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作者:
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1 字数:4273
热乎乎软绒绒的触感不住从手掌心传来,季无邪难以置信地盯了半晌,很想掐一把大腿、靠痛觉来验证这是否白日做梦,却又担心不并用两只手就捧不起这滚圆的胖小鸟。
“凤、凤煊?”季无邪问,连声音都有些打颤,“这是你?你是误食了化形丹么?”
作为堂堂天魔,凤煊想要改头换貌化作尘世间任何一个人的外形,都易如反掌,何必凝为区区一只小雏鸟的形体?这令人大跌眼镜的新形象,除了是遭到埋伏外,季无邪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叽。”
那小鸟又叫了一声,不等他反应,胖乎乎的绯色小球忽地振翅,从他手掌心飞到了他脑袋顶上,降落,再不挪窝。
接着,那道他更为熟悉的,属于大师兄的声线从颅上天顶传来。
“误食?”小鸟张嘴,宛如一个传声筒,从喉道中发出了些许笑意,“我在师弟眼里,竟是这样粗心大意、不加防备的人么?”
季无邪沉默。
那么这般说来,就是大师兄自己主动化成这副样子的了。
仙宗古籍记载中,天魔可幻化为万物之形,一座山岳,一片深林,一只猛兽,一名行人,而其中仿照人的模样是最困难的,也许是为了图个省事儿,凤煊才会把万古长荒天魔尊主的“威严”给抛下,随便拟了个禽类雏崽的形儿?
季无邪脑袋里只能蹦出这样的解释,他寻思了一会儿,深以为然,便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开口应道:“为何突然出现?”
虽然说崧陵坡之事刚刚发生,现在仙道中大约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凤煊和季无邪仍有联系,但凤煊这样做,仍算是十分冒险。
头顶小鸟很是猖狂,不断叼起他扎进高马尾里的一缕缕发丝,弄乱圈成环状,给自己布置了一个可以称为“温馨小窝”后的鸟巢,才舒舒服服道:“自然是忧心于你,前来看看你的情况。”
“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季无邪一愣。
胖乎乎的小圆球又嗤笑一声,化作一个“叽”落在季无邪耳中,接续道:“还装傻,方才一刹,你情绪波动剧烈之极,六界因果上都要迸出火星儿了,我焉能视而不见?”
想到帮人面蛇们“完成心愿”时的画面,季无邪不由得一阵心虚。是了,他先前的确非常低落,情绪汇聚成的狂涌巨浪都在心底恣肆,也难怪会惊动凤煊。
就算他不想承认,可见到这大师兄附着灵识的小胖鸟化身后,心情确实快速恢复了不少。
“你师弟我可坚韧不拔得很,哪有那么矫情?”他打趣道,呲牙扯出一个表示自己没事的笑容,复又敛容,做出副正经模样,“倒是此次再次进甄氏老园,搜罗到了不少重要情报。”
说罢,他将如何发现那密室,如何读到升云子的手札,以及之后追查人面蛇的过程也一一细说,略一停顿,道:“我想,吴家的四足魈既然也是用相同的鬼纲之法催生出的,那就必然又是一个隐患。此番甄氏计谋败露引出的连锁反应必定波及吴氏,不知他们会采取怎样的措施,我不能就这么作壁上观……”
凤煊的声音漫不经心传来:“倒是热心。”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并无什么谴责和嘲讽的意思,但季无邪听了,心头蓦地一颤。以为这般腔调,是绝不会在以往的大师兄口中听到的。他总觉得,凤煊撕下面具、回归天魔身份后,似乎……变得执拗任性了许多?
季无邪将那股被哽住的感觉咽下去,道:“你不阻我?”
小胖鸟似在他脑袋顶上扑腾了一下翅膀,打了个呵欠,道:“阻你也没用,我总不能现在硬把你拽进万年长荒里关起来。你还有许多谜团未解,正巧我也不介意一并去探究探究,这不才化了形又到你面前么?”
季无邪怔然,如此方明白凤煊寄灵于雏鸟的真正用意,问道:“万年长荒,是指那日你展开的幻象之地?”
