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纷乱而难辨虚实的层叠人影，季无邪再度找回了那抹红衣。
  他原以为会看见一个被四派七宗各路人马围攻、无比狼狈的凤煊，然而意外的是，对方的状态出奇的平静，甚至显得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他分明只是站在那里，却好似崇山峻岭万仞之巅，与周遭一切隔绝出遥远的距离，各派弟子伏于谷底深渊，无法近他一步。
  仅仅只是看见这景象，季无邪就感到心里似有一把烈火在燃烧。
  恨。
  那火苗的燃料，是恨意。
  汹涌浑厚的恨意扑卷，电光石火间化为一个疯狂的想法，而那执掌他意志的声音亦在旁助阵，不断低低吟诵着一句话，“去杀了他。”
  ——六界因果化成的心剑作祟，将他原本的神思搅动得天翻地覆。
  清晰的刀剑磋砺与灵流碰撞声鼓噪，杀伐之气纵横。光影缭乱下，季无邪摧动“澄思无邪”，又或是“澄思无邪”驱策了他，但一人一剑气，在眨眼间合二为一，向前冲去。
  身着红衣的人不退不避，只是肃立其中，眼看就要成功被他手中凝蓄的气劲彻底摧折！
  “好！！”一直鸱鸮弄舌的六界因果见此情状，也不禁爆发出一声狂喜的叫好。
  或许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许是早已设伏感知气息，又或许只是恰好发生在此刻的随意一瞥，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凤煊忽然侧过了头，看向季无邪。
  乌黑的眼睛清湛，如深水沉晶，自有千万种情绪萦绕其间。
  不过是眸中的一点冷玉微光，却足以胜过百万之兵。
  他恍惚地看到，额上已生出天魔血印的大师兄似乎一点没有惊诧的意思，对于浑身都是浓厚杀意的他，凤煊甚至轻轻莞尔。
  某种酸涩的情绪盘旋而起，刹那之间，无论六界因果燃起的恨意多么沸反盈天，都被这点光亮浇灭。
  “废物！”
  察觉到本体心境的陡然变化，六界因果近似崩溃的叫骂响彻神识。
  它虽气急败坏，却依然不懈地试图影响季无邪的心神，但这一次季无邪发了狠，迅速重重咬开舌尖，用那一点痛楚来维持最后残存的理智。
  他狠狠一抽肩胁，拧转手腕，雷霆般的剑气横扫向凤煊身侧三尺处的空地，登时炸飞一片尘砾烟尘。
  烟尘消散去，视线骤然清明。
  季无邪抬起头环顾，眼中喜怒并生，脸色苍白得如一张未落墨的纸。
  崧陵坡枯林中，一片死寂。
  他先前所看到的那些不断搏杀、彼此屠戮的人影仿佛只是幻觉，此刻出现眼前的，除了七零八落的刀兵与不再灵光流转的法器，还有无数囚犯般被禁锢在原地的各派弟子，无不是满脸惶惶之色，犹如丧家之犬。他们个个皆已丢盔卸甲，却无法逃离。
  怎会如此？
  季无邪的视线在诸派人士身上徘徊，忽地一顿，继而头皮发麻：他在方才被自身剑气扫射的方位看到了熟悉的东西。
  麒麟血钉锁。
  它们共分十二组，深埋在巨木四周不同方位的土地中，此刻因打斗时的混乱而被掀开伪装，一一露出了轮廓。排布方式很眼熟，正与当初甄瑶星梦魇中一模一样的摆放方位，只不过换了个更大的场地。
  一个更大的……
  “祭祀场？”季无邪也不知为何会发出这样的呢喃，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比身旁同门更为委顿的黑衣弟子脸上，细细一瞧，更觉触目惊心。
  那名弟子似无声承受着折磨，神容困乏，极其疲惫，就连呼吸都颇为有心无力，而他原本十分丰盈的脸颊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比先前更为干瘪，季无邪原以为出现了错觉，可定神再看，这人的确在不断衰老，并且，那双本应色泽乌黑的眼睛，在一分一秒地淡去……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季无邪还未来得及动作，面前互生急变。
  纷杂的惊叫在黑衣弟子周身响起，众人脸上不约而同地出现恐惧神色，想要逃，却同样像被什么无形存在蛀空了体力与心神，压根无法动弹，只能紧紧地抓住已毫无灵力的武器，徒劳地做出防卫姿态。
  那黑衣弟子，竟骤然豹变，化为了一个满眼猩红邪狞、浑身瘴气蒸腾怪物！
  不，不只是普通的怪物。季无邪心头猛然悚动，那是……旱魃。
  与先前陆笕展示在他面前的试验品一模一样，这突然化为旱魃的年轻弟子已经完全丧失作为人的心智，但就在它抬手向身前众多想跑却跑不掉的猎物进攻时，更匪夷所思的画面出现了。
  ——相同的变异在其中三四个人身上出现，与黑衣弟子相同，他们也在顷刻间成为了那无神无智、口中不断含混嘶鸣的妖魔模样。
