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作者:
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2 字数:3788
太阳西沉,寒风吹袭,季无邪与延芸顶着逐渐浓重的寒气向吴氏宗庙所在的山峰走去,一路通行无阻,但两人都不敢懈怠,无话同行。延芸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季无邪见了,只当做没有察觉。
方才老者叙旧的插曲犹在眼前,所谈及的话题不是别的,正是延芸的身世。那老人早些年间在吴氏当过帮工,因此也算是看着吴菀长大,所以,同样也认识年幼时的延芸。
那老者看着延芸今时面貌又是唏嘘又是欢喜,言谈间不自觉便忆起了往昔,在最尾微微慨叹:“小芸,你确实是个性子少见的,也难怪小姐不愿你在吴家耽搁着,让你出去行走闯荡,今日一见,果然没有做错啊。”
延芸的表情难以形容,似有黯然,似有释怀,如同被这番谈话触动内心酸涩处,回话却又带着些难以捉摸的淡漠。
从这段交谈间,季无邪隐隐听出了真意:延芸竟同样出身在吴家,而且听上去,仿佛是如同仆婢般的存在。
在此之前他绝不会想到这个方向,而如今得知了,亦觉得参照延芸与吴菀相处的方式,这身份合情合理。师姐平日疏朗大方,唯独在吴三小姐面前时拘谨得束手束脚,他暗暗想,也难怪她这般担忧吴菀安危了。
沧海剑阁收徒并不看重门楣,但从曲津向剑阁所在地却是一条曲折长路,一个出身低微的小丫头如何独自前去?难道说,就因为吴菀做主,所以吴氏派人一路护送,因而将延芸送入剑阁拜师的么?
可惜这大约是延芸不愿触及的过去,季无邪将疑问藏在心底,还是将来再解决。
二人来到宗庙山门下,前方黑气浓云团团蒸腾,将可见之物的轮廓全数吞没进去,正如那伙逃难之人所说,是浓得化不开的秽气所成,与季无邪在水下时探知到的很相像。
此时怀中小鸟谈了头,凑到他耳边低言:“当心,秽气暗涌之源或许有异。”
季无邪眉头一条:“怎么说?”
凤煊借小鸟之口道:“秽气乃魔息转腾之连带产物,但此刻这些黑云间并无一丝魔氛。”
他这一说,季无邪随即反应过来,的确如此,一般而言黄泉秽气重的地方都有魔物妖邪活动,以他目前修为来说只要不是天魔这个等级的,都能轻松察觉,可面前方向不时刮来的冷风里,却是清清静静,除了污秽的气息外别无它物。
季无邪不仅蹙眉,难道说,这秽气是借由什么手段特意放出、混淆视线的?
这时候延芸已走到山门下,扭头一看季无邪还踌躇着站在原地,一时有些着急,又颇有些奇怪,道:“季师弟,你还在等什么,有哪里不对么?”
何止是有哪里不对,季无邪此时预感大作,简直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脚都不对,便道:“师姐且慢,这秽气有问题……”
然而话未说完,忽地被“啊”的一声惊叫打断。
延芸前一刻扭脸看他,但足下却一直没有停步,拾阶而上,此刻鞋底似踩到了一个滚圆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回脚尖,那玩意儿似早就破烂不堪,被她轻轻一踏便踩破了。
脸儿朝下一看,竟是一颗只有拳头大小的人脑袋!
延芸勃然色变,登时惊叫出声,而就在她话音扬起的瞬间,山上宗庙四周盘绕的浓重秽气仿若有知,此刻顺着这声源扑袭而下,顷刻间整个山门也被环绕在那尘沙纷扬的滚滚黑气里。
饶是季无邪再想慎重行事,此刻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喝了一声“师姐”便紧跟上前,但一入秽气中,目不辨物,耳不闻声,只有脚下一方阶梯还是实的,哪里还有延芸的影子?
季无邪感觉到丝丝凉意从心头升起,似乎事情的发展又照着他预感的那个不妙方向狂奔而去了。
路在眼前,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与上山时一样,这通向宗庙的山门小径也毫无阻碍,团团秽气仿佛有意识地在两侧道旁分辟出一条道路,确保季无邪知晓自己该通往何处。
太过凑巧,便是刻意。若是刻意,定因有人在其后操纵。
而这个操纵之人要是现在还有余裕来逗弄他,那么说明,吴菀很可能已经被……
他走上最后一阶,吴氏宗庙恢弘的轮廓映入眼帘,紫垣碧瓦,玉梁朱墙。宽大广场上洒落许多金屑银纸,滚落着观看祭典之人带来的供果鲜花,一片狼藉,而在之八方,分列着八支似铁似木的巨柱,有一支的确已经倒下,剩下的虽仍然屹立,但其上所结阵法已经熄灭了。
季无邪环顾四周,定睛细瞧,不禁骇然大惊:那些“伏魔柱”上除了描绘着起阵的图腾符文外,还有着某种类人的雕刻,方才薄薄秽气遮挡他看的不甚细致,现在那些秽气散去,露出了活灵活现的五官面貌来,衣带飘风,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
而在倒下的第八根伏魔柱上,有的不止是类似活人的雕刻,还当着绑着个大活人!
季无邪惊道:“吴姑娘!”
但吴菀此时却难以应声,她双目闭阖,一脸痛苦,额上豆大汗珠如涌,周身被仙家常用捆仙索绑了个结实。季无邪发现,平日她眉心那点琉璃珠辉的诫印似乎淡了,反倒是从微微翕动的眼睫见露出一丝不祥的猩红。
看这模样,竟赫然是被人唤起心魔,栽入迷乱之境了。
季无邪骇然,正想上前解救,但还没走出一步,耳边突然乐音大作,正是从吴氏宗庙之中飘来,那曲调犹如大仪祭典所用,锣鼓笙箫一应俱全,季无邪虽知这不过是蔽人耳目的幻术,但听见的那一刹那,额角还是渗出了冷汗。
看样子,这人是想把所谓的祭典继续下去。
他腾地转身,在将才重重秽气掩映的地方现出一个人形,踏着轻松而优雅的脚步,向他靠近了些。
季无邪神色一僵:“怎么会是你?”
