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作者:缇绾      更新:2022-05-10 14:11      字数:7788
  黑暗不知延续了多久,待得季无邪醒来时,他发现徐徐复苏的并不是他真正的身体,而是神识。
  这缕飘渺的神识对于周遭感应倒是与真正的他自己一样,甚至,季无邪低下头,发现手足都具现化了出来。
  但着装似乎不太一样。
  见到那抹熟悉的绯色薄纱,以及绣金线的涟漪荷叶袖口,季无邪太阳穴一阵狂跳。
  这是……相思阵中的那袭婚袍。就连镯子都戴齐全了。
  但牵线鬼已死,此地也并不是什么小妖小怪能筑起幻境愚弄他的地方,这袭绛色婚袍为什么会凭空显现地出现在他身上,原因不言自明。
  看来他觉得凤煊身着红衣好看,凤煊也同样喜欢看他套上这种不着调的新娘子打扮啊。
  复杂的感觉在他心中摇荡,但此刻无暇纠结于“大师兄为什么突然恶趣味发作”这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凤煊开启这方魔域,为的无疑是拘住他的神识,那么相对的,他此刻留在崧陵坡的躯体究竟在干什么便无法控制。
  回想起凤煊所言的“只有这样你才能赢”,季无邪心中惴惴。
  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舞乐之声,细细一听,与那日相思阵中婚宴上的礼乐相差无几,正是庆贺新人结发时会奏响的欢愉乐曲。然而它的调子虽喜庆,音色却无比凄凉诡异,越是激昂高亢,越让人头皮发麻。
  凉意自尾椎炸上脖颈,直蹿脑海,季无邪环顾四周,这才看清身边景象。
  悬挂在天的不是烈日,而是一抹黑暗的光轮,宛如一只监视大地的巨眼,它缓缓转动,散发出厚重的昏暝,尘埃般遍布这整个世界。
  不远处的虚无旷野边沿,千奇百怪的妖兽嘶嚎着匍匐而行,在传来雷霆之声的毒瘴血海中彼此追逐捕猎,叼起被泡得肿胀的尸快,恣意大嚼。半空中,妖邪鬼魂无意识地游荡飞旋,早已变为枯骨的活死人摘下干瘪的四肢,相击而歌。一群个头只到人小腿处的青面小鬼举着比它们还高的灯笼,蹦蹦跳跳从血海的另一边跑来。
  群魔乱舞,观之便让人晕眩。
  但季无邪隐隐察觉到了,它们虽有的彼此搏杀猎取,有的相伴作乐,但对于季无邪这个骤然闯入者,虽然目睹,却不敢靠近。
  除了那群小鬼。
  成群结队的青面鬼来到季无邪身侧,领头的一个趔趄,身后的众多跟随者便如骨牌倾斜,骨碌碌倒了一片,登时堆成了一座小山,季无邪心思再沉重,见到如此滑稽画面也不禁噗嗤一笑。
  那领头小鬼本趴在地上挣扎,听到他这声轻笑,立刻来了精神,一跃而起,边拍屁股上的尘土边叫:“他笑了!他笑了!尊上当赏我了!”
  话落,登时在小鬼群里引起一阵骚乱,“呸,不要脸!是大家一起逗笑的!”“就是就是!尊上要赏也是赏我们所有人,不对,所有鬼!”
  这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的样子让季无邪十分摸不着头脑,但看上去,这群莫名其妙冲来的青面鬼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反倒认为逗笑他是好事。
  就在这时,青面小鬼们停止了打闹撕扯,季无邪这才看清它们身上的装扮,琳琅满目的骨制乐器,正是吹奏方才乐曲的工具。
  ……这,活像一支迎亲队伍。
  仿佛能读心一般,在这思绪出现在季无邪脑海的同一瞬间,那领头小鬼蓦地扭过脸来,嬉笑道:“噫,可不就是迎亲,原来新娘子发现啦!快上轿!快上轿!”