“那可不是幻术,”凤煊道,“是我神识境中的实景。”
季无邪吃了一惊,继而了悟,天魔本体也有一部分是世间难解戾气怨秽扭结而成,心神投映,化出那样的景象,再合理不过。
季无邪思绪翻涌,沉吟许久,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它是何时存在于你意识之中的?”
一直带着这般挥之不去的恐怖景致生活,不断游走在现实与虚妄之中,该是件多么折磨的事。
“何时?唔,有些时日了,大约是从我儿时,母亲亡故后吧。”
凤煊的声音里满是不以为意,季无邪却觉得心尖抽动了一下。
他有些艰难地将话题拉回正轨,问出眼下更为要紧的问题:“大师兄,你对太始天劫了解多少?”
对方默然以应,一直在季无邪头顶上不断扑棱的雏鸟也安静下来。
目睹这等反应,季无邪已明白对方定然是早有耳闻,清楚大道会降下惩罚,并且,极有可能早就实践过他的那个猜想。
他复又追问:“你,是不是……曾代我受过这太始天劫?”
耳闻的除了雪从枯枝上坠落下地的声音,只有缄默,季无邪心中五味杂陈,急道:“说话!”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抓头顶上的毛团,哪知才一动作,天魔大人就如未卜先知般看清了他的动向,哧溜一下,从另一侧躲闪下来,滚进了他道袍前襟处的空隙里。
这副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把这只鸟拿去烤了呢。
季无邪嘴角抽搐,低着眼看那团故意表演出“瑟瑟发抖”的柔软红绒,“你倒是能屈能伸。”
“谬赞谬赞,”小鸟的球状身体抖归抖,专属于凤煊的语调却始终平缓和煦,“何况季师弟怀里也是个好去处,不算委屈了我。”
季无邪心想认为对方变刁蛮了果然不仅仅是错觉,这凤煊一旦不维持本体,竟然连贫嘴这技能都会了,登时啼笑皆非,伸手一扪心口那团鼓起的存在,故作横眉冷对地威胁道:“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不快说?当心我把你这鸡仔儿的毛都给揪秃了。”
他嘴上虽说叨着恐吓威胁,手指却略一松动,小红鸟掣制一松,缓缓探出头来,虽是两颗小黑豆子似的眼睛,但不知怎地,季无邪总觉得自其中看出了几分可怜巴巴。
“当然,我总不能放着你去亲历天劫。”
得到了预料中的答案,季无邪却比自身所想的更难接受些。
原来凤煊真的如此做了。
“……那,”他静了许久,方开口,“降下的天劫究竟是什么,你是在我又入轮回后独力承受的么?”
在他想象中,定然有刀山火海、天雷毒雨的侵袭,承常人不可承之剧痛,历常人不能历之煎熬。
回答他的是凤煊的一声叹息。
“季师弟,那都是往世中已过去的事,在此世,它尚未到来,何苦现在自寻烦恼?”
听出话里想要与他打太极弯弯绕避开重点的意思,季无邪心里又卷起了浅浅愠怒,生气的对象除了语焉不详的凤煊本人,还有对于现今状况的焦躁,又是这样,即便升云子已经死了,可他与大师兄之间还横亘着一个名为天道的至高力量,而往事也像是被夜雾隐约笼罩的镜面,他总认为能从其上反射出什么,可一叶就足以障目。
正当他准备追问时,忽地从斜后方传来踏上荆棘的脚步声,季无邪回身一看,见到了延芸的身影。
他有些诧异:“师姐?你怎么也找来了?”
延芸见到他同样一怔,“我对人面蛇的下落十分在意,今日便随着线索前来查探……季师弟,你已将那妖物解决了?”
季无邪心思颇为复杂,终于还是决定将那群人面蛇的故事隐去,只点了点头,道:“嗯,做了个了结。”
延芸仍想说什么,这时,蓦地看到一团红色绒毛从季无邪前襟中钻出,她大为惊奇:“季师弟,这是……?你在附近捡的?还是早就养在身边的灵兽?”
