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不存
作者:聿衍沧海      更新:2022-05-11 22:28      字数:5149
  赤日旷照,炽热炎炎,一望无际的广漠,细细尘沙恰如芸芸众生,在枯涸的世间随着焚风起落沉浮,没有终点,也不知将落脚何处。广漠尽头的鎏法天宫,清圣的庄严佛地,只有一步一脚印走出荒漠,才算诚心见佛。这片沙海,是求佛者的苦行途,也是修行者的磨心路。
  渺无人烟,不知鎏法天宫还有几多路程,只能依靠太阳辨别方向。荒漠之中,一对父子漫行其间,父亲白衣羽氅,头戴寒士巾,一身冷然飒爽,毒辣的日头也不能影响他分毫。儿子头上也跟他义父一样斜束了个发髻,不过只用了一串配饰着小铃铛和小羽毛的银线扎起,一身蓝白相间的文生装,衣服上坠了不少羽毛的装饰。这少年看起来十六岁左右模样,脖子上却还挂着一块稚童才戴的长命锁,白玉所制轻盈温润,锁上刻着寻常百姓家最常见的给孩子的祝福:‘福寿安康’。
  东戳戳西敲敲,盲杖在雪芽手里用处不大,孩子心性还将盲杖当成了玩具。他一直牵着义父的手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他好像能明白义父给他这根竿子的用意,要是碰到前方有异物阻路,盲杖提前触到时,他就会停下来,慢慢敲敲停停摸索着避免摔跤。
  他的智慧不够也许无法思考许多,但论乖巧懂事,擎海潮认为没有一个五岁的幼童能比得上自家雪芽。长不大就长不大吧,欢欣过一朝,痛苦也过一朝,只要雪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如此毫无烦恼地过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唯一心愿,总盼着能将雪芽的五感之失治愈,让他能亲眼看看这世上的颜色,能亲耳听到银盌盛雪雪落的声音,能嗅嗅他最爱饮的酒香,尝尝他不曾品过的茶味,更期待能听他亲口唤一声义父。
  不知道梵刹伽蓝佛子在不在鎏法天宫,也不知道这位小|活|佛|是不是能医治雪芽的先天之症,总归是一个方向,若是不能就当来西佛国游玩一遭,再找其他办法。尽人事,听天命吧。
  “嗡,修哆唎,修哆唎,修摩唎,修摩唎,萨婆诃……”
  前方不远处,一条幼小人影踽踽独行,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一身白衣,面容苍白,浑身还蒸腾着热烟,颠颠倒倒走在荒漠之中,就算摔倒也爬着继续往前行,痛苦之中依旧念着梵文佛经。莫非此童也是前往参佛的信徒?擎海潮拉住雪芽,远眺那名孩童,此童一身邪气,就算隔开百步之遥,仍能感觉到森寒的阴息。这定是弄三平戏台上所演的邪之子无误,想不到佛邪论道之后,邪之子竟会口念佛经,将自己曝晒于烈阳之下一步一步诚心参佛。
  “净吾身业,归于吾佛……”离开黑暗的邪之子在阳光之下被灼得浑身焦红,艰难地仍朝着西佛国方向爬行,路过的佛徒看得不忍心想帮他一把,他却信念坚定地拒绝了,定要独力上鎏法天宫参拜活|佛。
  邪之子既然来此,看来伽蓝佛子必已回归,擎海潮并不想掺和佛邪之事,默默揽住雪芽的肩,不再慢慢行走,挟着义子化光向西直接飞入西佛国境内。此处不愧是西方圣洁佛地,飞出荒漠,西佛国境内景色豁然开朗,一片山明水秀,人人好善户户相亲,所有人都是佛|教|徒,生活氛围安宁幸福,仿佛真的到了极乐之地。