  明白它口中所言的“新娘子”就是自己,季无邪既惊诧,又感到一股难言的砢碜。至于它们提到的那名“尊上”是谁,也不必去问了。
  他记得初入兰庭后,确是听到过一次这个叫法,出自符灵小道子之口,当初他只当这是附属符灵对主人的敬称,没想到,根本就是说漏了嘴。
  随着小鬼话落,须臾,一驾步辇出现在血海另一头,牵轿的是一群妖兽,有的身具龙形,有的如虎阔步,相比起那群还在血海两侧疯狗撒欢看不出品种的怪物,这批颇具威严,好似经过特意筛选。
  季无邪很是无言:大约只要是这天魔领地里不那么吓人的,都派去干这个活了。
  这排场其实很眼熟,无论是开路仪仗还是随行护卫,都让他想起在幻海鬼城中看到过的,那位公主出行时的架势。
  待它们接近眼前,季无邪才看清,领路在前的就是那两只符灵小道子。此刻它们身穿一白一黑的血纹锦袍,正向他掬手微笑。也就是这一刻,他发现了,那两只草人其实并非由寻常的符灵之法驱策,而是另有东西附着其上。
  季无邪恍然大悟,难怪他早就觉得这两个东西过于像活人了,后来遇到孟星鸾的例子,他也并没多想,此刻一看,正是一模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两只符灵身上的并非人魂,而是一龙一蛟。
  季无邪想到什么,瞬间脸色微变。
  “天绝阵的圣龙遗魄,血牙秘境的渡罪乌蛟……”他难以置信,圆睁了双眼,“你们竟都认了新主?”
  黑衣道子闻言,仰起脸咧嘴一笑:“新主?阁下此言差矣,吾二人尊奉天魔为主,自万年长荒初辟时便开始了。”
  万年长荒初辟时……季无邪不由得愣怔,他一度以为,这两个登峰极境与它们各自的镇守力量,都是来自于天道的安排。
  白道子亦附和:“若非我等奉尊上之命,每次都为阁下打开揽世镜、捭心鉴之禁制,阁下如何能在天绝阵与血牙秘境中横行无阻,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回到最初、试图改写结局呢?”
  一语落,季无邪的双拳已紧紧攥住。
  “那么,此次崧陵坡之变的源头,血牙秘境被人突破封锁,难道也是……”季无邪忽地有些说不下去。
  这一切变局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升云子想要献祭上千修士以求通达天道,可这之中,凤煊是否也早已洞悉升云子的计划,却不闪不避,决定推波助澜?
  因为凤煊亲口说过,希望季无邪“赢”。
  那么,只要凤煊身败名裂耳后殒命,季无邪自然就赢了。
  若换做任何一个别人,季无邪都只会觉得这揣度太过无稽,一笑而过。可他脑中又出现了那双暗含冷玉微光、似藏蓄无限情意的眼睛。
  偏偏是凤煊。
  一个他根本不能预料,也从未猜准心思的人。
  黑道子面对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这却与尊上无关。明心山与甄氏交情甚笃,升云子略施小计,便挑动了一群明心山弟子闯入血牙秘境,来找我的麻烦。”黑道子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股嫌恶神色,“明心山圣姑那个鼠目寸光的婆娘,还特地让弟子备了毒散暗算,我只剩三成功力,尸傩因此逃了出去。但即便他们没过我这一关,升云子也能用的方法在崧陵坡制造混乱,继而让甄如梅广召天下英豪同来此地。那婆娘做梦也不会想到升云子暗中筹谋的是把他们都当做替罪羔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季无邪倒吸了一口冷气,虽早就明白这仙道藏污纳垢,但也没料到能泥泞不堪至此。
  许是觉得话题被岔开太远,白道子瞪了一眼黑道子,又转过脸,恭敬地对季无邪平声道:“阁下,时间已经不多了,还请快快上轿。”
  季无邪心中警铃大作:“时间不多?”
