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崧陵坡一片狼藉。
  有人深感庆幸，有人依然恐惧，有人疯了一般去摇失去魔气源泉、纷纷倒地的旱魃，企图唤醒那些曾是他们同修与亲友的存在，但在位高权重的幸存者心中，更多的还是羞耻与愤怒并生的情绪。
  他们这般兴师动众地联盟结阵，浩浩荡荡地共同奔赴之约，竟是一个陷阱。
  各门各派都损失惨重，难以赘述。偏偏那甄如梅与甄如栩都已身死，想要报复，也找不到正确的对象。
  现场还残存一些甄氏子弟，在这剧烈转变之后，或是茫然四顾，或是面如死灰，还在无措间，忽有愤怒至极的别派弟子口中叫骂着“余孽偿命”，提拳便厮打上来，登时战作一团。
  所幸这般骚动发生时，众人已被甄如栩设下的秘阵消耗了大量体力，又为眼前目睹之事震慑，精神涣散，如此撕破脸皮虽丑陋了些，到底是闹不出人命。各派执事管教之人心底又自有怨忿与后怕，更是懒得去管这发生在面前的械斗：毕竟，甄氏将大家都坑惨了，那么报复在他们族人身上，亦是理所应当。
  纷乱中，忽有一声冷冷的“住手”传来。
  众人先是一惊，心道这崧陵坡乱成一锅粥，谁还想逞英雄当这个能调度众人的话事人，喊打喊杀的年轻修士们更是恼怒，嘴上正准备叫骂，一转过脸，却都纷纷呆然一刻，接着依言松开了手。
  季无邪面如寒霜，正遥遥地看着他们。
  即便他在今日之前只是一个寂寂无名、人人可欺的小卒子，但在今日之后，他是各门各派的救命恩人，是注定万众传颂的英雄人物。
  若非是这季无邪一力奋战天魔，恐怕他们就算不死在甄家的算计里，也会被那浑厚磅礴的魔息侵袭给吸干生魂。
  人群略微安定，却也有那等心气狭隘不服气的刺儿头，当即嚷嚷辩道：“季道友，我们这是报仇，这群甄家的畜生如此坑害仙道正派，人人都是罪人，难道不该赶尽杀绝吗？”
  人人都是罪人？
  这倒没有说错，但范围绝不仅仅局限于这小小一个甄氏。
  若是以往，季无邪恐怕还会与他争论几句，可此时此刻，视线仓促地扫过这些人面目模糊却又喜怒生动的脸，他骤然间只感到无穷的疲惫。
  那人说完之后，当即又有自诩为通情达理的别派之人出言呵斥，捏着嗓子道：“季道友让你住手就住手，他自有考量。你是什么人，出了几分力，也好意思与季道友抬杠？”
  立刻有附和之声出现。看那架势，俨然一股将季无邪视为权威、竭力维护的做派，季无邪本不在意他们究竟来自何门何派，可其中几人武器制式特殊，季无邪这才发现，先前附和着虞慈殊对他口诛笔伐质疑不歇的，便有这几人身影。
  顿了片刻，他轻轻启唇，“此地还残余了深重瘴毒，你若是不怕变为尸伥，当然也可以继续留在此地做这徒劳无功之事。”
  一语出，众人神色骤变：还残留了瘴毒？为什么他们感觉不到？但那季无邪能力抗天魔，修为深不可测，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便是高门大派的领队们，在这一刻也是深信不疑，季无邪说完后，他们嘴上无比郑重地感恩戴德，甚至许诺浚水再会后邀季无邪为各派座上宾，接着脚底抹油，近乎逃难似的快速率领弟子往外撤去。
  甄氏弟子原以为必死无疑，都在原地梗着脖子等死，没想到却是柳暗花明。可他们亦对季无邪的话信以为真，捱了一阵，也都做出想要逃离的模样，见季无邪当真没有阻拦，便各自从巨木周遭的小路溜走了，有几人经过季无邪身侧时，脸上无可自控地浮现出又是畏惧又是耻辱的神色，或许还带着些感谢，但局势所迫，让他们谁也不敢停步示意。
  唯一个女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小鹿般惊惶地向季无邪问道：“恩公，你的右手……”
  她掌中握着一只草药布囊，原想衔环报恩，可话语落下，季无邪殊无反应，她赧然中惊惧顿生，低低说了一声“我将这东西放下了”，便跟着甄氏同门快步跑向枯林之外。
  没过多久，崧陵坡中再度回归为一片死寂。
  说还有瘴毒残留，自然是假话，他不想接受这些人虚伪的阿谀奉承，也对仰慕憧憬的眼光感到牙酸，便用这简单的一句话换得半日清静。
  季无邪捡起那枚小布囊，孤身一人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他叹了口气，徐徐走向那宛如木桩一样，被牢牢定在地面上的甄如栩尸体。
  一点灵流飞旋，季无邪抬起左手，尝试在这具已彻底神魂俱灭的身体上找到更多线索。
  不过片刻，他的脸色微微变化。
  这具身体……
  几处关键脉络俱被废去，经穴淤塞，已是积年旧伤，并非崧陵坡一战引起。而它们的作用，恰好是掣制甄如栩自身的灵力拢聚，让他此身不再是一具正常的修士之躯，而更像是用以收纳某种更高存在的容器。
  一丝凉意滑过季无邪心头。他在甄如栩尸体上搜罗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晶石玉佩，背后刻着十分浅显的“长生”两字，看上去类同市井坊间百姓家喜得麟儿后打造的富贵长生锁，意外的气息清洁，并没有附着上升云子那股浑浊的邪魔之气。