  西佛国并不大,说是国,不如说是一个较大的城,百姓围绕着中心位置的鎏法天宫圆幅扩散搭建民舍,渐渐就形成了现今的西佛国。一问鎏法天宫在何处,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民众还热情地为他们引路,一直带到鎏法天宫大门口。
  一般的信徒前来天宫朝见是没办法进入内部参拜佛子的,佛子仅于佛法会上才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几经通报,最多也就只见到护法金刚,几位金刚一直说佛子前去阇城讲佛尚未回归,要擎海潮两人他日再来。一番交涉,惊动了鎏法天宫两位护持上师沙呵七相和耶赖八识,但所得到的答案还是相同。
  莫非佛子和邪子一样都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回来的吗?那两位上师对善客并不苛刻,见擎海潮确为求医而来,便让人安排他们前往禅房暂歇,等佛子回归之后再通知他们前往相见。所幸佛子第二天清早就回来了,吩咐下众安排邪之子净浴静修,自己都来不及休息片刻,马上就接待了这几天等着他回来救苦解惑的一批又一批善信。
  莲香阵阵,龙檀幽幽,金雨微洒,佛光圣耀,悉昙多三世,佛子梵刹伽蓝静坐法坛之上。与邪之子相仿的年纪,却是截然不同的慈悲面目,与之交谈,令人别有如沐春风茅塞顿开之感。小小童子,一字一句都是佛法,一举一动皆是禅机,没人会怀疑小佛子的能力,所有信徒都能得到他们渴望的答案,寻得超脱。
  擎海潮尚未开口,佛子已明其来意,他一眼便看出雪芽的真实状况,缓声说道:“五载童蒙,无忧无虑也。”
  “在下听闻伽蓝佛子佛法无边,能出五浊恶世,能度脱众生一切苦,吾父子不远千里前来参佛求医,万望佛子广施慈悲,指点明路。”擎海潮合十礼见佛子,把雪芽往佛子跟前带了带,好让佛子看清他的病况。
  想不到佛子却说:“无感即无惑,无惑即无忧,无忧亦无怖,远离一切苦。若然恢复,尘世诸多纷扰将席卷而来,何如现在,一切尽空,不生不灭,心无挂碍。”
  “佛子所言甚有道理,但小儿现在是无知的一切尽空,并非大彻大悟之后放下所有的悟空,因为从未拿起过,所以无从放下,更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擎海潮摸了摸雪芽的头,那孩子马上就凑过来抓住擎海潮的羽氅乖乖待在义父身边。“吾等凡夫俗子,身在尘世之中,不似佛子乃天降活|佛,无法摒弃七情六欲。擎海潮不求吾儿成佛成仙,只想让他体会做人的感觉,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施主舐犊之情令梵刹伽蓝感动,但此症却非吾能解。”
  “佛子……”
  “勿急。”伽蓝佛子闭目凝思,片刻再睁眼,“一名不在六道之中的佛修者,此人乃是唯一能解救令郎先天之症的人选。”
  多年寻医皆无效果,今日惊闻一线生机,擎海潮急忙再询:“请问佛子,这名修者是何名号,该往何处找寻?”
  “令郎于此世并无命星,因此诸多天机吾亦无法完全参透。总算有了一点方向线索,他们两者之间拥有莫大缘分,吾相信机缘到时必能相遇。”
  “多谢佛子指点之恩!”
  ……
  谁是不在六道之中的佛修者?梵刹伽蓝是佛,乃天人道,其余在苦境灭境的佛修者,哪个不是处于人道之中的凡人呢?
