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作者: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1      字数:4499
  待船行至近处,香瘴浓雾飘动的间隙,季无邪看到了远处岸上大批跑向他们行来方向的人群,皆是神色慌张,举止匆忙,甚至还有些磕磕绊绊的,完全不在乎仪表秩序,宛如逃难。
  季无邪猛地一惊,转头与吴菀延芸二人相视,吴菀已脸色剧变,足尖一踏,登时借力凌空跳向岸上。说来也奇怪,这原本重重阻挠的瘴气到了此处,就稀薄得如同风吹就散的夜雾一般,再无半点值得顾忌,是以吴菀这举动顺遂无阻。
  她足尖点地,快跑出几尺,伸手便拦了一个跑在前头水夫打扮的汉子,促声道:“你们跑什么?宗庙那边儿出什么事了?”
  被拦下那人本就惊慌失措,忽见一个天外飞仙拦路,更是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待他看清眼前人长相,就差哆嗦地跪倒在地上去了。
  “三……三小姐!怎、怎么会是您……?!”
  吴菀着急于这大批民众四散流窜之事,眉间已有不耐,却又只能按捺住性子安抚道:“我自外地回来,好了,安心,有我在你们便不会有麻烦。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一大帮子人向外逃?”
  她虽是个年轻女子,但贵为吴氏现任的少当家,更是曲津当地有头脸的人物,一言千金。听见这话,那汉子便再心神难安,也如吃了一剂定心丸,喘了口气,捋起袖子擦去额头上黄豆大的密汗,声音颤颤摇摇道:“可是不得了呢,本来我们正在宗庙参加送水鬼的祭典,却突然出了变故……那庙堂里八根伏魔柱,倒了一根!”
  季无邪此时也已从船上下来,与延芸一起跟来了吴菀身后,听见这话,他自然是一头雾水,可吴菀的表情即刻就变了,恍惚间就从神容镇定化为了一张白纸。而延芸亦清楚此中关窍,听见那汉子说到“伏魔柱”,也是眉头一跳,继而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正疑惑间,季无邪忽又听那水夫打扮的人嚷嚷:“哎哟,哎哟!三小姐,使不得,您现在可不能往那儿去!伏魔柱倒了,宗庙大阵破了,马上就有妖怪出来了——”
  他视线转去,只看到吴菀一副银牙咬碎的模样,仿佛想提了剑就往宗庙方向冲,而那汉子虽是吓得魂不附体,却还一展双臂挡在前面,想拦着不让她做傻事。
  这短暂僵持间,后面那大批逃难的群众已经涌来,其中多少有看见吴菀的,但现在是摩肩接踵、人挤着人,个个都悬着心逃亡,也没人顾得上去冲着吴氏少当家打招呼,而吴菀也借着这空档转闪侧身,推开了那汉子的阻拦,抛下一声“我先去宗庙查看,你们不必跟来”,便腾身而去。
  这话若是不说便罢,都这样说出口了,延芸与季无邪就不能不去了。只是现在这窜逃人群着实太混乱,他们两个在人群中难以逆流而上,季无邪转目看向一脸担忧的延芸,道:“师姐稍安勿躁,吴姑娘身手对付些妖兽邪魔绰绰有余,先不必太担忧她。”
  延芸到底还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她瞥了一眼仍在湛放青碧光芒的冰霄,似认为季无邪说得有理,微微点了头,旋即打消了跟着追去的念头。
  季无邪这才转回脸儿,伸出灵流抓住那又欲逃向他们来时水路的汉子,将人往身侧一扯,那百十来斤的粗壮水夫就跟纸片似的被他随意捉来了跟前,若说刚才这汉子是三魂七魄去了一半,此刻就是整个脑瓜仁儿都要被吓裂开了。
  他温声安抚道:“这位仁兄莫怕,你是想跑往这岸上道路的尽头换乘水路出去么?”
  那人正要逃出生天,转瞬就跟被粘苍蝇似的粘来了季无邪跟前,本要发火儿,可一瞥季无邪,只觉得眼前这俊秀少年非同小可,又和吴菀结伴同行,一时间也闹不明白是个什么来路,只敢愣愣地点头,连话都有点说不顺溜:“是、是啊!”
