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作者:
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1 字数:5113
迷瘴四起,季无邪已摘下花心赤髓,一跃站上渔船船首最前端,小鸟自他怀中扑棱飞出,一张嘴便是一阵叽叽喳喳,仿佛在用这吵嚷来批判他的莽撞。
季无邪会心一笑:凤煊定然是仍顾忌那两人在侧,不便口出人言,只能用这样的法子来“提醒”。这对他那位向来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大师兄来说,可是稀罕事。
不等小鸟叫完,季无邪便伸出空闲的那只手一抓,迅捷将那温暖的绒毛小球又逮回了手里,这动作看似悍然,实则五指都放得轻柔无比,更是在即将触碰到它的羽毛时立即凝起了一阵罡风,牢牢地将小鸟与掉落的赤髓都裹在咒诀庇护之中。
香瘴扑鼻,馥郁得足以让人头晕目眩,但即便如此,季无邪仍是在这甜腻得勾动起恶心感的气味中嗅到了一丝血腥,那来自于方才被他一式削落手臂的四足魈。季无邪没有丝毫犹豫,追着空气中飞溅的血珠子气息,腾身一跃,继而一头扎入水中。
在落水之前他竟还有闲情嘻嘻一笑,冲着小心护在襟前的小鸟道:“寄在这个形儿上以来,还没下过水吧?”
回答他的是一声情难自禁的雏鸟清吟——可惜立马就被哗啦啦的水花扑溅声淹没了。
水下,另是一番世界。
与季无邪推算的相差不大,水流暗涌无论是从哪个方向来、朝哪个方向去,都夹带着浓重的秽浊之气,而曲津水路极深,向下一望遥遥不见其底。
也难怪吴菀说此前吴氏曾经试图清查迷瘴起因却失败,这般黄泉秽气的浓度,就算是九阳境界的修士下水都够受的。若非季无邪身上另有一重魔息可以调用,恐怕此时他也早就被堵得心脉淤塞了。
因早先就起了罡风阵,所以在水下他自能同行无阻,在这个空隙,他与怀里着小肥鸟总算能真正说上话了。
凤煊一开口便是一句典型大师兄口吻的,“胡闹。”
季无邪颇为诧异似的:“嗯?”
以往凤煊也不是没言语上管束过他,不过大师兄这人向来高远凛冽,言行举止都是真真假假镜花水月,外人琢磨不出三分真心也咂摸不出半丝喜怒,就算是季无邪和他接触交流,也从未在凤煊的态度上见过真章。
而此刻这简单的两字,却有那么几分意思了。季无邪一哂,道:“怎么叫胡闹呢?我砍或不砍,那玩意儿都会触发食人瘴,倒不如我来抢占先机。看看,这不还白得了一血珠子么?”
他那行为虽然看似鲁莽万分,实际上却也是这么个道理,凤煊似觉无奈,借着小鸟躯壳道:“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你是觉得有人在后布局?”
季无邪“唔”了一声,正展开双臂往水底下游,一边抡圆了手臂奋力一边道:“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知道各家各户都要关门闭户、江上只有我们一艘船的日子出现……我要是不怀疑,反倒对不起这人了。”
他沉身俯首,不断下潜,但越是向下水流的阻力便越强,其中蕴含的秽气也就越浓重,季无邪甚至有种错觉,秽气如此浓郁,简直足以化形,也许他再多在其间挣扎几刻,那秽气就会凝成触肢,将他这个“闯入者”直接拖回巢穴。
不过一会儿工夫,身前水流阻力的感觉已不再像是水,而是有形的隔阂,像是透明的墙或千百条看不见的铁链,牢牢将他困在原地,任凭怎么挣扎扭转,都挪不开半分身形。
季无邪在罡风阵中深吸一口气,空出的右手忽地一拧,顷刻魔息便缠上了五指。
小鸟一见,登时横眉冷对:“不行!”
季无邪一哽,确定自己没有出现幻觉,的确是在那俩黑豆豆小眼睛里看出了严肃,委屈道:“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怎么就不行了?”
小鸟道:“你想打开灵墟穴的掣制,将眼前浊秽吸入心脉,清除障碍,是不是?”
季无邪怔了。实在不知是该夸天魔大人料事如神还是该认为这是因为大师兄太了解他,这的确就是他的打算。
他有点无奈:“真不行?”
问是这么问了,但其实他也明白凤煊出言喝止的原因。秽气不同于魔息,秽气是魔息妖氛血煞精魂等等邪道玩意儿周天运转下来的副产品,除了污染心脉外别无它用,即便是邪修也对这玩意儿敬谢不敏,最多拿去养养邪道里最为低阶的腐尸小怪物。
若说季无邪能控制住吸纳的量也就罢了,可此地秽气浓重,看上去根本就是个开了口子便收不住的架势,季无邪若真的解封灵墟穴,恐怕就不用他再费劲儿游去水底了,他可以直接尝试被秽气反噬心神,接着爆体而亡尸沉水底。
小鸟神情很庄严:“说不行就是不行。”
季无邪叹口气,道:“那,还有别的法子么?”