  也许可以委托延芸师姐进行溯魂之术，季无邪想到这里，将之收入袖中。
  崧陵坡一役纠集四派七宗以及无数期望一飞冲天的小门小派，吴氏自然也有人手在其中，可季无邪记得，他并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吴三小姐的脸孔，延芸师姐也不在其间。
  甄如梅亲召群雄，与甄氏同气连枝的吴氏怎么也不该让真正的少主吴菀缺席，更别说延芸师姐作为剑阁弟子本该听虞慈殊调度，可这两人却齐齐没有现身……
  他沉吟片刻，将这半分模糊半分了然的揣度压下心底。现在还有许多别的问题值得他去深思，譬如升云子为了实现如今布局究竟还埋伏了什么其他暗桩，譬如为何那降蛊之术莫名地没有奏效，又譬如，待仙道各派收拾残局后，势必先拿甄氏开刀，甄氏此番元气大伤，足够各派瓜分一阵，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定然不会放过那已明面上揭露身份的天魔。
  清沅凤氏，即是下一个目标。
  季无邪盯着枯林边缘，那些因魔氛化形而出的妖兽在凤煊离去后又崩解为游缠的黑色烟气，窸窸窣窣向他靠拢，以这股凌乱能量掀动风雪，却一片不能沾其身。
  季无邪这次不再抗拒，他张开五指，任由这股自愿臣服于他的魔氛钻入心脉。
  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玄微万化与太和灵气交替轮转，并入魔息，似涓滴润泽，不仅让折断的右手再生肌骨、逐渐愈合，更缓缓在季无邪身体中打开了一方幽深世界，鬼火仙露共生，刹那间一道灵光贯穿云霄，破云落入神识，顷刻已自成一境。
  终于，他也有了构筑起属于自身神识之境的能力，就像大师兄的兰庭实则是坐落在神识境一般，他亦能打开这方寸天地。
  也许……他心头微微荡漾起一点如水波的涟漪，也许凤煊能够借此与他再有所联络。天魔之力降于世人，最常见的，便是直入心念神思。
  但现在却不是进入其间徜徉一番的好时机，季无邪抬起手指，方才吸纳入的黑雾魔氛已全然转化为他自己的力量，幽光一闪，嗡然如万千箭矢般落向那参天巨木。
  ——自麒麟血钉锁秘阵的加持消失后，那巨木看似顷刻间衰萎了不少，受季无邪操纵的阴火攻击，更是难抗其力，枝叶大片大片坠落，噼里啪啦，转眼就成了焦炭。
  弥天遮地，冠盖葳蕤仿佛能承受天穹坠落的巨树，在若隐若现的黑色火光中，彻底变为尘埃。
  甄氏对那些冤戾魂魄施加的封印，让它们世世代代在万鬼冢中挣扎直到二次开启通天之阵的诅咒，在此刻烟消火灭。
  愿你们早入轮回，再世为人。他在心中默默念道，却在想到“轮回”这个词时生出了一点惘然。
  这些魂魄的轮回是真正的轮回，他的轮回呢？若这一世他对凤煊许下的诺言再度落空，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那重现了许多次的循环往复。
  也许这一次，就是永恒的终结。
  ……不，凤煊不会善罢甘休的。
  季无邪脑中很清晰地浮现出这句话，陡然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浸染。
  他很清楚，如果是自己身死，那么即便捭心鉴与揽世镜失灵，凤煊也依然会动用什么别的方式，将他的性命延续下去，然后再按照一步步让天魔陨落的步调，来“成全”季无邪。
  甚至就连与凤煊沟通后、暂时取得共识的现在，季无邪在想起这个问题时都不禁胆战心惊，怀疑着对方或许又在暗自筹谋着另辟蹊径。
  世上无人能够想象，弹指间万兵灰飞烟灭、一剑荡仙道地裂天崩的天魔，看似注定屠戮红尘、吞噬众生，其实愿意因为他的一句话而折剑。
  若非季无邪亲眼所见，他自己也不会相信。但他偏偏鉴证了，他在凤煊心中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里，有股微微酸楚之意挟裹着晦暗难明的喜悦，悠悠飘转，宛若雾气，笼罩他心头。似乎在某个隐约的瞬间，他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杜若芬芳了。
  带着胸中那团濛濛雾气，季无邪自崧陵坡离开，九重印在他踏出的那一刻彻底分崩离析，他心头一震，加快赶回浚水的速度。
  此时距伏魔大会的召开已过去了一天一夜，冰冷月色笼罩，浚水街道一片安静，如寻常人定时的夜晚，然而季无邪却察觉了一丝异常：挨家挨户都紧闭门窗，仿佛在忌惮什么。
  跨过玉仙桥，甄氏老园一片混乱。
  ——各派弟子，或是余怒难消誓报此仇，或是有利可图倾巢而出，果然都趁此机会，攻上了甄氏本宅。
  火光闪动中，他听到了凄厉的女子嚎啕。
  季无邪神色一变，立刻腾身上前。
  ※※※※※※※※※※※※※※※※※※※※
  季无邪（得意）：那当然是只愿意为我咯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