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作者: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2      字数:3606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季无邪感觉脚底一实,立住了身子。
  “脚踏实地”的感觉虽好,但季无邪清楚,这其实不过是幻觉。前一刻自己还如一只断弦风筝似的从万丈高空跌落,转眼便翩翩落了地,若是肉身定不可能这般安然无事,就连被吴菀一剑刺入的伤口都神奇的愈合如初了,所以他现如今必是神念之体。
  人之元神被摄进阱渊乱灵阵中,所见所识一切,都是虚妄,而在这虚妄中,不够坚韧强大的生魂会被乱象幻觉逐渐消磨,便是道行修为再高的人,落尽这番陷阱中,也是凶多吉少。
  但季无邪却是故意要投身其中的。此前他一番怒斥相激,无非就是为了让虞慈殊心神波荡,一时冲动将他收入这匣中。
  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这里找到大师兄,然后,带着对方一起逃出生天。
  ……又或者,同葬与此?
  季无邪想到这里,心头蓦地一沉。他抬眼环顾四周,置身之处看样子是一条荒郊野路,日暮夕晖洒在黄土上,将万物笼罩在一层薄红赤金的影子里。
  与所想的地狱景象不同,既没有刀山火海也没有剑雨风雷,这不是真正的阱渊原形,而是吴菀的心魔境。
  不远处有一条蜿蜒小河,正值春日融冰时节,河水冲着漂浮的碎冰激荡,发出淙淙之声,两岸边芦苇随风飘摇,在摇曳的间隙中,季无邪似乎看见了一条船的轮廓。
  他心中有些好奇,加之不明白这虚景究竟是什么名堂,便顺着水声走了过去。
  这一靠近却好,在他即将伸手拨开芦苇丛时,河道中阵风卷过,迎着面门便飘来一股隐隐的黄泉秽气。
  季无邪当即脸色一变,正想抽身后退做出抵御之态,可却已经来不及了,有什么东西搭上了他的脚。
  那是一只手。
  那只手从草丛中伸出,摸上季无邪的鞋面,找到了救命稻草般紧紧用手扒住他的脚踝,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哀哀低吟:“哎哟……哎……救星,恩公,终于有人打这经过了……求求您,救救我吧……”
  季无邪从这话语里听不出恶意,但低头一瞧,却吓了一跳:那手干枯萎缩,比寻常成年人的手小上好几圈,却又不似孩子的丰润肥胖,分明就是人体四肢风干后才会出现的变化,就如他在香瘴迷谷中见到的四足魈。
  顺着手臂向上敲,与之相连的躯体倒是个人身,身上穿着黑布裁的水夫工装,看样子是个船上役夫,可目光扫到他脖子那时,季无邪便愣住了。
  这人看脸面大约三十来岁,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青壮男子,可他脑袋的大小,却是与那只萎缩异常的手相称的。
  好似一根滚圆的萝卜上面缀了一颗黄豆当做脑袋,这整个人身的比例极其失调,看上去,根本就是几副完全无关的肢体三拼四凑到了一起,可就在季无邪暗想他的来路时,又发现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事实:就在错神的那一刹那,青壮汉子原本正常的右腿就像被什么东西捏紧、抽干了似的,也急速干瘪下去,变成了那只枯手般的状态。
  男子痛苦无比,低低呼了一声痛,奋力扒住他脚踝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虾米般蜷缩。
  季无邪连忙上前,想将他搀扶起来检查,然而就在这时,这个原本还有些人形的男子像是再也抵抗不了在他身内作祟的力量,无论是手足还是躯干,都顷刻间敛缩了数倍,季无邪骇然看着这一幕,根本无法阻挡。
  最终,男人身躯的异变总算是停止了,此时此刻,他成为了一副更为熟悉的模样。
  ——身体枯瘦矮小、脸容满是皱纹,远远看去形若猿猴的,四足魈。
  这只刚刚由人变为四足魈的生物面朝水边洼地,伏着身子,正剧烈发抖。
  季无邪的心被膨胀开来的惊骇占满,正在思索要如何抵御这怪物的进攻,但恰在此时,眼前那犹如侏儒的身躯忽地从中爆裂出一条豁口,一道炽光闪过,在他胸腔中的一条血影凝聚起来,结成了一颗菩珠似的圆球。
  看到这东西,季无邪的心已凉了一半。
  这是赤髓。
  难怪赤髓中暗含那么大的灵力,原来根本是寄于人身、掏空生人血肉所供养的。他在水底下的质疑无形之中扣准了现实,用赤贝所养的赤珠亦是相同的远离,只是这赤髓催生更为直接,直接将人体当做了养育灵材的“母蚌”。
  世人都以为四足魈是豢养来供吴氏家下子弟练手的妖灵,却不会想到,它们其实只是某种程序的副产品。
  季无邪面色沉重,将已彻底死亡的男子身躯放在一边,他拾起赤髓,向泊在岸边的小船靠去。
  船上器物俱余有一股微渺的香气,萦绕如烟,若寻常人至此,大约只会认为这是渔家用来驱散腥气所烧点起的熏香,可季无邪一闻便知,那是自食人香瘴中带离出的气味。
  这艘船并不大,看船上起居痕迹,除却刚才那个变异的男子应当还有两三个轮替的帮工,但不见人影,只有浑天坊所铸的刀兵散落在地上,大约它们的主人早就直接死在了食人瘴之中。
  季无邪先行到船头,发现那里贴着吴氏本宅亲制的神行符,贴在船上无需掌舵指南,也能航向目的地,却被撕了一半,这大概是外面那男子所为,他奇迹般地没有在食人瘴中立刻毙命,却也不愿回到浑天坊,便在归航道中撕去符咒,最终自己与船一起停泊在了此处。
  他细细端详片刻,又走向船尾。在船尾处放着一口玉石打造的箱子,季无邪小心地开启,预想中的机关埋伏全都没有出现,箱内除了一支被摘落的透明花朵外,别无它物。
  这花正是季无邪所见过的无色之花。但此刻,它的蕊中已无赤髓痕迹了。季无邪拈在手中观瞧,在花萼的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囊袋,那种让人失去灵息五感麻痹的瘴气,就是从其中释放的。
  他一时怔然,这“花朵”竟本就是伪造之物,只是太过巧夺天工,无论色香味形都与真实花蕊相差无几,寻常人在水路上见到,因害怕殒命于食人瘴,往往避之不及,根本不会细看,所以也无从察觉。
  可若是寻常来往曲津的外乡人都知道要避开它,为何这艘浑天坊派出的商船却不知?反倒铤而走险,前去摘下花朵,小心收入玉箱中带回?
