华树散出更多的金色佛华相互呼应。“雪芽若死,吾将同时魂飞魄散,这也是吾为何不惧事后向前辈做交待的原因。雪芽乃前辈爱子,但在弦上玄心中,苦境苍生才是第一位,吾宁可对不起前辈,也要保下伽蓝佛子与佛剑分说,更要邪兵卫彻底消失,灭绝希望的世界永无降临机会。”
未料事情真相竟是如此,擎海潮愕然无语,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空口无凭,你们这种人最擅言语迷惑,舌灿莲花,吾又怎知此回不是欺骗。”
“将雪芽带出,吾有办法向前辈证明。”
擎海潮二话不说去禅房领着雪芽回到前山,弦上玄暂时解开雪芽身上锁缚的铁链,拉着他来到月华树旁,抓起雪芽的手臂要他掌按月华树干,又唤出灵心异佛,自己元神回归树中。懵懂的雪芽不知发生何事,双掌贴着树干不敢乱动,就在弦上玄元神回树,灵气交汇的刹那,月华树起了奇异变化。
树根处现出耀眼白芒,一股天然道气随着盘旋扩散的太极阴阳图竟被解封,源源不绝流遍整棵月华树。弦上玄元神与雪芽同时感应,雪芽身上三尊之力所聚的道元与月华树根的道气竟是同根同源,互相辉映织成巨大的黑白太极心印。身体出现异样变化,雪芽惊得松了手,迷茫地在原地打转不停拍拍自己的脑袋,但道佛双气交缠相依并未减弱,充斥整座云渡山,清氛圣芒久久不散。
“这股道气……是数百年前玄鸣涛施主以心血栽植此树时所种下,数百年未曾解封。”灵心异佛终于反应过来,看着月华树奇妙的蜕变,又仔细观察树下的雪芽,似乎察觉端倪,“啊……雪芽施主,难道——”
见此状况,再迟钝的人也能看明白,擎海潮被迫接受事实,虽是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弦上玄在知晓雪芽就是自己的本躯之后,仍选择牺牲自己救赎苍生,何尝不是佛者大爱。他不舍义子一人只是小情,弦上玄可是抱着灰飞烟灭再无轮回的觉悟兵行险招,大仁大勇,令人感佩。擎海潮突然想起雪芽的前世,那名叫玄鸣涛的道者,也是为苍生牺牲,惨死在赦天神封之中,就算今生再获生机,道者变成佛者,他们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一时间,对弦上玄的怒气烟消云散,反生出些许恻隐之情。
“兄长,好好再看看雪芽,你认出他了吗?疤痕之下的面容,与吾的元神可像……?”树中的弦上玄缓声道。
灵心异佛将画卷与雪芽仔细对比,恍然一怔,懊悔大叹:“是吾疏忽,是吾疏忽啊!师弟,吾一直以为你是月华树灵所化,想不到……你竟是我们等了数百年的故人……”
“故人……可是,吾什么都想不起来……吾所有的记忆,只从复苏之后开始,对前世的一切,甚至玄鸣涛这个名字,吾脑中一片空白……”
“前世已过,今世又是新生,过去的又何必执着再回忆。”擎海潮突然插话道。
弦上玄与灵心异佛同时诧异。
“前辈,你能听到吾在树中说话?”弦上玄不敢置信地问。
“嗯?这有何问题吗?”
“难道吾的元神恢复了?”弦上玄急忙调和道佛双气融汇云渡山灵气,虽仍不能化出实体,但已能不依赖一页书遗留佛气而存,可自由活动不受天数所限,弦上玄感到灵台中从未有过的清明,“道气入魂,这是否意味着,吾可与师尊同时入世,不再受同气运共命劫的天数影响!”
“定是雪芽施主解封了道元之故,善缘前种,今日喜得善果,天命护佑善者,吾佛慈悲。”灵心异佛感慨合十口念佛语。
同样惊喜万分的弦上玄难抑心中欢欣,但冷静片刻后又愁思缠绕:“天机现,天利至,但吾却不能依循天命即刻回归本身。”
“为何?”紧接发问的是擎海潮,“雪芽五感之失与痴傻之症,极有可能是因缺失魂魄所致,否则伽蓝佛子也不会指点不在六道之中的佛修者这条线索。”
“是,雪芽确实因缺魂导致一系列病症,但吾敢断言,吾并非他所缺的唯一之魂。”弦上玄理智分析道。
“什么?!”
“前辈,照你一开始对吾叙说在道境发生之事,吾又想起吾友元元心曾言龙宿玉佩带有异常华彩,吾猜测,龙宿手中定掌握雪芽的另一魂,极有可能就藏在那块玉佩之中。想来雪芽能听到吾与龙宿两人的声音,身魂共鸣,必因如此。”
擎海潮沉吟一声,深觉有理。
“吾不能马上回归的原因有三,其一,吾身居中原领导要位,必须将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极致,若贸然回归,雪芽如果恢复那是最好,如果不能,仍旧痴傻无知,中原将失一智,素还真又会落入独木难支的艰难地步。其二,既知龙宿手中或掌握另一魂,当以那魂为试,观其回归之后是否有效果。其三,跳出理智与局势,吾以弦上玄身份存活世上百年,有自己独立的人格,朋友与感情,这点兄长灵心异佛最能明白吾的心思,吾以兄长皮相行走红尘之中,可知吾有多盼望能拥有自己的身体,但——弦上玄就是弦上玄,吾不愿成为他人,更害怕失去自我。雪芽有相依为命的义父,弦上玄也有敬之如父的师尊与情同手足的兄弟,除非天命逼不得已,吾也要见师尊最后一面,在禀明师尊,得到师尊同意后,再让弦上玄这个身份,消失天地……”
慷慨陈言,擎海潮感动在心,当即表态:“以什么状态存在并不重要,其实只要雪芽平安,是否痴傻吾不在乎。你有自己的佛路要走,有天下苍生要守护,丈夫在世,自当有此壮志。只是以后,莫再生出魂飞魄散的荒谬想法,吾不会逼你回归,但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元神,包括你自己。”
“前辈……”想不到擎海潮对自己的态度改变如此之大,弦上玄惊讶不已。
“不必多言,擎海潮虽是山野村夫,但这世上,能让吾伏首者屈指可数,你的师尊不在,若有难事,尚有吾为你护持。”
这就是爱屋及乌吗?弦上玄忍俊不禁,开口依旧恢复正经语气:“多谢前辈体谅,真有难渡之关,小僧一定不会忘了向前辈求援。但云渡山乃是非之地,实在不适合雪芽久留调养,在找出嗜血体质解法之前,前辈还是带雪芽远离江湖暂避吧,至于龙宿手中之魂,吾再设法,若有消息,吾会通知你们前来。”
“如此也好,吾与雪芽就先回银盌盛雪,你若有闲暇,也可随时前来品茗听箫。”
“谨奉尊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