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作者:
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2 字数:3679
季无邪起手相抗,却完全无可奈何心魔的游缠,它迅捷如龙,眼看就要彻底一口将他的神念吞噬进去。
神念若被毁去,他便即刻化为碎片,烟消云散。
倏然间,嘶地一声,一股极寒灵气扑面而来。
季无邪根本不及眨眼,便觉周身顷刻被冻成了触之即碎的冰棱,那黑烟滚滚的心魔似乎也被这寒气阻挡,在刹那之中,行动稍稍地滞涩了一下。
这转瞬即逝的一个空隙被季无邪抓住,他立刻右掌蓄力一推,灵光流离,姻缘线弹射而出,却并非是为了进攻。其上灌注的巨大力量在向前击出的同时,也将他的本体往后带了许多步。
随着寒气破风声而来的,还有一声厉喝。
“八方妖祟,尽数灭散!”
季无邪愕然抬头,看见了奔袭而来的延芸,她手中执剑,正是灵光大湛的冰霄。
心魔化形不生双目,颈项上唯有不断游动的混动黑气,但此刻也似蓦地一惊,抬脸向那女子身影转去。
许是这一弹指的疏漏,冰霄上灵流便找到了其存在的弱点,飞驰而去,炫光顿时大放,紧接着是什么东西破碎的窸窣声。
季无邪惊喜道:“师姐!”
延芸却不留闲叙的余地给他,指尖拍出一张符箓,近身扯起他的手臂便跑,“我的修为只能暂时拖住它。快跑!”
没有时间思索该跑向哪里去,季无邪脚步已跟着她迈动起来。两人一路奔腾,须臾,眼前浮现出了朦胧的水榭亭台轮廓。
延芸似乎终于找到了藏身之所,吁了吁气,转过身来:“先进去再说。”
所到之地是一座书阁,坐落于一潭碧波边侧,周遭都是葳蕤花木,精致幽雅,俨然是吴府内景。
“吴氏宅院?”
季无邪脸上浮出惊疑,延芸见了,解释道:“是吴府一角没错,但你放心,此地……总之,吴菀的心魔应当不会侵袭到这里来。”
他不懂对方这信心的由来,只得跟随延芸步入书阁。穿过门框时,阳光洒落在地,从他足下拉扯除了影子,季无邪忽地想起什么,心头漫出种异样情绪,问道:“师姐,你方才,抓住了我神念之体?”
神念之体是虚影,为何会出现交叠的实感?
延芸脚步向前了一段,似在检视身旁两侧书架上的古籍,片刻后方道:“不错,因为现在我们已不只是元神被拘入其中了……催出小姐的心魔境只是个幌子,虞慈殊趁此机会将乱灵咒扩散,想将我们连肉身也一起在此间摧毁殆尽!”
季无邪微微愕然:“连你也?”
即便他早就清楚虞慈殊道貌岸然,也没想到对方会将延芸也卷入其中。
延芸点点头,眼光仍在书架上来回扫视,口中叙说起了她当时步入山门究竟发生了何事。原来一踏入山门小径,她便踩到了一颗小得犹如初生婴孩的脑袋,惊疑并生,她便快速将之捡了起来,但放在手中一看,方明白了那是个诱饵。
那张脸,竟赫然是衰老了无数倍的吴氏二少爷,吴苍!
从身躯上摘除下的脑袋竟不是死尸,在延芸掌中,便是它释放了后来涌现的大量秽气,就是为了暂时蒙蔽虞慈殊的感知。在秽气浓雾里,吴苍的头颅猛然将以赤髓延续的最后一丝神魂强行渡进了延芸脑中,让她直接了解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曲津吴氏浑天坊收到一封从蘅皋书院寄出的书信,内容是关于本曲津吴氏独有的妖物四足魈流窜至别名“幽冥路”的廻风古道,出于两方交情与利害关系,宗主荆棠道人认为若由书院出面处理,门下弟子或许会走漏风声,因此希望吴氏亲派人手尽快处置。
那所谓半途失踪、疑似被鬼城吞没的吴氏商队故事,便从这里铺开。
这一番话既不可置信又令人觉得顺理成章,季无邪登时明悟:实际上这本就是一个骗局,出现在白龙岭附近的“四足魈”应当是由披着甄如栩皮的升云子及荆棠所二度炮制出的异兽,由自认为承天之道、澄清宇内的虞慈殊作为诱饵,引入了幽冥路中。
这封信在吴氏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本身吴氏中便一直有反对用生人蕴养赤髓之法的人,更对它的副产物四足魈讳莫如深,又因这些年来吴氏靠浑天坊金铁法器已站稳脚跟,所以便谏言于此收手。而过去曾对劝诫吴芮“还没到时候”的吴菀认定,此时正是将孽债源头割去的好时机。
殊不知,一旦她钻入这个设好的圈套,虞慈殊便能快速拨动吴氏内斗,更是趁着甄氏伏魔大会请兵各方的机会布局千里之外,崧陵坡事变后便迅速赶往曲津,虚奉剑阁宗主升云子之命前来帮助浑天坊稳固“旧规”,谁也没想到,他真实目的是想借此将吴氏一网打尽,彻底抹消于世间。
吴苍便是他手下一枚制衡对想要诛灭四足魈之人的棋子,当初虞慈殊初来曲津时以谋士之姿与之接触,后来目的得逞,图穷匕见,将这贵为吴氏二少爷的浑天坊主理也一番戏耍,化为了四足魈的模样。
但吴苍早年拜在太岁神司门下,曾研习过龟息苟活的秘术,是以虞慈殊并没有将他成功一击了结,吴苍掩藏命门,强行附魂于头颅之中,直到等来了延芸。
延芸说着,想起最后所见那张苍老畸形面容上狰狞的神色,额沿似渗出一层薄霜冷汗,又道:“吴苍气绝前还告诉我,虞慈殊手中的阱渊匣早已受损,困住一般修士还好,九阳境界以上的便不可能被他拖住多久。他诱出小姐的心魔境,又将你与小姐同摄其中,大约只是为了暂时撇开你们。”
季无邪闻言,心头猛地一颤:虞慈殊所为的还能是什么事?定然是因为他根本不发彻底压制住天魔元神,便只好亲入其中斩草除根!