  季无邪又笑道:“那我可得拦住你。现在江上面有食人瘴,你们去了,便是羊入虎口。”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暗暗运了真力在其中,确保能让在场这一片混乱中的每个人都听见,话音一落,原本充满杂乱闹嚷的人群陡然安静。
  安静之后的下一秒,人群里再度爆发了更恐惧的叫声。
  季无邪嘶了一声。
  耳朵疼。
  好在他及时把俩手指头堵在了小红鸟的脑袋上,虽然效果么……唔,看小鸟表情,不怎么灵光。
  人群七嘴八舌炸开了锅,但他们嘴上虽喧闹,脚步却都因季无邪这句话老实了。
  有人胆子大些,问:“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江上起迷瘴了?”
  季无邪也不愿吓唬他们,笑笑便道:“在下是与吴三小姐同回曲津的修士,此前我们来时,就是穿过了香瘴迷雾——现在船还扔在里面。”
  有人当即嗬了一口冷气,口气却还有点不信的样子,“你们逃出了食人瘴?”
  因为是亲眼看见吴菀与季无邪同行的,那水夫汉子已是深信不疑,转身替他答道:“是啊!你不也看见了么,刚才小姐还打从那方向来呢!”
  有人差点坐地就闹,“哎哟,这可怎么办,大妖怪要出来了,咱们又没处躲去,这是要等死了啊——”
  说完就拉了个长哭腔要哭喊,好在有人嫌他晦气,给拼命拽起来了,否则季无邪还真不知如何应付这等场面。
  他轻咳了一声,换出一种更为沉稳也更为威严的语气道:“列位莫慌,既然吴三小姐已经去向那宗庙方向了,那她定然有办法稳住事态。现在水路是去不得,各位能否暂且镇定下来,细细与我二人说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之后我们将列位安置妥帖了,再去为吴三小姐助阵也更得心应手。”
  他说着,冲延芸使了个眼色,对方一怔,反应过来后也迅速出言附和:“不错,适才小姐走前,就嘱咐让我们带着各位先去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
  这群人是吓散了神,裹着伙逃难慌不择路,其实自个儿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只晓得上了水路先换船离开再说,此刻一听吴氏小姐已经吩咐左右同伴替他们找地方躲着,也顾不上去算计这话的真假,满肚子晃荡的心肝脾肺肾先归位了一半,纷纷点头,表示愿意先跟着季无邪与延芸走。
  季无邪也并不清楚这曲津的地理划分,不过他能拈诀感应灵流强弱,便随便在陆路上找了一个灵源丰沛的方向前行,过了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处荒草野地,道旁建了一个廊亭,已经残破了,看得出是昔年给山民樵夫歇脚所用,正好带领这些人前去。
  有人颇为惊奇季无邪怎么知道这等荒僻的所在,季无邪也不多话,反手又起一个咒诀,这次故意弄得宝光四湛炫影纷纷,眨眼的功夫便将人群聚集的地方划出了一个范围,在外立起了宛如护盾的罡风阵气墙,又假模假样指使凤煊寄形的小鸟飞去飞回、装作在他耳边禀报消息。一众人看花了眼,便是有些小有修为的也看不透这是哪路功夫,都心悦诚服,夸这是三小姐找回了大救兵,什么“金童玉女”“神兵天降”“高人灵鸟”乱七糟八夸了一通,几百颗悬吊吊的心才算彻底吞回了肚子里。
  看着这群人同自己与延芸说话的口气客气了许多,季无邪抓住时机,向与那水夫汉子坐在一起的几人问道:“各位,从你们方才逃来的方向,就单只有一个吴氏宗庙么?”
  那群人做好了准备他要问宗庙祭典里发生了什么、伏魔柱又是何物,准备了一肚子词儿,这刻却陡然卡壳了,谁也没料到会是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面面相觑片刻,终于一个头戴逍遥巾作书生打扮的人摇摇头,应道:“不,不止吴氏宗庙,向南是龙虎峰,向东北还有一条路,绕一个大回环儿,通向你们来的那处,曲津水路的入口。我们遇上你们那里,其实是四个方向岔道汇合的大交集。”
  季无邪“噢”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和停在肩膀旁边的红色小鸟“交头接耳”了一阵,这会儿才问:“那么,敢问究竟宗庙祭典……没记错是祭河神送水鬼的仪式?这个祭典上发生了何事,才会让各位这么仓皇地跑出来呢?”