其实他不是不能来硬的——若指凝剑意,太极化万象,射向四面八方任何一个可能是香瘴源头的方向,横扫眼前,倒也方便。
但这种攻击能够锁定敌方位置,同样也能让敌人弄清楚他们的所在。若水中还蛰伏着更多四足魈,让这群怪物倾巢出动,那只凭他们一人一鸟、连带水上那两位姑娘,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凤煊思索了片刻,道:“你自花中取出的那东西,有在上面感应到灵息或魔气么?”
季无邪见提到赤髓,展开手掌,那液体凝成的赤红珠子被他方才一捏拳,竟有了种固体破碎之相,宛如一只摔碎的红菩珠。
他见了极为诧异,更让他吃惊的是,没过多久,这赤髓之中忽地绽开一道清光,炫目至极。
凝神看去,那竟然是一团极其纯粹的灵气。其中蕴含能量极大,手指轻触,甚至能传来犹如火燎的感觉。
季无邪愣了片刻,有些惊喜:“或许能用这个来扫清邪瘴?”
他说完,将赤髓在掌中一握,骤然间一股滚烫的灵息便蹿出指尖,却不令人生出痛楚,只觉春风化雨,随着他轻喝一声“去”,赤髓灵光耀跃,犹如一道闪电,轻灵地向前方污秽昏暝之处跳去。所触之处,都如拨云见日般澄澈开来。
季无邪深觉奇妙:“这竟是一个少有人知的灵材……”
又或许,并非“少有人知”?
停在他腕上的小鸟扑了一下翅膀,眼中涌起沉思之色,半晌凤煊的声音传来:“你有没有想起一个东西?”
季无邪心头一颤,诚实地点了点头,不必凤煊提醒,他其实也想到了。
这赤髓,无论是外形还是功效,就连名字,都与那曾经惊起一方动荡的“赤珠”极为相似。
这两种东西的出现先后尚不明确,但从效用看来,赤髓倒更像一个进阶的产物。
又或者,无论是采用生人作饵催生出的赤贝,还是这诨名“食人瘴”的怪花,其实都不过是对某种原型的模仿?
季无邪本能地生出一股不安来。
曾有许多人在香瘴迷谷中栽过跟头,吴氏也因此有过应对,季无邪不会相信他才是第一个发现这等效用之人。
展开那只在片刻前紧捏赤髓的手掌,白皙的肤色间留下了一块红痕,犹如被火灼烧过,须得很久才会淡去。
赤髓分辟开的前路分明,无数湍流漩涡随着激荡的秽气暗涌缠绕在两侧,他小心翼翼揣紧了小鸟,向前游去。
这下子,才算真正到达了水底。
季无邪看着眼底下的景象,不由得有些怔神。
沉沦腐朽的船只残骸,锈迹斑斑的兵器法宝,只余骨架的尸体,以及那些非常眼熟的,其中供奉着水神像的残破白灯笼……
眼前所见,就像是一场水路事故的沉船遗迹,但并不只有一条两条,而是难以数计的渔船、乌蓬、蒲帆舸甚至竹筏。
季无邪看了许久,道:“奇怪。”
不等凤煊问询,他便说:“这么多船里,居然没有豪华些的客船,都是这样独来独往、或者穷人门户打渔用的小船?”
偶有些尸体上挂着尚未腐化殆尽的褴褛衣衫,也印证了这一点,几乎都是麻葛裋褐,难见一袭锦袍。
莫非这食人瘴也是看人下菜的主?知道别派修士造访此地大多使用吴氏派出的虎首龙楼云船,便不敢随意招惹?季无邪怎样想,都觉得难以置信。
恍惚的间隙,赤髓剩余的灵息从他指隙间滑落,缠缚到了这大型残骸中的一把龙脊刀上,似水入海,再也不见影踪。而在刀边伏着一具白骨,从身上衣着来看,季无邪判断他的身份应是吴氏中较为低阶的弟子门生。
但那刀却是好刀,虽然在水里浸泡了许久,锈迹却不多,刀柄末尾处留着模具烙印下的字迹,正是曲津吴氏浑天坊所制。季无邪曾听过,吴氏取代陆氏地位后,独门铸术的名气也渐盛,无论是本家宗嗣还是外门弟子,都以拥有一把浑天坊开炉锻铸的精炼兵器为傲,这把刀,大约也是这无名小弟子攒了许久、又掏空了积蓄换来的。
随着血气,他在一条轻舟的残骸下找到了那只被断臂的四足魈,但就在季无邪即将出手的前一刻,那只四足魈回身一望季无邪,两只如猿猴般没有眼白的黑瞳里闪过一丝恐惧,接着,它举起还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向自身的脖颈扼去——
这邪物竟自尽了!