弄不明白凤煊突然露脸的意思,现在再把小红鸟的脑袋按回去装作无事发生也太迟,季无邪只得强笑着道:“啊,是啊,方才看到这小东西摔在树下面,我就捡起来了。”
延芸走近一步,脸上仍带着些怀疑,“可这周围生灵踪迹极少,秽气浓重,根本没什么飞鸟走兽,季师弟,它出现得这般凑巧,你可得小心是否有诈……”
说着,一道灵流已迅疾飘来。季无邪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看就要露馅,一瞬间脑袋里蹿过了万千中该如何向外人解释他与凤煊关系的说法,夹杂着对凤煊是否会对延芸动手的担忧。
但,意料之外的,那灵流逼至小红鸟身前,并没有任何变化。
季无邪辨出这是一个用来甄别妖气伪装的仙道常见符咒,能量发出的源头则是延芸手中那把冰霄,按照一般情况,这股灵流早该因探测出魔气而转为乌黑之色,可此刻它毫无动静,冰霄仍安静地闪着湛蓝的光芒,那个犹如家纹烙印的图案熠熠生辉。
见灵流没有异变,延芸这才松懈下戒备,一拭冰霄剑身,道:“看来的确是普通活物,真是奇怪,怎么会有小鸟被抛弃在这里?怪可怜的,还好遇上了季师弟。”
季无邪默不作声地吁出一口气,强笑道:“师姐你……还真是谨慎。这柄晶石剑灵流收放自如,也确实厉害。”
延芸听他称赞冰霄,略微一滞,道:“嗯,它是很适合我这样先天条件平庸,心脉狭隘又灵流贫乏的修者。”
师姐先天条件平庸?这说法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但在对方这样提到以后,他稍稍感受了一下。的确,冰霄本身所散发出的灵息蓬勃如流,相形之下,延芸身躯上萦绕的灵息就稀薄得多。
还有靠兵器灵息来供养和弥补本尊修为的么?如此一看,她们的关系反倒不像主人与器物,而是依附于树木的菟丝藤蔓。
想起冰霄的来历,季无邪忽地有些异样的体悟。
延芸收了剑,面色柔和,道:“既正巧遇上季师弟,我便一并将正事说了吧。昨夜,回到浚水以后,吴菀关于四足魈一事,深感不安。”
果然。
季无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就他与吴菀接触来看,对方不似那等作态之人,大抵是真的从未想过与了解过四足魈的真正来路,而今骤然揭开不堪现实,这事换了谁,都是应该感到惶恐的。
“她决定如何解决?”
延芸略一迟疑,决定实话实说:“她与我商讨,决定尽数诛杀……只是,四足魈这东西其实归于浑天坊管理,而浑天坊并非直接捏在她手中,她父亲早逝,一直是族中叔伯管理浑天坊,她两个兄长轮流督察。”
季无邪挑了挑眉毛,他明白什么意思了。
吴菀势单力薄,想要扫清邪氛却又担忧宗族阻挠重重,不能仅凭自己一人之力,要借个帮手。
现今仙道各宗派元气大伤,谁也没力气管这闲事,况且吴菀还刚刚往那些企图瓜分甄氏财产的人脸上扇了个大巴掌,能够扮演这个帮手一角的,自然就只有刚刚声名大噪的“季侠士”季无邪了。
季无邪道:“吴姑娘希望我随你们一同回曲津?”
延芸有些诧异他这般理所应当地就把她与吴菀归为了“你们”,掩饰住情绪,艰难道:“是,虽然我也清楚曲津距此山遥路远,还会经过香瘴迷谷那等险地,这请求有些强人所难……”
毕竟,现在想要巴结季无邪的势力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他大可以风风光光回到沧海剑阁,去享受以往凤煊的待遇。
“我答应。”季无邪不等她说完,语调沉然道,“用活人拼合异兽……这般倒行逆施,除恶务尽,我同样不愿再看它们再在世上受罪。”
延芸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果断,一时间怔了怔,又道:“那便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回去与小姐汇合?”
两人原路返回,一前一后,是以延芸并不会看到,季无邪怀里那只“捡来”的可怜幼鸟突然精神百倍,再度钻出了衣襟,堪称骄矜地轻啄了口他锁骨上的皮肤。
季无邪颈下一酥,顿时低下头瞧向那罪魁祸首。
也不知是否眼花了,那小肥鸟脸上两颗水汪汪的黑豆豆眼里露出了“计划得逞”的得意之色,狡黠无匹,简直比人还要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