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一股潮水般的冷意席卷而来。
  升云子。
  眼前这张微笑时犹如鸱鸮般显出枯老之态的面容，与他记忆中仙风道骨的宗师相去甚远，然而偏偏是那自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狡谲，唤醒了季无邪本已十分模糊的记忆。
  赤霄台下，影影绰绰的灯火中，那举手投足都如流风回雪的人物向他转过头，投以宛如看向自身骨血般的笑容，轻道：
  “无邪，你的师兄以血解去你脉中旱魃之毒，虽一时奏效，可他未来或许会面对很大的麻烦……想帮你的师兄么？”
  那时的季无邪不过是一个初识世界的懵懂小童，那时的季无邪还很信任这位荡平旱魃之乱、又将自己带回门内的师父。
  一个声音在他心内响起，低低地告诉他，大师兄救了我，我不能辜负大师兄。
  年幼的小孩子对缥缈若仙的道人重重点头。
  记忆的角落中，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素色白纸霍然飘转，而升云子手执紫毫墨笔，温和地笑着问他，“季无邪……这的确就是你的名字？”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要抛出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快速地点头，然后用师父给他的赤铁小刀割开手腕，用净瓷莲盘接住了流出的血。
  “师父，”他急切地问，“这样就能帮到大师兄了么？”
  “嗯。”升云子微微颔首，用一种不似与他交谈的声线，宛如对着虚空中的存在喃喃，“这样就可以了。只不过，相应的代价有些大……”
  殷红流转，血光的上方，倒映出升云子神色复杂的脸。似有喜色，似有促狭，似有蛰伏许久的不甘，似有百年难磨的热切。
  那时的季无邪没有看懂，但此刻他明白了。
  “升云子……”季无邪瞪大了眼睛，手中剑意摇动，如同被碾碎的骨节，因心神激荡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那巨木之中久久未散的邪气，也是你的手笔？”
  其实根本不需要问了，甄如栩，不，升云子脸上的神情，已经堪称“坦荡”，再无丝毫伪装。
  而在升云子看来，亦有这般想法。无论季无邪再多嘴多舌地追问什么，他再也不需回答。
  一具即将成为行尸走肉的尸体，知道得再多也没用。
  随着他口中呢喃的一道咒诀，素白符纸上晶光霎时大散，宛若日出朝阳时弥漫天穹的绚烂光轮。
  控制住季无邪，便能间接控制住凤煊！
  就是现在，他要看到经历多时、精心埋下的伏笔，发挥它的效用，让身为凤煊的天魔也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变成丧家之犬——
  然而，那没有发生。
  “甄如栩”的脸色霎时僵硬，巨大的愕然浪卷风袭而来，令他如遭雷击。
  而季无邪的眉间亦有诧异闪过。
  升云子的降蛊之术摧动了，可他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确定不是一时出现的错觉，季无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与身体，不错，仍是寻常活人的肤色，缠绕躯体外的除了灵流，就是无法自控的些微魔氛，绝没有升云子附加而来的气息。
  “怎么可能？”升云子说出这话，神情可以用一句眦目欲裂来形容，连齿关都在打颤，浑身冷汗淋漓，饶是他行走世间再见多识广，也难在此刻掩饰贯穿心神的震惊，“你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飞速移动到不远处那静静端立的青年身上，凤煊一脸平静，然而在升云子看来，这种平静不啻于最大的嘲讽，就好似一个始终不屑于登上舞台的观众，只是高高在上地睥睨这眼前上演的纷乱闹剧。
  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他的手段滴水不漏，他成为甄氏三郎这个废物后更是深居简出，无人会将怀疑的苗头对准他，除了拥有天魔血脉的凤煊，他想不到谁还能完全打乱他的布局。
  而即便是这个凤煊，他也以为，已然抓到了对方的软肋，须臾便能将之摧魂消魄，可偏偏……
  一股污浊的秽气带着血腥气，直冲升云子顶门。