  先前所见似被串联一线,顷刻间冲云破雾,季无邪明白了什么,登时心头大震。
  就在此时,这乱灵阵的虚景也似因他心念大动而荡漾,骤然有股掷砂入潭的波动自上方传来,再过一刻,又是一串更剧烈的摇荡,就好像连续几个东西都被投入了这里。季无邪心中一惊,没多久便想明白了:这是因为那乌木匣又吞噬了些旁人的神念进来。
  可是吴氏宗庙不就只剩下延芸师姐了么?季无邪颇为疑惑,凤煊的一丝神念先入其中,之后是他自己与吴菀,而虞慈殊应当借着吴菀的心魔境铺就了乱灵之景,剩下的除了延芸,还会有谁?难道说,是全程被吴菀用秘术缚住,像件物品般被同带回曲津的孟星鸾么?
  空间动摇的涟漪平息下来,季无邪快步走出船舱,眼前景致已无声变化,从方才乡野中的河岸变作了一处小院,夜幕如漆,星月高悬,院中有一棵梅树,素净的花瓣不时落下,掉在树下人的肩头,犹如雪落。
  可季无邪一见那人影便呆了,对方竟就是孟星鸾。
  而且,孟星鸾还被绑在树干上,仿佛当做练兵靶子似的,身上被不知谁戳了好几个窟窿!
  季无邪倒抽一口凉气,连忙上前,动手解开他身上的草绳,又问:“孟师兄,你也被他收了进来?怎么样,身上伤疼不疼?”
  他的腰腹上起码有十几道口子,每一道都是剑气深贯所致,看上去似是有人在联系剑诀,观其手法,倒是与吴菀刺季无邪那一式颇为雷同。
  孟星鸾满面郁色,还来不及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听见第二个,便伸手止住了他要来检查伤处的手,讪讪道:“我不会疼,不用这样。”
  季无邪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那十几个洞穿的伤口都没有流血,继而想起对方本体只是一个柳条竹篾所造的符灵,也有些尴尬,收回了手,道:“孟师兄,是谁用剑气伤了你这么多下?”
  孟星鸾眉宇间也是一片疑色,“我怎么知道?我被那个姓吴的婆娘一道符封住了五感,都是延芸用灵息牵引着我,她的气息消失后,我也不知为什么被弄来了这个鬼地方,一睁开眼,便已被绑在了这棵树上,这些剑气的痕迹也是早已有之了。”
  季无邪听完,心头一紧,又打量了这梅树周围一圈,发现捆住孟星鸾的确实只有草绳,连个特殊点儿的咒诀都没有,便逐渐明白了。
  ——因此地乃是用吴菀的心魔境铺设的幻影,所以他们这些被投入的元神也不由自主地扮演起吴菀记忆里的角色,而孟星鸾很不凑巧,便是作为这样一个剑靶出现。
  而后在小院中找到的线索也验证了季无邪的想法,一台石桌上,他看见了吴菀留下的剑谱。
  他捡起古旧书卷随手翻了翻,上面满是折角,还用朱砂小楷留下了批语,都是些类似研习感悟的小句。而据适才孟星鸾所说,他睁开眼时只看到一抹衣角远去,应该是才刚刚练完剑,现今正是夜里二更天,这吴菀的刻苦程度可想而知。
  季无邪不禁疑惑,一个出身高门贵户,按理说应当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女孩子,为何如此要强?
  正思忖着,突然肋下被轻轻撞了一下,是孟星鸾在侧,支着手低声提醒道:“喂,有脚步声过来了。”
  一盏暖色光辉从小院外的墙角亮起,一个纤细的人影在夜风中执烛而行,走走停停,人影终于行到小院入口处的拱门边,转过拐角,那人的脸容被昏暝烛火照亮。
  延芸。
  不过,是一个看上去更为年幼、也更为畏惧瑟缩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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