  刹那间,他想起在晕倒之前,凤煊所说的不消多久,升云子就会与之“融合”,难道说,这时间不多指的是凤煊的神识马上就要被污染了么?
  季无邪登时一阵紧张,也不管这成亲接新娘子般的待遇多离谱,低头道:“带我去见凤……去见你们尊上。”
  黑白道子相视而笑,齐齐躬身。
  ·
  步辇开始向血海中心行进,而原本巨涛狂涌的血浪也似通灵地感知到有重要人物经过,骤然平静下来。
  一方红珀如镜,而在它的中心,屹立着一块小岛般的海中礁。
  礁石上有一亭一树,一方松木小几,以及一个似乎在等待着访客的人,风微动,吹落桃花如雨。
  季无邪从步辇上下来,脚步落地,只觉得连走路都不会走了,万分艰难地移动到松木几前。
  凤煊仍是那身沧海剑阁大弟子的打扮,但,气质完全不同了。
  眼前这个,的确是可以称为千魔万妖之尊的男人。
  凤煊脸上挂着一种玩味的笑意,一手支着下颚,闲适安静地看着季无邪靠近。天上漆黑的云流淌而过,在这张面容上洒下斑驳的碎影,使他白皙的皮肤像是映着月光的雪,令人不敢逼视,却也不愿挪开目光。
  季无邪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对方,但此刻一见,登时跟赌了一团纸在喉咙里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当他看清了摆在凤煊面前的是一盏雪瓷冰盘,其中盛着几块素色糕饼,均被做成了花朵般的模样。
  凤煊一块未动,看上去只是在欣赏它们的形状。
  季无邪深深吸进去一口气,脸上的无奈愈发明显:“哪里来的芙蓉云片糕?”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原应剑拔弩张步步为营的局面下,两人再见,会从如此闲话家常的开场白开始交谈。
  凤煊伸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才道:“许久前吃过你做过的,记挂在心,变一个出来玩玩。”
  变的。季无邪一怔,继而了然,当然是变的,天魔无需人间炊烟润养,此间一木一石、一花一草都是假的,包括那些群魔乱舞的妖兽魔魂,也都是依附着凤煊的魔息、以其意识为源所化的虚影,因此,那群青面小鬼才能洞悉季无邪的想法。
  季无邪颔首,道:“那我这身衣服呢?也是你觉得好玩,就变出来了?”
  凤煊点点头,笑得很真挚:“自然也是我记挂在心,而且,很适合你,不是么?”
  适合个鬼!季无邪在心中大叫,他在大师兄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那这个迎……迎接我的队伍呢?”季无邪伸手一指,向停靠在血海边缘、等待下一步命令的仪仗群道,“也是你在鬼城看到后,觉得适合我?”
  “嗯。”凤煊伸出纤长的指头,在芙蓉似的糕饼上描摹了一下,“你不认为么?公主若是看见了,应该也会赞同我。”
  ……行了。
  季无邪彻底遏制住与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冲动,将对话拉回正题,“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升云子魂魄还在你心脉里作祟,难道你真的要容忍他……”
  “已经被我剔除掉了。喏,那边那个,就是他的化形。”凤煊平声说,像在宣读一件芝麻蒜皮的小事,甚至冷淡地连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轻抬指尖,指向了不远处血海中的一个东西。
  季无邪俄而一惊,随之看去,只见有一群身上还挂着血肉的白骨骷髅在争抢着什么,血浪翻涌间,他看清了,是一只长着人面的乌龟,不过拳头大小,人脸上的表情清晰可闻,苦状万分。
  它的龟壳碎得千疮百孔,露出满是皱褶而血肉模糊的苍老皮肤,因为骷髅们不断把它捡起又重重砸下,看上去是想把它砸开,再分而食之。
  季无邪心尖飘摇起一股寒意,“它还有多久能死?”
