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风艇飘在清凌凌的水面上，乌舷白身，三个人影靠在船头，面色俱是一样的镇定沉着，但若是细看其人眼睛，便能发觉，其实是各怀心思。
  这是从浚水向曲津必经的水路，船是三人在换掉马匹后就近借的渔家烟波船，外表看着风雅，实际上每个角落都浸染了多年捕捞所留下的鱼腥味，一路风浪颠簸，加上这冲脑仁儿的刺鼻味道，使得原本就看似晕船的吴三小姐愈发的面色苍白，好几次浮浪打来船身，也将她的步子打得摇摇欲坠，扶着船舷才能维持站立。
  季无邪看了一路，除开凝思细想太始天劫和安抚怀里那只没事儿就作妖闹腾的“小鸟儿”，也同时为她提心吊胆了一路。
  好在现在这等波折终于要结束了，他们的船已无限靠近吴氏作为本阵的城邦，只消再过一个关隘。
  “香瘴迷谷……”延芸低低念出这个名字，神色骤然有些紧张，转身看向始终拒绝她上前搀扶、兀自逞强的吴菀，“这么多年了，瘴气之源还没有消失么？”
  吴菀双手轻搭在舷沿上，动了动嘴，似是想要应答，但见季无邪这等外人也在身旁，眉间浅浅掠过一丝犹豫，简单明了地道：“还没有。”
  季无邪却不愿在这节骨眼善解人意了，延芸那话勾起了他的兴趣，他道：“师姐，吴姑娘，听上去这香瘴迷谷是后天催生的，有个根源作梗？”
  他既已明白问出口，吴菀便也不好再作隐瞒，略一思索，道：“不错，让那瘴气产生的源头，就藏在水下。吴氏多年来曾多次尝试驱逐，但总是无法斩草除根。”
  季无邪有些诧异：“水下？但它名为‘迷谷’……”
  任谁听了香瘴迷谷这名字都会以为这境地位于陆上，可如今听吴菀的意思，这其实是一个凝聚在水面的迷阵？
  吴菀点了点头，接着便说起它的来历。许久以前，这城邦坐落之处是个纯然的洞天福地，被水路环绕，自成岛屿之貌，易守难攻。水路与灵脉浑然一体，滋养着许多中陆外界罕有的灵材仙植，令吴氏足以自给自足。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水中被人投放了一种古怪的东西，既像是种子，又像是极其微小的生物，没过多久便结出了丑陋畸怪的“花朵”，状如莲瓣灯笼，其色透明，质如薄胶，入夜时还会放出隐隐红色微光，靠近一瞧，会发现光芒的源头是其芯蕊处被当地人称为“赤髓”的东西。这花朵便是触发香瘴迷谷的关键，外来的不知情者只要稍稍触动它，这花水面下的根茎便会立刻向上喷射巨量瘴毒，由此形成瘴气笼罩的迷阵。此花并非一朵两朵，出现时，它们必定犹如密结的网阵，遍布在水面之上，船行其中，不碰到它们简直难于登天。
  这也就是曲津人认为它比起植物更像动物的原因，总是成群出现，在迷谷吞噬完猎物后，又顿时消失，无影无踪，即便潜入水下也难寻花叶茎脉。久而久之，这现象便被当地人叫做食人瘴。
  季无邪蹙眉：“有这样一个东西作祟，一直间歇作祟，难道吴氏就没有动作？”
  这一问出话落，延芸脸上顿时出现了些类似尴尬的表情，而吴菀也是一滞，方道：“有过，不过……全都铩羽而归。”
  她说话间有种屈辱并不忿交织的神色，显然是曾参与过尝试，却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告终，让季无邪觉得分外真诚。
  这香瘴迷谷能一直存在着，时不时拖个倒霉蛋下去打打牙祭，想来也是因为吴氏确实没辙了，求助于别派势力却又未必能刚好撞上，所以这么个问题一直持续至今。
  不知他们今日向吴氏而行，是否能有这般“好运”。
  船接近曲津领地，两旁山峡骤然逼仄起来，群峰峻岭接天拏云，仿佛想要融合一体、将天幕撕裂一般。而环绕吴氏本阵所在大岛的水路分外清静，不见船影穿梭，整个水面上只倒映出他们这一艘渔船。
  青山绿水一行舟，这画面看着清闲雅致，当真身处其中，却颇为瘆人。
  季无邪极目远眺，看向距离他们已不远的民居群落，十分奇怪：“青天白日的，居然没有船只来往……这周围到处高挂灯笼是为什么？唔，里面好像还放着什么东西？”
  话落，吴菀延芸的视线也随之跟去，只见一个个青砖乌瓦的小房子间都牵线挂起了灯笼，有些门前所悬的更大些，它们并非常见的大红灯笼，而是金黄细篾所编、白纸为罩的素灯笼，其中并不点灯，反而透出小小的柱状物体的轮廓。
  吴菀见状，神色稍稍柔和了些，道：“噢，难怪季道友不知，这是本地特有风俗，朔日祭河神，晦日送水鬼，这灯笼里放的就是河神雕像，挂在门前，求一个出入平安。”
  船行渐近，季无邪这才看清，恰如吴菀所言，那一个个灯笼里放的柱状长条确实不是灯笼，而是形态各异的水神雕像，从共工到冰夷，有点儿身份脸面的都没落下。
  延芸若有所思：“今明两天晦朔相接，难怪没人出门……再过一天就会热闹许多，因为都要上吴氏宗庙去请香了。”