  一群人心想他终于问到正题了,着急在高人面前献宝,七嘴八舌地应了起来。
  季无邪被吵得头疼,只觉得眼前这是一千只早起公鸡齐齐打鸣,轰得他耳根子疼,伸出手摆了摆,道:“别慌别慌,一个个说,一个个说。”
  抢在最前头的几人也是脸上一赧,最后推出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作为代表发言,这老人须发皆白,形貌平凡,开口也甚为和气,季无邪凝神听完,点了点头,默然沉吟。
  这事算来其实应当是从昨夜开始的,晦日时,曲津各家都尽量小心地不上水路,转为在岸上烧纸扎的“水鬼像”,然后将灰烬扔进水里,这是几代前便传下的规矩。但昨日不知为什么,那稀松平常的习俗却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搅乱,任谁拿什么打火,那火苗都阴阴儿地起不来,没过眨眼指定便熄了。一时间好些人愁眉苦脸,说难道这次的水鬼竟是送不走了么?隔天还有谁敢出航?
  这种活动大多是成群结队一帮人一起干的,其中便有个犟脾气的汉子,平时便在浑天坊船上工作,跑铁器运输的生意,那天领薪钱喝了酒,用火石擦不燃个小火苗也就罢了,又听见这丧气话,登时倔脾气上来了,冷笑一声,说他偏要将那水鬼送走。
  众人还没来得及让他别放肆,就听得咔嚓一声,那水鬼纸形儿已给他丢在脚下,踩了个稀巴烂,他这下子也不点火烧成灰了,直接把那纸形儿撕碎扔进了水里,但就在他松手扔去的一瞬,同时也带起了“啪嗒”的一声轻响,宛如什么东西落了水。
  ——正巧就在这汉子的家门前,那本是安稳高悬、供奉着河神小像的素灯笼仿佛被一阵阴风吹落,跌进了水里,即刻有个漩涡打卷儿,就跟饿死鬼吞肉似的,瞬间就把那灯笼拖了下去。
  当即便有人心道糟糕,这怕是要出事了。
  那撕碎纸形儿的人也似被冷风一激,登时就醒了酒,满背全是冷汗。他一夜无眠,好容易捱到今日宗庙大典,天光未亮就早早儿地跑去请香,又花了大把钱财买了好些给各路水神河神的供果供花,本以为这便算是消了灾,哪知就在大典举行到最高潮——浑天坊的修士们即将在那八极伏魔柱上结阵作法求平安时,本是无风无雨大晴天,可伏魔柱竟无故倒下了一根。
  然后,就一阵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声音,跟长舌头舔着人耳根似的,阴恻恻笑道:“封印大阵已毁,厄煞妖邪将出,此地为砧,汝等乃鱼肉,留下来作吾腹中餐吧。”
  接着便是一股污浊至极的秽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别说是寻常人,就连那几个浑天坊的修士都有当即着道的,而那个自认闯祸的酒鬼因为心虚站在了祭典最前排,也没任何防卫手段,人群逃窜时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被浓浓秽气中不知什么东西给扫了一下,下一刻就爆作一团红光,炸得连形儿都没有了。
  若说前头那句话还叫人晕晕乎乎摸不着头脑,此刻这景象可是彻底吓破了众人的胆,祭祀大典当即终止,泱泱数百人也不管身份尊卑,全都逃也似的蹿下了山。
  听老者说完,延芸那本已镇定的神色陡然又紧张起来,季无邪收之眼底,清楚她是关切吴菀的安危,也不多言,只道:“师姐,先别急,等会儿我随你一同去……当心这是个陷阱。”
  原本延芸还没那么着急,但他这话一出却跟火上浇油似的:单纯是妖兽作祟便罢了,对吴菀来说不在话下,可若是陷阱,那岂不是吴菀第一个中计了?她有些等不及,腾地一下霍然站起,提了冰霄便要向宗庙的方向去。
  季无邪心内陡叫不妙,若再要拦她,以师姐的性情非要与他动手不可,恰在此时,那说完话的老者忽地“啊”了一声,语气讶异,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又或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熟人。
  延芸也因这一句惊叫而滞缓了脚步,转过脸来,只见那老者眉间惊奇更浓,还掺杂了一份喜色,道:“啊呀,我就说姑娘甚是面熟,适才看了许久也没瞧出个名堂,你这一转身儿,我倒是想起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延芸似也被这番话点醒了什么,同样的表情在她脸上转瞬即逝,怆然化为窘迫,又飞速地掩盖去,低声道:“您是……”
  这句话虽未说完,但听语气便知她其实已看出老者身份是谁。那老人也是个多思多虑的,大约是觉得这姑娘认为人前不方便说话,又误会了季无邪与她的关系,便颤巍巍站起来,温声笑道:“哎哟,好孩子,出去这么多年,回来还记得我就行……来,来,两位,咱们走远些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