  凤煊挑挑眉,容色清雅,不见丝毫戾气,“很久。师父老人家想与天争寿,我自会成全。你神色好像很难看,怎么,是觉得这样的惩罚太过严苛了么?他与我另有一段恩怨,这番结果,是他求仁得仁。”
  另有一段恩怨?
  季无邪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两个侍从说时间不多了,我以为是指他很快就会摄夺你的心神,才……倒是我低估了你。”
  凤煊莞尔,眼睛弯成一个愉悦的弧度,“你担心我,所以上了步辇。”
  这虽然是实话,但是对方以这带些浅浅得意的语气复述出来后,季无邪忽地感到一阵羞耻,而羞耻之中,又掺杂着无奈。
  无奈于他觉醒了那关于九十九次“轮回”的记忆,却还是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现在的他与凤煊在这神识织就的幻境中安然相对,然而崧陵坡之中呢?
  虽无法亲眼见到那景象,却也多少能想象出一点。
  因是神识之体被拘于此处,每个流转过季无邪脑海的思绪,凤煊都能感应,片刻后,天魔道:“两条小蛇没有骗你,确实时间不多了,我化出的这个幻境在现世中持续的时刻,不过是你眨眼时的千分之一,在我们决战结束的刹那,就会消失。”
  季无邪应声眨了眨眼,“决战……意思是,随着我的肉_身打败你的躯壳么?”
  凤煊含笑应声,眉宇间有计谋得逞的快意,“放心,我已安排妥当。在那群迂腐高人看来,你真元中暗含太和灵气,又通晓玄微万化,正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战胜天魔,出其不意又合情合理。”
  季无邪微微一哽,至此,方才明白凤煊将这个两个秘不外传的东西教授给他的真正原因。
  ——若见到他以凤氏独门的秘术打败天魔凤煊,那群人理所应当地便会认为他对凤煊的亲近是别有所图,目的便是揭露天魔真容,所以那魔气的由来也变得容易解释:定是大魔头凤煊胁迫他做些肮脏事时留下的证据,而非季无邪本人对邪道鬼纲、魔修妖术有什么想法。
  如此一来,季无邪的形象便成了近墨者仍赤的濯世清莲。
  而这一切,都是凤煊这块“墨”亲手策划的。
  ……荒唐。
  季无邪狠狠地咬牙,唇角处破了皮,渗出了薄薄血色。
  “你一开始就决定了落幕的方式,是么?”他开口问道,铁锈味萦绕唇齿间,“现在的你就等着崧陵坡中的我一剑刺死你,然后就这么消失?你休想!”
  季无邪难压怒气,干脆不再控制,直接伸手将那松木小几打翻,站起身斥道:“便是你得逞了这一次,我也仍然可以在之后上到天绝阵或血牙秘境,再摧动捭心鉴和揽世镜——”
  “不行了。”
  看到他这副炸毛猫似的样子,凤煊反倒不惊不躁,淡淡出声,“你这样做了九十九次,也承受了九十九种不同的轮回之苦,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允许发生同样的事。你可明白,圣龙遗魄和渡罪乌蛟附魂在符灵上,代表了什么?”
  季无邪一阵心悸:“什么?”