季无邪惊愕万分,甚至没来得及出手阻挡。
“它……”他的诧异维持了一瞬,转而退去,“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它,见计划不成,也不愿它落在我们手里,宁可让它掐死自己。”
凤煊对他的推测不置可否,只凝然看了那还保持着自戕姿态的尸身片刻,道:“带回去给上面的人看看吧。”
水下已无物可探,赤髓灵息将尽,季无邪点了点头,一手将小鸟仔细揣在襟前,一手提着那类猿又似侏儒的干瘪邪物,腾身跃向水面。
水面上渔船因灵符指引,在未散的香瘴中仍向着不知名的方位行驶着,延芸与吴菀各自都是一副高度戒备的模样,骤然听得一阵足踏浪花之声传来,转脸又见前一刻船舶过处水花大溅,都以为是蛰伏的妖物再出,刹那间俱是心头巨震,吴菀反应奇快,手中灵流化意,脱腾而出,裂空刺电般射去,登时激起一片气机嗡鸣,犹如钟磬之音。
这清鸣却被一道少年笑声打断,“好厉害,这便是太上忘情道所化的剑意么?”
吴菀一惊,定睛才看见,那竟然是季无邪。季无邪从水底出来,却是浑身滴水不沾,手中使了个粘字诀,拈花撷叶般将那剑意接在了掌心,化作一道清流小线,游转指尖。
吴菀先是心中暗叫一声“好”字,接着便是更大的惊愕。她到底也是仙道中少见的青年才俊,虽不及凤煊作为独秀的资质,却也绝非寻常人可比,多少人想接下她发出的五招,无不以自讨没趣告终,而这季无邪却举重若轻、玩儿似的把她奋力发出的一式随便化解了……
当初她在歇马驿初见此人时,分明还是一个无甚真本事的寻常道子,怎么进步这般迅猛?
此前听闻这季无邪在崧陵坡中一力摒退天魔,她原以为其中定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之因,今日亲见,才明白此人的确深不可测。
吴菀又是惊骇,又是迷惑,一时间生出了许多对季无邪、对他这身修为来源的好奇,连先前想要问季无邪为何如此鲁莽触动食人瘴的念头都打消了,只定定看着他举起的手。
这般直勾勾的眼神却让季无邪有些吃不消,他驱散了那股灵流,弯下腰将方才一齐带上来的东西拎到面前,展示给两位姑娘,道:“二位,这就是那东西。”
见到四足魈,吴菀的神色又是诧异又是尴尬,而延芸看上去倒像是第一次亲见此物,明白它是由生人融合催化出的怪物,眼中忌惮之色比惊恐更重些。
季无邪将赤髓略过不提,简短地说了一下四足魈见到他后便举腕自残的动作,闻言,吴菀本就复杂的表情变得更为沉郁了,在听他述说的过程中,她的双手捏攥成拳,并且越握越紧,季无邪甚至能在她手背上看到鼓起的青筋。
待到他说完,吴菀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咬牙切齿”地道:“看来,他们知道我带季道友回来的用意了,这才故意派出这四足魈示威。”
季无邪有些迷惑:“他们?”
这曲津单就吴氏一方势力,吴菀是吴氏的现任少当家,还能有哪个他们?
而吴菀所指的,竟然真的就是吴氏的其余人。
纠结的空隙间,吴菀眉上肌肤渗出了一层薄汗,那枚琉璃光辉的诫印因此更加鲜明,许久,她方道:“吴氏中,也曾有人与我一样,不赞同豢养这样的……妖物为己用,但最终还是因为支持方声量大,这般荒唐便沿袭了下来。”
季无邪微怔,尚未来得及接腔,又听她犹如喟叹般低声道:“我看上去是接任了家主之任,实际上能参与定夺之事极为有限,譬如浑天坊,便是我根本无法左右决策的对象。之所以那批卫队不同与我们同回曲津,就是因为后来浑天坊又传来指示,让他们留在浚水戒备甄氏死灰复燃……”
这番话说得毫无隐瞒,无异于自揭伤疤,亲掀老底,莫说一旁听着的延芸面露恻然,就连季无邪也难掩诧愕。世人都道吴家三小姐少年得志,修道无情极于剑意,将同宗两个哥哥、乃至上数三代的前人都比了下去,纵马红尘好不快意潇洒,却没人能想到原来她亦是自有其枷锁落在身上,就连随在身边的一众卫队都无法调度。
吴菀说到此处,自己并不觉得狼狈窘迫,眼中反而烧出一股灼灼之意,她骤然抬头,定定看着季无邪道:“所以季道友,还请你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季无邪默默无声地轻吸了一口气。
这种荒漠孤狼般的坚韧眼神,因为过度的执着甚至带上了些许残忍,令观者无法轻视,被震慑得难以移开视线。
在寻常人中已是极少见了,更何况在一个女子脸上。
他定了定神,颔首道:“自然。”
就在这时,雾里行船似乎迎来了终点,馥郁得令人想要呕吐的甜腻香瘴终于淡去了些,在这盈满耳目五感的甜香味中,掺杂进了一丝其他的气息。
——血腥气。
血腥气自渔船前方传来,丝丝缕缕地在空气中飘荡四散,由朦胧到明显,逐渐浓重。
在这诡谲袭来的不祥气味中,还掺杂着隐约的人声,话语纷纷杂杂,有叫骂,有谩骂,有嘶嚎,但它们的情绪却很统一,都惊惧交加,就好似说话的这许许多多人,亲眼看见了毕生难见的恐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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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同学自从有魔息傍身后就开始浪了起来,真·物理拉下水=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