  自鎏法天宫出来,一路苦思不得其解,要说佛修者,擎海潮首先想到的是弦上玄,那似乎是他唯一认识的和尚,而且雪芽居然能听到弦上玄说话,说不定两人真有缘分。如果不是,也能请弦上玄帮忙,同为佛门,他那方应该会有其他线索吧。
  几年前匆匆一别竟忘了问弦上玄在何处灵山修行,两人重回中原市集找寻弄三平,前段日子弄三平曾演出过中原群侠大战叶口月人,内中就有弦上玄的戏份,想必弄三平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定知道可往何处找到弦上玄。
  今日布袋戏班子前难得的门庭冷落看客稀少,除了常客秦假仙三人,只有一两个百姓以及一名身背长剑的剑客。路过的两名百姓只驻足看了几分钟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还说什么做戏这样不负责,乱演不好看。再走近些,才看到小戏台上的人物,其中一名竟是正在看戏的那个剑客。
  “红尘轮回最后还是落在我的手上,傲笑红尘,杀友的滋味应该不错吧,哈哈哈——”
  弄三平独特的声音给一个穿满珍珠的人形布偶配音,原来另一个布衣白衫的剑者就是傲笑红尘。那名观戏的真傲笑看着台上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脸上写满不解与疑惑,他痛苦地扶额倒退三步,悄然离开了市集。
  又是江湖恩怨,擎海潮冷眼观戏,静待台上是非散场。
  这次的戏份引起极大的争议,众人都在指责弄三平不负责任,秦假仙他们掺和其中调解,擎海潮本想马上询问弦上玄去向,可众人骂声太烈,一时找不到机会。乖乖在戏台边等义父的雪芽百无聊赖地蹲着,拿盲杖敲打着戏台子的边角,大人们忙着说正事,没人注意到他。下手也没个轻重,敲了几下竟把弄三平戏摊子的后台给打翻了,弄三平演完戏急着出去跟众人解释没来得及收起戏偶,于是刚才台上的两个布偶掉了下来正砸到雪芽头上。
  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雪芽放下盲杖在地上摸了摸,是两个布娃娃?
  “你找弦上玄有何贵干?”围观群众散去,秦假仙探问道。
  “探访故交。”
  “既然是故交,又怎会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大仔,说不定小弦师兄以前搬厝,人家只是忘记了。”
  “弦上玄什么时候搬家,他自始至终都一直在云渡山!”
  “多谢。”
  “喂!啊你!你给我站住!”
  擎海潮不欲纠缠,本想拉着雪芽化光就走,谁知那孩子竟然拿着戏偶娃娃爱不释手,傲笑红尘的布偶被扔在地上染了灰,那戏中阴谋家疏楼龙宿的布偶却被当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一把布偶拿走雪芽就闹腾不已,眼见着眼泪滚滚就要掉下来。
  “算了算了,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就送他算了,回头我再做一个就好。”弄三平见雪芽是真心喜爱,又见他状况可怜,无奈地摇摇头,“反正这出戏我只演一个礼拜,没啥损失。”
  “弄三平,多谢。”从小到大没见雪芽有如此喜爱之物,更不曾看他为了什么玩具哭闹过,擎海潮心有感慨,取出银两权当买下。
  “三平仔啊,那你要赶紧做了,我猜很快就会有人出重金请你去演这出戏了。”秦假仙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说得弄三平一头雾水。“喂,这位,我们这边是弦上玄的麻吉兼换帖的,要找他办事就跟我们来。”
  “正好将今天的戏跟小弦师兄再演一遍!”
  三个活宝在前面又走又跳带路,擎海潮和雪芽跟随在后,一路上雪芽始终紧紧抱着龙宿的布偶娃娃,好像生怕被别人抢走。难道是因为这只布偶比较华丽,有很多小珍珠串的缘故吗?
  云烟缥缈的云渡山,清圣祥瑞丝毫不比鎏法天宫逊色,幽静空山独禅佛,落英如画箫声错,好一片佛山圣境。云渡山顶,竟还有一棵与银盌盛雪十分类似的垂箫花树,当真品位相投,擎海潮对弦上玄的印象又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此回再见,佛者比那日庙会时更风采不凡,坐于佛字岩上稳然应对诸事纷扰。
  “今日真乃良辰,竟将擎海潮前辈与小雪芽吹来云渡山,弦上玄不甚荣幸之至!”