  恰在此时，原本如同泥足深陷无法动弹的其他人忽地挣脱开，惊叫着四散逃离。
  这样的急变并不仅仅只在季无邪眼前发生，不同方位的远处，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不断地出现相同的情况。怪物的长嚎伴随着保持原状的活人尖叫，撕破了枯林中古怪的寂静。
  而季无邪惊恐地发现，这景象带着一丝熟悉，正像是发生在千百年前的那场血腥杀戮，再度逾越了时光的限制，重现眼前。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谁有能力轻而易举地用这群送上门的棋子，再现这样的人间炼狱？
  季无邪骤然转身。
  一袭红衣仍旧端立在他身后，魔气凝结的萤光在其身侧旋舞，平宁从容，与眼前这炼狱景象完全不同。
  季无邪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疼，有种沉重如铅的情绪化为实体，带着神智不断下坠，落尽无底深渊，疼痛将他的四肢百骸都拆为碎片，腑脏捣烂为败絮，在巨大的刺激之下，连说出一句简短的话语都好似要付出搬山平海般的努力。
  “……是你么？”
  是你么，大师兄？因为他们可笑不自量地向你做出围攻的举动，所以你随意地轻轻抬手，向这群你眼中的蝼蚁送去万劫不复的诅咒。而甄如梅并没有猜错，虞慈殊的构陷并不是空中楼阁，你的确有意地将局面引导至此，你等待这个结局，已经很久。
  凤煊额中的天魔血印发出熠熠的赤色光辉，诡艳至极，在季无邪眼中宛如火焰，将他仅存的理智也灼烧殆尽。
  “还不快杀了他！不然你也会被变成这样！”趁着这个空隙，六界因果恶毒的撺掇声又响彻他的胸臆。
  “住口。”季无邪狠狠地驳斥，口齿间萦绕着淡淡的腥气，他不需要任何外力的指引的推动，他需要的只是亲自得到这个答案。
  “凤煊，回答我。”
  告诉我，这一切是否都是你亲手布下谜团的一个游戏，而我在其中，也仅仅只是个穿针引线的工具？
  季无邪直视眼前人，企图在那双眼眸里找到一丝可以抚慰自己的微光，然而过去许久，回答声始终没有响起。凤煊只是注视着他，带着那丝宛如冰封的不变莞尔，静静鉴证着他越发明显的急躁与不安。
  直到，他再度在手中凝结出剑意。
  偏偏这个时刻，凤煊笑意更深了。就好像，亲眼见证某个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要实现了一般。
  “若是当真如此……”
  季无邪觉得他不是在说话，而是痛苦地从撕裂的喉咙中挤出几个喑哑残破的单字，被他指尖旋绕剑意的嗡鸣盖过。
  这一战，就要揭开！
  然而就在此刻，耳边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叫，打断了他的动作。
  “阿栩！你、你不要再——”
  季无邪蓦地一惊，继而看见了那发话之人。
  是甄如梅。
  半跪在地面上、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的甄如梅。
  被血液染得鲜红的剑刃慢慢抽出，然后，由那执剑之人垃圾般随手远远丢开。
  杀他的人，竟是那一脸病容、虚弱得连根树枝都抓不住的“药罐子”，甄如栩。
  周遭之人目睹这兄弟相残的一幕后，竟像泥塑木雕般，没有产生丝毫反应。季无邪定睛细看，这才惊愕地发现，原来除了化为旱魃、却诡异地不对甄如栩做出攻击的牺牲者外，余下尚且还算活人的人都如同被某种手段蛊惑，脸孔上只有浑浑噩噩的痴傻表情。
  心悸霎时再度生起，季无邪发现，甄如梅尸体那半跪在地的动作其实并非逃跑时跌倒所致，而是他原本就跪在地上，十指紧紧插_进秽土中，似在用双手挖掘什么东西。
  ……麒麟血钉锁。
  而在他尸体的斜前方，已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钉锁被掘出，被抛向远方，散发出淡淡的黑气。与它相对的方向，正是方才黑衣弟子豹变、一众人本束手无策，却突然在危急中突破了掣制的地方。
  季无邪恍然大悟：难怪如此！难怪他们忽然冲破了禁锢，原来此地根本早已借由这麒麟血钉锁布下罗网秘阵，一入其中，便无法出逃。
  而甄如梅，是在想办法拔除血钉锁，破掉这封印。甄如栩发现后，便一剑将他刺死了。
  怎会如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这甄氏两兄弟，难道不是一伙儿的么？
  察觉到他诧异的目光，甄如栩似有所感，徐徐转过脑袋，向来枯槁萎靡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噢，你看到了？”