  眼前人的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季无邪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身份败露、筹谋被破后的气急败坏，然而，不过须臾，季无邪发现并非如此简单。
  ——升云子借宿的这句甄如栩的身体频率极快地颤动，而就在颤动的过程中，他的手脚脖颈、每寸露出的肌肤，都浮现了一种让人观之便感到晕眩的血纹。
  季无邪咬牙定住心神，注目细看，又是一惊。那不是什么纹路，而是绽开的细长伤口，宛如即将爆裂的物体，表皮底下喷出团团黄泉秽气，就要覆盖不住其间益发膨胀的能量。
  “看来你已黔驴技穷了。”
  凤煊平静地开口，诡艳的天魔血印下，清湛双瞳一片淡漠。他抬起手，一股力量无声凝旋，刹那间，季无邪只觉得这遍布枯林的魔氛都为之一涤，转而被凤煊抓聚在了五指之间。
  大师兄又想干什么？季无邪混乱地想，然而他心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的凤煊无论想做什么，他都已经无力阻拦。
  魔氛游曳、缠绕，最终向那被禁锢在麒麟血钉锁秘阵上的众人流去。
  季无邪脸色一变。
  凤煊周身杀气滔天，难道他已不想再浪费时间拖延下去，要借着摧杀升云子的机会，将这些碍眼的人一并除去？
  升云子看见此景，面上顿时苍白。他一拈咒诀，皮肤上又爆出几条沟壑般的猩红血纹，仿佛在加快某种仪式。
  季无邪瞪大眼睛，他莫非……想要献祭自身？
  而凤煊察觉了，唇边勾起玩味的一笑：“何必如此着急？你之所以布下此局，难道不就是为了引入这八方正义之士掉进陷阱，然后将他们一并献祭，借甄氏先祖遗留下的容器，完成通天之道么？”
  说话间，他抬起手，五指轻蜷，波澜涌现。
  埋布在地面的麒麟血钉锁被无形之力凭空拔除，浩大的威势迅速散去，融于凤煊操控的魔氛，被轻而易举地转化为了他的力量。而那些原本似被禁足的人亦彻底挣脱了掣制，除却已不可逆转的旱魃们被抽空了力量、伏在地面苟延残喘，余下的所有能称之为“活人”的存在，都渐渐恢复了心神，带着无法掩藏的惊惧之色，目瞪口呆地鉴证着诡谲莫测的变局。
  甄如栩身上的出现的变化，他们都亲眼目睹。天魔云淡风轻说出的话语，他们也都一一耳闻。
  在不明白甄如栩的皮囊下藏着另一个灵魂的人群看来，这局面已无比明晰，他们上了大当，成为了甄氏意图献祭给上天换取通天能为的草人刍狗。
  难怪先前甄如梅那么“好心”地留出空隙给天魔与他那位寂寂无名的师弟辩解，原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甄如栩启阵！然后，众人便会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一切都是天魔所谓，待他们成为泉下亡魂，恐怕还找不到应该记恨的真正仇敌。
  立刻有不少人想要脚底抹油开溜，然而刚一冲到枯林边缘，就愕然醒悟天魔绝不会如此好心：掣制虽解，枯林中却被魔氛催生除了无数妖灵魔物，一双双猩红血眼穿透雾气，宛如注视盘中餐般，遥遥地监视着这巨木周边的每一个人。
  无需要言语提醒，众人心中也有了不约而同的明悟：这些东西与天魔的意识牵连，只要他们不去主动招惹，魔物们应当也不会向他们做出攻击……
  虽然这般憋屈的服软实在让大义的旗帜难堪，可说到底，还是性命更要紧些。
  这局面的陡然转变堪称讽刺。季无邪心中恍惚地想，一刻之前，这些群英义士还站在甄氏为之遮风避雨的擘天巨树下，对凤煊喊打喊杀，一副势要诛灭这祸世天魔的姿态，一刻之后，他们就好像彻底忘记了此前发生之事，安之若素地躲进了天魔另一种意义的庇护之中，对往日里尊重敬让的甄氏三少爷怒目相对。
  识时务者为俊杰，而此中俊杰翘楚，当为了诚大师。
  正邪不两立，但当双邪相会，威胁更少的那一个自然便会成为“正”。
  “妖人误我，还不速速伏诛！”
  这声“妖人”让季无邪很是恍惚，但这一次，这两字是冲甄如栩喊的。
  一抹金光闪现，般若金刚杵被他拿捏在手，了诚腾跳起身，横跃虚空，凝聚了归元乾坤气劲的双手带起无量威压，激起片片电光火星，猛地就要向升云子攻去——
  “啧。”
  万籁俱寂中，响起了凤煊一声不耐烦的轻叹。
  而下一刻，万众齐齐震惊。
  凤煊轻轻抬手，一团碎成浮沫的血雾炸开。
  那血雾，就是原本宝光缠绕、气劲护体的了诚，是被许多别派佛协也瞻仰尊崇的不世高人。