  请香？
  季无邪挑了挑眉，转过身来，“请香，也是为了庇佑出行无风无浪，一帆风顺？”
  吴菀一怔，似是不明白他为何特别有此一问，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为了这个。”
  她又徐徐解释，这习俗是打祖上传下的，已经很有年头，曲津操持水上行当之人无论是否修道者，出远门前都必定会去宗庙请香祭拜，以求平安，之后食人瘴又出现了，当地人更是担惊受怕，这样祈求天神庇佑的活动便频繁了许多，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了河神雕像，用来镇压那被他们视为“水鬼”的不明邪祟。
  吴菀细说着请香的仪式和行船前的祭典花样，正当三人都以为即将这样顺遂地进入吴氏领地时，贴了神行符一路飞驰无阻的渔船忽地一滞。
  哐。
  一声细微的闷响从船底传来。
  季无邪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在那声响动出现的瞬间，他感觉到了，船底之下，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刮过。
  或者说，是“挠”了一下。
  下一刻，绒毛小鸟忽地从他衣襟中飞出，扑打双翼，奋力悬在空中，警报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季无邪反应极快，他骤然侧身，手中已凝出剑意。
  眼前，原本空无一物的静谧水面上，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一枝花骨朵，就在船首比值相对的正前方。
  而在它之后，林立着成百上千形状相似、犹如灯笼的透明花朵，其中涌动着血珠一般的赤髓，不时散开、复又凝结。
  要是放在寻常山野里，眼前出现这么多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霜色赤蕊花朵，那应当是极其赏心悦目的景象，可现如今，季无邪的感觉只有一个。
  头皮发麻。
  这群东西来得毫无预兆，简直就像是早早蛰伏水下，就等着他们进入领地时再突然出现一般。
  而后，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更加印证了季无邪的猜测。
  在最前方端头的那枝食人瘴花朵旁，原本清凌凌的水面陡然变得深不见底，从其中伸出了一只手。
  不，或许不该叫做手，那形状虽类人之指掌，却有浓重毛发附着其上，看上去好似一只被缩小后的野兽前臂，就仿佛……
  猿猴的爪子。
  但比起寻常山猿野猴，那爪子实在太小了，就跟初生的幼崽似的。同时爪上皮肤苍老，皲裂皱褶遍布，绝非初生儿能有的状况，反而是更像是猿猴死尸被风干后缩小数倍的枯槁模样。
  季无邪轻嘶了一口气，脑中浮现出四足魈的名字。
  食人瘴一碰便会散发瘴气令他们进入香瘴迷谷的陷阱，他所凝出的剑意也只能护身而不能进攻，可眼下情形，却是那自水面伸出的苍老猿爪在故意捉弄，玩味似的在花朵茎秆周边挥动，欲触而不触，畸形扭曲的五指时而急速伸向花朵接着猛然顿住，时而又缩回水面，做出隐遁的假象。
  这种举动里的恶意甚是明显，余下两位姑娘也不难察觉，吴菀脸上那种镇定神色淡去了些，咬牙怒视着前方的妖物。
  就在她想怒喝一句“玩什么把戏”时，斜前方的季无邪身影忽地一动，只听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剑气扬到了天际。
  正是那只四足魈爪子，在前一刻，它的主人正要伸手，去摇动根茎。
  以及，被整个削下的食人瘴花朵。
  “装神弄鬼。”季无邪道，“倒不如直接放马过来。”
  剑意横扫，眨眼间，千万朵透明花骨朵如同时斩落的人头，啪嗒啪嗒地掉落水面，它们如此脆弱，即便是与水面相贴，也会因与细微波澜相撞而化作碎片。
  季无邪伸出手，那最初被斩落的一朵掉进了他的掌中。
  没有碎。
  相反，如莲瓣聚拢的花朵整个打开了，赤髓化作圆珠空悬其间，伸手可及。
  季无邪虚了虚眼睛。
  唯有用人手摘下，方能保全其形，成功取得此中之物么……
  不远处，吴菀惊恐地看着他，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奇香扑鼻的无名瘴气顿起，犹如浓烟，阻断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