但他手里却灵活无比,说完“怎”字时红线与剑意都已是蓄势待发,一句末,腾地向那人破绽处攻去。
他的进攻若成功发出,则天衣无缝,定然能将眼前人的脑袋直接削下来。
比眼前人身份更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剑意无阻而熄,姻缘线也绵软地垂下,不听调度。
他的灵息与魔气,竟同时失效了。
季无邪先是一惊,继而骤然察觉,抬头喝道:“虞慈殊,你动了什么手脚?”
这突然出现之人正是虞慈殊,仍是一脸和雅清润,仍是一身鹤氅得罗,仍是手拿莲镡月华剑,只不过这一次,剑刃朝向的方位是季无邪。
他看向季无邪,微微笑着:“季师弟,近来可好?”
彷如无事发生的口吻,甚至带着一丝温柔体贴,若非那把剑上寒光湛湛,季无邪当真要信了这人。
他在心中咬牙切齿:早知这人留下便是个祸害,但在崧陵坡时虞慈殊逃得太早,耳后一连串波折发生,吴菀又急着回到曲津,他根本没有闲暇去追踪虞慈殊的踪迹,本以为这人会趁着风头躲藏一阵,没想到却是剑行险招,眼下正是敌从暗处来,自己倒着了他的道。
季无邪并不理会这不怀好意的虚伪问候,腾身便要从此境抽离,他现在虽是灵息全无,但身法轻盈不减,可就在他靠拢山门小径的时,一股无形巨力从面前袭来,仿若一只无形手推扯,又将他兜回了原地。
虞慈殊噗嗤一笑,并非嘲弄,反倒很欣赏似的:“早知季师弟身法超然,此刻一见,果有踏雪寻梅之态。哎,还好在下谨小慎微惯了,早在四周布下锁影咒,不然现在季师弟一走了之,我们如何叙旧呢?”
季无邪转过身来,面沉如水,“锁影咒只能困住生人脚步,你让我灵息尽失,让吴姑娘诫印失效,却并不是靠这个吧?让我想想,是那行船时遇到的香瘴么?”
虞慈殊笑道:“聪明。”
季无邪揉了揉眉心,是了,他们在船上遇到食人瘴时并非毫无戒心,起初都屏息凝神,但四足魈一露头释放瘴气,众人便认为那香瘴不过是混淆视听的幌子,季无邪更是追踪四足魈潜入水下,但他们谁也没想到,看似无害的馥郁香气其实暗含软化人筋骨与暂时消解修为的作用,在无形之中,他们已在不自知的时刻掉入了陷阱。
也难怪吴菀会这般轻易便被俘,她到宗庙的时候,应该也没过多久便发现体内气海不遗任何灵息了。
虞慈殊道:“虽是那香瘴的缘由,但季师弟你应该知道,食人瘴这东西在曲津早已有之,泛滥为灾,并非在下亲设,在下今时不过是加以利用罢了。”
季无邪一怔,随即脑中千头万绪拼接到一起,宛如擦出电光,顷刻间明悟:“难道说,所谓香瘴迷谷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先麻痹行船者的知觉,再退去他们的修为,然后……不,不对,为何要这样……”
虞慈殊观其神色,知道他一定想明白了什么,哈哈笑了两声,继而愉悦道:“不对?没什么不对的,就是季师弟想的那样,为何不敢说下去了呢?难道不是很明显么,食人瘴散发出乱人耳目心神的烟瘴,待船上之人酥软无力了,再由潜伏水下的四足魈将人拉下水杀之。”
这些字眼儿落在季无邪耳朵里,嗡嗡响震,宛若细小的雷点劈在脑海中,让他五指都隐隐发麻。
原来四足魈便是这曲津家家户户都相信其存在的“水鬼”,但为何吴氏要用自己豢养的妖物来做这种事?
“你现在一定好奇,为何吴氏放出四足魈残杀曲津民众吧?”虞慈殊的话语闲闲响在耳边,“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只不过,在探讨此事前,我想先问季师弟一个问题。”
季无邪没有接话,双眼紧紧盯着他的脚步,以备他出其不意用月华攻刺过来。
虞慈殊丝毫不介怀这等充满敌意的反应,一种运筹帷幄之色浮溢在他眼底,他微笑道:“你怀中那只灵鸟似乎不简单,让我猜猜,不会是天魔大人的寄存之体吧?”
季无邪闻言心头巨震,但面上神色隐忍至极,半分诧异都看不出,若寻常人见了,定会认为虞慈殊的推测出了偏差,这只小鸟与凤煊没有半分关系。
可虞慈殊没有。
相反,他笑得更加愉悦了。
“不用假装毫无反应,你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那就是天魔寄形其上的凭依。”
他说着,唇边笑容仍在,却显现出一股子冰冷,唇角犹如铁钩般锋利,化开一个讥讽的角度,“你知道为何我会这般确信么?季师弟,你有没有想过,以天魔能为,想要现身便随意就能现身,四海八荒纵横无阻,究竟是为什么非要寄形于一只小小雏鸟之上?
他顿了很久,观察着季无邪的神色,仿佛欣赏够了那股季无邪自己也无法抑制的焦灼,方轻笑道:“会不会……是因为他现在法力枯涸,身受重伤,想要来帮你,却又困于某地,无法脱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