  秦假仙还没介绍,弦上玄就已经化光从佛字岩上下来,直直朝雪芽走去,雪芽马上辨别出弦上玄的声音,开心地跑过去扑进弦上玄怀中。
  “小雪芽,擎海潮前辈,快坐快坐,让小僧招待一番。”弦上玄揉了揉雪芽的头,高兴地对大家说,“哦是了,还有好友秦假仙你们,诸位请稍等片刻,吾这就烹茶煮茗。”
  擎海潮倒是入座了,秦假仙却酸溜溜地嘴硬道:“免了免了,我们还是先讲要事,讲完之后我还有其他事情,茶放着下回再喝!”
  “唉呀,好友来去匆匆,弦上玄心有不安矣。”
  “大仔不饮,我想饮!”
  “业小灵也想——”
  “想你们个大头啦!快演戏!”秦假仙一巴掌把荫尸人和业途灵都拍到地上,他俩只好赶快听令将今天弄三平的演出用真人的方式演给弦上玄看。
  “照我看,这背后一定有重大阴谋。”秦假仙机智地分析道。
  但看弦上玄眉头紧锁,低头瞧了瞧仍扒着他的雪芽,“为何雪芽手中有龙宿的布偶?”他刚动手扯了扯布偶的脑袋,雪芽马上反应激烈地弓起背蹲了下来,把布偶藏得更深。“这……”
  “雪芽十分中意这只布偶,就随他去吧。”擎海潮将事情解说一番,看起来似乎与傲笑龙宿之事毫无关联,仅仅只是孩子喜欢漂亮布偶这么简单。
  “秦假仙,此事吾会处理,吾想劳烦你另一件事,替吾找出雇弄三平演这出戏的幕后金主,他的行踪吾想明了。”弦上玄任务交待,老秦马上得令出发,也不稀罕喝不喝弦上玄的茶。
  风浪将起了……弦上玄心中思量应对之策,变出茶具为擎海潮煮上一壶普洱,擎海潮这时才说明来意。
  “不在六道之中的佛修者?”弦上玄回头望了一眼独自坐在月华树下的草地上,自娱自乐玩着龙宿布偶的小雪芽,“六道乃天人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凡尘中的佛修者谁会不属此六道呢?”
  “吾曾考虑过你。”
  “吾?”
  “因为雪芽五感尽失,却独独能听到你说话,你们之间必有深厚联系。”
  “此言不无道理,但吾两次见雪芽,除了他能听到吾讲话,其他毫无变化,恐怕关联不在能治愈先天之症上。”
  “除你之外,吾不知还有哪位佛修者符合不在六道的这个条件。”
  再饮一杯,弦上玄突然放下茶盏:“吾想到了!也许是,佛剑分说。”
  “佛剑分说?”
  “佛剑大师曾穿越时空之门,行走无间之中。无间不属六道,也许他会是这个人选。”
  “值得一试,佛剑分说是何形貌?灵山何处?吾即刻带雪芽前去求医。”擎海潮说着就要走。
  “不忙,最近中原嗜血者肆虐,佛剑大师忙着各处赈灾除祸,恐怕无法在他原本的居所找到。不过……”弦上玄沉吟一声,“嗯——不过,也许他很快就会前往疏楼西风,看弄三平演布袋戏,你们前往东南方位的疏楼西风,一定能等到佛剑。”
  “疏楼西风,跟疏楼龙宿有关系吗?”
  “自然,疏楼龙宿就是儒门天下的最高领导,儒门龙首,而疏楼西风正是他的居所。”
  “原来是那个十年一度封江的儒门龙首。”擎海潮饮完最后一杯准备离开,“希望弄三平所演的故事乃是虚构。”
  “哈,看雪芽这么喜欢龙宿布偶,说不定他们也有缘呢。”弦上玄笑着走到雪芽身边蹲下,拍拍他的头说,“小雪芽,疏楼西风有一个比你手中更大数百倍的大娃娃,一模一样哦,快跟你的义父去找吧。”
  看着擎海潮牵着兴冲冲的小雪芽下山,弦上玄又忍俊不禁地叹道:“龙宿先生啊,吾给你送大礼来了,人客上门,你还有时间找傲笑红尘麻烦吗?至于解龙形嘛……文剑天书君枫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