  不等季无邪回答，他的脑袋又以某种诡异的方式缓缓转动，更加偏向凤煊所站的方位，灰白的瞳孔里一片浑浊，片刻后，甄如栩老鸹鸣叫般笑道：“哎呀，好可惜，本来以为能如愿以偿看到二位操戈相向了，没想到，这不识趣的甄宗主居然想趁这个空隙打破结界……啧，真是……”
  甄宗主？这仿佛谈论与自己毫不相关外人似的语气一下子点醒了季无邪，他几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你……根本就不是……”
  可是，眼前人从头到脚，都是他记忆中如假包换的甄如栩，甚至在说话时，那因为过度虚弱而不得不暂停喘息的习惯，都与真正的药罐子严丝合缝，而举止神态等等难以模仿的地方更是无处不契合。
  难不成，是因为传言中那场让他性情完全变化的大病？
  曾经被他当做市井闲谈的边角消息重新浮现，灼灼燃烧在他神识之中，“意外身患奇疾”“病后性情大变”“每日都必须服用大量丹药”……
  一个词跃然脑海。
  季无邪一怔：“你莫不是夺舍之人？”
  这个问句并没有得到回答，话落的瞬间，甄如栩脆弱似纸鸢的身子忽地从远处急速掠来，带起罡风，直逼季无邪面门。季无邪大吃一惊，后退做出抵御的姿态，然而未等他凝出剑意，甄如栩却蓦地改变了方向。
  声东击西！
  ——他的目标是凤煊！
  一时间，季无邪无暇再去深思熟虑，先前盘踞心头的质疑与不安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心中燃起的念头简单而强烈：绝对不能让大师兄落入眼前这人手中。
  剑意如光凝聚，并缠灵流魔氛两股力量，宛如细小的龙卷，被拘在季无邪手中。威压千重，仿佛动静之间便能摧折这整个崧陵坡。
  甄如栩没想到他反应竟能如此之快，诧异闪现，然而未持续一瞬，顷刻间变为了狂喜，连那对向来都如死鱼之目般的灰白瞳仁都因为兴奋而猛地紧缩。
  喜悦？
  将对方神色变化收之眼底的季无邪出现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甄如栩那表情，就好像自己越强，他反而越能借力打力……
  就在他疑惑的刹那间，甄如栩一转灵流之势，由攻转守，素蝶似的白色符纸从他袖中飞出，须臾，转腾为一个圆阵。
  季无邪神色大震。
  他看清楚了。
  那圆阵最顶端的一张纸上，写着三个字。
  “季无邪”。
  为何会是他的名字？难道说，对方是想对他施行那邪道妖法中的……
  这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甄如栩就做出动作，与季无邪所想无二，对方摧动的，正是他在先前已在长乐寨见证过的，降蛊之术！
  “你想将我变成傀儡？”季无邪骇然，“你究竟是谁！”
  可甄如栩丝毫不理会，眼中闪过一丝阴邪，手指凝聚出磷火般的光点，快速点上面前圆阵里的每张符纸。
  只一眨眼，甄如栩手指尖凝结的血雾便同样爆散在这枯林中的不同方位——那是其他被他选中成为“蛊虫”的人，季无邪猝然回首，看到不少在仙道中威名赫赫的脸孔，无不是满面惊恐，却无法脱开来自鬼纲邪术的强大控制，只能化为甄如栩手下的傀儡。
  一道敕令似的语句发出，登时有几个人影开始僵硬地站起，向他们靠拢。
  一个傀儡与凤煊距离极近，举剑袭去，势若崩雷逐火，寻常人绝不可能躲开！
  可季无邪还没来得及眨眼，只听得一声轻轻的“嘭”传来。
  随后，眼前的人影化为血雾。
  而凤煊甚至没有抬手。
  他只是低垂着眼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若此刻旁观者意识仍在，恐怕不少人已肝胆俱裂。
  “呵呵……”甄如栩眼见这景象，竟然笑了。
  伴随着咳嗽声，他枯哑的笑声里带着某种早已预料的了然：“名动一方的三江剑尊在天魔面前，也不过是个随便就能碾死的小虫子。果然，用这些俗骨凡胎，是没法奈何你的，凤煊。”
  说话间，他惨白的眼珠子微微转动，混沌得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视线落在了季无邪身上。
  季无邪顿时领悟了那恶毒眼色中藏着什么样的潜台词。
  他……也要变成那样？变成身不由己的傀儡，向凤煊发出倾力一击，然后，再被彻底碾碎？
  “不如让我试试，这个被你尤其在乎的小师弟，能否在你身上落下一道伤……”甄如栩虚起眼睛，狡黠的笑意浮现唇边。
  他笑起来的神态，莫名地让季无邪想起一个人。
  一个已闭关许久、他从未真正去怀疑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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