  “我已命它们撤出了那两境。”凤煊抬起眼睛,眸光犹如飘摇的烛火,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曳动,“从今以后,天绝阵与血牙秘境重归天道管束,再无人能够施行所谓的‘逆天改命’。”
  他说话间,一黑一白两个道子分别从海中礁左右出现,一人手捧一物,正是季无邪已见过无数次的揽世镜与捭心鉴。
  季无邪一步上前,拟出心剑想出手抢夺,然而与他对阵的却是蛮荒时代就已纵横天地的蛟与龙,黑白道子带着笑容闪避季无邪的进攻,耳后,蛟龙之爪高高举起了捭心鉴。
  下一刻,它被抛入血海巨浪之中,锵然破碎,裂为细碎如粉尘的千万片。
  善恶两分的神器失却一半,另一半便自然地失去了那能逆转结局的能力。
  此世似已注定,他终于不负那九十九次的挣扎,他终于迎来了天道想要鉴证的结局,却无法生出半分快慰与庆幸。
  季无邪颓然地收回手。
  天魔幻境的边角开始摇荡、自穹顶那颗黑暗光轮处簌簌崩裂,他眼前的景象交叠在一起,既有此间万重血海,亦有崧陵坡千迭迷雾,气定神闲的凤煊与浑身血污的天魔宛若一体,让他难辨何谓真,何谓假,只有馥郁的杜若香味不住涌来鼻端……
  崧陵坡中,心剑之锋可辟万物,被他亲握在手,眼见就要穿透天魔之体。
  “我说过了,你休想。”
  话音落下,黑白道子脸上一齐出现惊诧之情。
  天魔领地中,季无邪徐徐转过脸,殊无笑意的一双眼睛定定看向凤煊,眸子似吞没了万顷星河的黑暗,却昭彰出难驯的野性,蓬勃,冰冷,使人见之生畏。
  往往是他无法猜中大师兄的心思,这一次,也该轮到凤煊预料不到他的行为了。
  “喀嚓”。
  那是骨头碎裂的清脆响声。
  崧陵坡中,千人面前,季无邪执剑向前逼杀天魔,眼见即将功成,双腕上蓦然游缠出一条红线。
  然后,那魔气浓重的红线犹如暗箭,反咬了一口完全不设防的季无邪,将他执剑的右手悍然折断。
  ——这是经历此事、逃出崧陵坡之人的说法,这种人往往会将天魔描述得无比阴险,十恶不赦,又将季无邪吹捧成无畏强敌,殒身不恤。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虽然遭那阴邪天魔暗算,可季道友吉人自有天相,群侠抓准时机,一齐强攻上前,终将天魔逼退。正可谓,邪不压正!”
  唯有季无邪与凤煊才知道,那是他自己操控着姻缘线,亲手将右腕折断。
  天魔领地中,雷霆之声沉闷地传来,原本平静的血海再掀风浪,无数小妖和邪魔被卷入其中颠簸挣扎,痛苦的嚎啕声传来,祈求他们的尊上息怒。
  而眼前,向来从容不迫的人已变了神色,额上血印浮现,犹如火焰燃烧般鲜丽。
  在季无邪记忆里,他从未在那张清冷美丽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哈……”他冷汗泉涌,痛如刀割,却难掩心中快慰,“看起来你这世外桃源似的好去处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的了。”
  天魔不死,此间自然不会消散。但季无邪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渐渐稀薄——凤煊拘了他的神识在此,可此刻天魔实体已被逼退,这种掣制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过不了多久,季无邪就将回归崧陵坡中的本体。
  “手伸出来。”血浪之下,凤煊一脸霜寒地站在面前,传来的声音亦是万分阴郁,裹挟玄冰似的寒气,教人冻得打颤。
  季无邪却不怕这陡然怒极的危险人物,他明白,这颐指气使的语气其实是因对方想要医治他的右手。
  但季无邪没有伸出手。
  相反,他一振左腕,六界因果所化心剑便出现在了掌中。
  仿佛预料到他想做什么,凤煊凝重的表情又更加沉郁了一点。
  “这东西很碍事,”季无邪道,丝毫不顾心剑正不住发出的呵斥与谩骂,“我记得在之前几次轮回,我特意把它丢在天绝阵里,还用了咒诀封印,但这一次它却莫名其妙地回来了,想必也是你动了手脚吧,大师兄?”