  才刚刚淡去没多久的惧意又再度笼罩众人心头，这一次，它从蔽日阴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黑暗，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也难以驱散。
  ——天魔没有主动去杀他们的意图，可天魔若要杀他们，那将会比比随手碾死一只小虫还要轻松。
  只要他觉得碍眼，便能随意除去。
  目睹了诚变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雷音观弟子中有人爆发出惨叫，怒喝，嘶嚎，然而却无人敢做第二个冲上来的人。
  绝望的情绪如无声惊雷，劈打在众人心头。
  甄如栩在做什么，无疑已是极为清晰，他生怕凤煊出手斩灭他这个最后一个能牵动阵法之人，所以牺牲自身，加快这献祭的速度。
  而他面前的天魔，看起来毫无阻挠的意思。
  季无邪胸中泛起一阵心悸。
  凤煊本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巨木中的通天之阵是鬼纲妖法，铸造的是人之冤魂戾气，而凤煊作为魔，恐怕只会觉得这般血腥屠戮多多益善，更方便他吸纳魔气。
  就在此刻，凤煊淡漠的视线再度游转，季无邪感到一点霜雪般的凉意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抬起头，直视凤煊，却感到无话可说。
  还能说些什么？“你竟当真是魔”“你是否一直都在利用我”“你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升云子牺牲掉这么多人”，无论哪一种，都是毫无意义的诘问，他其实已不需回答。
  所见的那张脸如月中聚雪，眉眼唇角，无不是温柔雅粹如昔，可季无邪只能猝然转开眼睛。
  他害怕多看一眼，就溃不成军。
  六界因果勾动的恶意依然在他胸臆中沸腾，但此时此刻，他对此已十分疏淡。
  凤煊可以毫无负担地目睹生灵涂炭，但是他，到底做不到。
  仙道虚伪泥泞，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可他相信，这其中亦并非人人都满手血腥。
  季无邪缓缓抬起手。
  剑意如霜，隐蓄撕天裂地的威能。
  观者无不心惊：这名不见经传的清秀少年，方才见他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中阶修为，为何会蓦然功力暴涨？
  若剑起，将会是一道贯穿日月的千钧雷霆，血色长虹劈开重重尘霾，澄洁宇内。
  一时间，众人心情都无比复杂，有期许他大展身手拯救败局的渴望，却同时也不相信，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会成为扭转战局的英雄。
  振腕一斩，剑光绚烂。
  ——但剑招却没有如众人期盼那般落下。
  在出招的刹那间，季无邪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时间的空隙分明极为短促，可那声微叹却偏偏很悠然，仿佛只有他们二人中的空间被隔绝出来，此间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被外物影响。
  季无邪蓦地回头。
  叹息者是凤煊。他面目如初，仍带着季无邪最熟悉不过的温柔，和煦如春风一样的声音低低说：“季师弟，你选错了。想去与他硬碰硬的话，恐怕只能遭受反噬之痛。”
  季无邪微微张开了嘴，一时惊讶无言。
  为什么会对他说这种话？为什么分明已是不得不对立、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身前人却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一般，仍然用那种温淳的引导姿态与他沟通？
  他与凤煊对望一眼，对方看到了他的惊骇，而他则看到了某些深沉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感。
  尚未来得及咀嚼那感情究竟所为何物，凤煊又缓缓开口。
  “你应该与之为敌的人，不是他。”
  季无邪的眼睛慢慢圆睁。
  时间好似陡然被人调慢，慢到他能清清楚楚看见凤煊说话时做出的口型，每个字逸出齿关，都能被他毫无遗漏的捕捉。