“而我赶去宗庙前时,他果然已不在了”延芸又道,“那匣子就在伏魔柱前,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将孟师弟元神投入,再自己步入其间来找你们。”
原以为延芸与孟星鸾也是遭到虞慈殊伏击才被拖入此间的,没想到恰好相反。
季无邪眉头一凝:“果然,他自己也跟着进来了阱渊之中……”
虞慈殊心性狭隘刻薄,因昔年一桩闲事经年累月地酝酿出庞杂恨意,恨毒了凤煊,眼前机会千载难逢,他定然想要亲手加以折磨。
想到这里,季无邪心头一烫,似被阴火灼烧。
必须要阻止虞慈殊。
可现下他们虽同处阱渊匣内,吴菀的心魔境正如一层罗网,将他与延芸等人隔绝开来,想要将之攻破,绝没有那么简单。
延芸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低声道:“季师弟,我明白你想突破这心魔境,所以才带你来到此地。”
季无邪闻言一愣,“这里是……”
延芸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将视线放回书架上,细细搜寻了一会儿,半晌后,忽地一垫脚,从书架上一个满是尘埃的间隙中抽出一本残破古卷,低声道:“竟然还在。”
季无邪看着她伸手掸去封皮上的厚厚积灰,诧异地念出朱砂笔所写的书目:“……凌虚妙剑?”
凌虚妙剑是武学典籍的名字,与抱元守一、梯云纵之流没什么差别,乃是仙道甚至凡界武行中最最基础的寻常剑诀,延芸找到的这一本看上去年代久远,大概是吴氏让家下子弟武学“开蒙”时所用。
延芸看出在他眉间点点浮映的疑惑,将手中书卷递来,道:“翻开看看。”
季无邪满心疑惑,却也接过,在手中轻翻。
开头几页并无什么特殊,俱是图例的剑招以及文字说明,但从中段开始,密密麻麻的小楷批注愈来愈多,书页间夹杂的违和感也愈发浓重。
季无邪凝眉细瞧,须臾,方惊奇发现,它书页内容与记忆里真正凌虚妙剑的字眼有着些微差别,可就是这些细小的差异,若单独拎出来看,简直就成为了一本新的功法。那些批注,正是阅读者钻研这些晦涩文字时留下的注解。
季无邪道:“这根本就不是凌虚妙剑?!”
延芸点点头,面容上忽地映出一种浅淡的倦色,“这是昔年大少爷耗费心血求来的……无情道太上篇残章。就连它原本的归属地太岁神司都没有它的全本,所以,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藏匿在这书阁之中。”
的确,越是平平无奇,就越不会引人怀疑。就算此刻季无邪已明白它绝非剑诀,可若是延芸不提醒,他也绝不会想到传闻中引得各派争抢、早已失传的太上篇残章竟会存在此处。
季无邪诧异归诧异,思绪急转,眨了眨眼道:“它与吴姑娘的心魔有何关系?”
问题出口,他其实已隐约猜到了什么。
延芸叹了口气,道:“季师弟,你方才更早一步进入这阱渊内,应当已见了一些她心魔所编织的虚景吧?”
季无邪点了点头,心想何止是“一些”。
他略作简述,尤其是关于吴芮那些细节,无所保留。闻言后,延芸似是一呆,接着很快反应过来,语气中的涩意更重,“是了,她困顿多年的心魔就该是这些,虞慈殊想方设法解开了她的诫印,这才诱出了心魔。而这一切,关键便是这无情道。”
季无邪话语里有些试探,问道:“太上忘情,她想借此来压制什么?”
“习道如此,便须封情锁恨,而这两者恰恰在她心中并生。”延芸的声音郁悒深重,续断间,有股微微的喑哑之意,“与他人争强好胜之欲,对权势愤懑不甘之念,向兄长怨怼疑忌之心,还有……求不得之爱意。”
季无邪闻之噤声。
谁是吴菀所爱的“求不得”?
眼见身前之人脸庞上布满芜杂愁绪,他已明白,不必去问。
可是,季无邪却对延芸所言很怀疑。
倘若吴菀心魔是由这些苟住而成,为何那只混沌心魔黏上自己元神时,唯有一种堪称浅淡的感情如潮汐涌来,仿佛就像……悔恨?
延芸犹如看出他的疑惑,摇了摇头,“我所说这些,只是她修无情道的契机。心魔,却是修炼无情道后出现的。”
太上忘情,压抑一切爱恨嗔痴,怎么会在修炼以后又衍变出心魔?
季无邪正在思忖,猝不及防地,被一道闪电般的念头照亮了脑海。
他低低道:“莫非这心魔成因,就是因吴姑娘她……悔修无情道?”
在这话出口的瞬间,他尚不及去细看延芸骤变的脸色,就听得一道细细回声似的声音,夹杂着煎熬凄楚的嘶嗬,在耳边轰然炸响!
那是来自这心魔境主的低吟,它响起的瞬间,眼前一境就如丘峦崩摧,彻底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