  凤煊并不作声,在季无邪看来,这就是默认。
  当初在兰庭中他和两个符灵其中之一聊到过,他本是好奇涤尘草从何而来,对方告诉他,在他搬去兰庭不久前,大师兄刚刚去过昆仑,还“带了好些东西回来”。
  这六界因果就是所谓的好东西。凤煊将它一分为二,锈剑之形放入小较场地之中,而其上附着的阴暗情绪,则一早被拍入了季无邪心神,重回它原主的身体。
  至于凤煊曾给他说过的、他在夏至之夜被魇住的小插曲,便是重新接纳了这劳什子六界因果后的不良反应。
  但没想到的是,凤煊原本是想让着六界因果加速催生季无邪心中的恨意、好让他快快下定决心杀了自己,这六界因果却自作聪明,压制了许多早就应该复苏的记忆,让季无邪懵懵懂懂间又萌生出了对大师兄的感情。
  察觉到季无邪心中泛起的嗤笑,心剑尖叫起来:“蠢货!你这个蠢货!我是为了救你,不杀他,你就得死!”
  季无邪闻言,只露出一抹冷笑。
  他突然想起,当初在鬼城之中破除痴愚境后,曾有个声音在耳边低低嘲笑,说他是个“愚思顽心的蠢物”,不愧是那把剑的剑主。这句话实在太过古怪,而且后来见到鬼城境主,也并不是会故弄玄虚的人物,想来从那时起,他心中就有了隐隐的怀疑。
  他不去理会心剑,抬眼对凤煊道:“你现在能与我心神想通,应该也能听到它的话,如何,是不是很烦人?我不想继续留着它了,大师兄找回来的,就暂时帮我保管吧。”
  说罢,他左手将六界因果用力一丢,摔落在血海之中,渐起一片猩红浪花。此刻巨浪已平息了些,几只白骨妖兽听到动静,立即从不远处奔来,把它当做了骨头,兴致勃勃地凑上去又舔又咬。
  六界因果暴怒的骂骂咧咧从心剑中传来:“混账!混账!你又这样对我,你们这对奸夫淫——”
  还未等它骂完,季无邪已一掸敕令,一团由魔息调度的幽火登时飞射过去,将剑体烧得噼里啪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
  “老实些。”
  季无邪咄了一声,复又将视线放回凤煊身上。
  “凤煊,你的动机我理解,可是……恕我不能从命。”
  面对他的拒绝,凤煊的模样并不意外,似早有预料,缄默了一阵后,红衣的美貌青年笑着摇摇头,喟叹了一声。
  “怎么还是这般倔强。”
  虽是抱怨,这话中却蕴藏了难以言喻的甜意,宛如情人间缱绻缠绵的耳语。
  季无邪为这鬼迷心窍的发散想法感到一阵脸红,表面上倒仍是绷除了一本正经,他轻咳一声正了正心神,又严肃道:“我尝试了那么多次,从没有一次改变过想法,你应当懂得我的决心。”
  随着他话语提及,那些与天相争的惨痛画面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两人似有共感,皆是一阵沉默。
  他明白凤煊为何要做,就如他坚信终有一日能自天道惩戒中保全下对方,为了驱散凤煊的痛苦而不断以身试法一样——对方也鉴证了他这九十九次的煎熬与挣扎,同样的,凤煊亦想要结束他的痛苦。
  但他的做法却比季无邪极端很多,凤煊想要……自行了断,虽是借季无邪的手。
  这怎么能行?若季无邪一时动摇,想要从这无尽轮回中解放出来而应允了,那么他先前所有的执着都会烟消云散,这九十九次的血与泪俱为笑谈,也同样会成为烙印他心中、永世不散的耻辱。
  他不要用牺牲凤煊来成全自己。
  他想要拯救凤煊,矢志不渝。
  似乎是感应到季无邪的想法,凤煊难得地露出了一种柔软的表情,默默地望着他。
  季无邪低沉道:“我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找到那个答案。在此之前,希望你……相信我。”
  相信我,就像在那九十九次无法违抗的煎熬与痛苦中,我始终相信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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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木有骗人吧!是不是很甜! ヽ( ̄▽ ̄)(手拿一袋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