  “是我。”
  话落瞬间，一道黑气烟云宛若雷霆袭杀而来，堪堪擦过季无邪的脸颊，直冲凤煊！
  凤煊没有躲闪，甚至没有眨眼，只是安之若素地静立，任由那东西侵入血脉、与之融合。
  季无邪浑身战栗。
  那是……
  升云子脱体而出的神识，在闪过季无邪耳侧的时候，他甚至还听到了其中裹挟着的咭咭怪笑，愉悦于这出其不意的一手竟然得逞。
  而凤煊就这样毫无抵抗的，任由他侵缠而上。
  也许，在凤煊看来，这并非是“出其不意”，而是早有预料。
  “师弟，看到了吗？”他问，平静得好像沾上他身躯的只是一滴水、一片雪花，手轻轻抬起，指向自己心前的灵墟穴，“过不了多时，他就会侵蚀到此处，与我强行融合，获得天魔之能。”
  相较于他的镇定，季无邪只觉得有一团野火狂暴地烧在心头脑海，让他的头都快要炸开了。
  凤煊在说什么？
  为什么能够这般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出这种事？
  季无邪几近抓狂，他发现他过往对于大师兄自以为熟悉的认知都不过是错觉，眼前这个人，这个天魔血脉的拥有者，所具备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理解。
  他的一举一动皆是伪装，他的一言一行充满瞀惑。
  “为什么你分明能躲开，却偏偏要……”
  季无邪开口，声音却无法自控地变得喑哑，到最后，已经化为一片苦涩的感觉，被他无能为力地吞下腹中。
  “因为我想让你下定决心，与我为敌。或者说，在旁人眼中，与我为敌。”
  凤煊声音浅淡，带着一脸坦然。
  “什么？”季无邪心头愕然顿生，一脸冰冷，拳头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攥紧。
  他心头有愤怒顿生，那不再是因为六界因果的心剑作祟，而是此时此刻，真正由他自身、他胸膛中的这颗心所萌发的情绪。
  察觉到这丝生动的怒意，凤煊反倒轻轻扬起嘴角，浮现了一个莞尔。他深邃的目光中闪过片刻柔软，如同洒落深渊暗涌间的夕晖色彩，不住变幻，这此生不可能再触碰的美丽，让季无邪一瞬窒住了呼吸。
  “只有这样，你才能赢。”
  说话间，面前人一挥红袖，周遭景象更替，犹如桃花深潭上春水波纹，气机漪澜般徐徐散开，如同形成了一个隐形的盾墙，将崧陵坡的众生百态从季无邪目光中彻底抽离。
  千魔万妖尊奉为主之人的领地幻境，万般缱绻地在他面前展开。
  “赢”？
  季无邪愕然，转瞬便在这一鳞半爪的语句中彻底领悟了凤煊的意思，接着，他的一颗心沉入谷底。
  凤煊想让他赢。
  赢过天魔，赢过大道，赢过那九十九次都没有逆转的结局。
  赢过他心中无可自控、如同浪潮澎湃的感情。
  而赢了以后的结果，很分明……
  季无邪强烈地抗拒，欲以剑招阻断对方拉他进入幻境内的意图，然而无论怎么抵触，天魔之力始终凌驾于他之上。
  在这千亿分之一的瞬间内，似有绵长无尽的万重景象注入他的意识，横跨百代，流转千年，他熟悉的，不熟悉的，一股脑都映现眼前。
  在其中，亦有那九十九次的血与泪：他一次次地殒命，或狼狈，或壮烈，或杳然无声，或震天撼地，或孤军奋战，或与千军万马一同冲锋。然而每一次，他所面对的，都只有同一种结局，都必然走向惨败。
  可是，这惨败却不是由凤煊亲手赋予他的，而是……
  天道的惩罚？
  季无邪面色微变，触目惊心。
  往事的轮廓与他所想相差甚远，他以为会见到一个执着到可怜的形象，每一次鼓起毕生勇气，做足准备，带着必死决心向天魔凤煊发起攻击，屡战屡败，遍体鳞伤。
  可是……他所见的完全相反。
  “季无邪”的每一次努力，为的并不是杀掉天魔。
  恰恰相反，他经历无数次的奋战，徒劳，狼狈，耻辱，所为目的只有一件。
  ——尽毕生之能，穷天地之变，在大道降下的重重凶厄中，将凤煊保全下来。
  过量的散碎画面与相连思绪如万顷泥沙倾泻，摧垮所有残存的防线，季无邪终于支持不住这样的冲击，眼目一黑，最后一点微光消失于苍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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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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