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爱:其十
作者:荒野君      更新:2022-05-09 23:15      字数:4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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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奇怪吧?没错太奇怪了,感觉那好像不是自己。确实,这些我所口述的东西,也并不来自于我自身的记忆。”
  “然而为什么我会讲出这样一件听起来异常狗血的故事呢?一切都源于某一天,我特意去看望住院的祖父,他交给了我一个袋子,里面是以上我所描述的所有记录。”
  …………
  大概是今年的春天,我在忙碌的工作途中接到了表姐打来的电话。电话中,她有些伤感地对我讲,祖父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治疗,身体器官却仍旧在迅速衰竭,估计过不了几个月就撑不住了,问我能不能抽空去看一看他。因为祖父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
  我当时沉吟了一会,回想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那个老头,算了算时间大概有两年多,觉得也确实该去看看他了。大学毕业后,好像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因为老爷子身体不好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之后长期在医院里疗养。
  周六一大早就出门,几乎什么都没带,直接飞去了那边。临近到医院附近时,路过花店想买一束花,觉得吵吵闹闹的颜色挺烦人,也没有什么想买的。反而是路过一个橱窗时,看到了某样东西,火速付了钱揣着进了医院。
  与我想象中差不多,比当年枯槁了不少的人干瘦得可怕,但老爷子醒着,敲了门进来时,他明显眼睛睁大了不少,甚至斜靠着的身体坐直了些许。
  “露伴!”
  “是我。好久不见了爷爷。”
  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因为弥漫的衰老氛围跟死亡气息萦绕在房间内让人感到窒息,好像隔着无形的东西看什么都是灰色的。祖父就穿着宽大的衣服,坐在床上呵呵地笑了起来,拍了拍床边示意我坐下。
  “工作还好吗?身体怎么样?小时候看你就弱不禁风,现在看起来挺好的嘛!”
  老爷子拍着我的肩膀,精神得不太像将死之人。
  “发育比别人晚一点而已,后来也有锻炼,倒是还好。”
  明明该是我关心他,反而在回答完之后,不知还要说点什么。因为从表姐的口中已经知晓了祖父在这世上弥留的期限,说什么也许都已经没用,索性沉默。
  “唉……这些孩子里,除了飞鸟那个丫头,就是你最让我放心不下。你好可怜啊那时候,别人都已经很高了,但是你还那么小,总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带你去做检查,吃各种补剂,但是也没见效果。”
  回想起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被迫吃各种药的经历,原来不愉快的源头在这里,儿时内心的余火好像还有些迹象。
  不过现在想来,当初的痛苦也许并非完全无效,在我无法察觉的当时,也许那些被强塞进嘴里的苦涩也有助长我的身高也说不准……
  “是。”我点点头,“我想应该是有用的吧,虽然挺苦的但是能感觉到爷爷的关怀。”
  “那当然咯!你是我最疼爱的孙子啊……有一年夏天你来我家,就在你来之前,你妈妈还在跟我告状说你当时正闹脾气,因为身高问题不开心,吃药也不见效果。所以当时你总不爱说话,一整个夏天几乎日日都往外跑,我以为你知道了那些药是我让你吃的所以生气了呢!呵呵……”
  祖父提到了“那年夏天”,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回忆起这是哪一年。平时去祖父家里度过暑假虽然也算是常有,但自小就性格孤僻古怪的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也极不喜欢与人接触,怎会日日往外跑……
  “我当时……总跑出去是有什么事吗?”
  完全回忆不起来,包括年份、时间、经历。在乡下,我应该没有什么好友,这听起来不太合理,以至于好像祖父说的就是故事一般。
  “诶……什么事啊……露伴你当时不是、不是去海滩玩了吗?每天回来都被晒得脸红红的,一夏天晒黑了不少。”
  “晒黑?”
  家族血统让我拥有较为浅色的肌肤,加之弱不禁风的身体,总有人会主动询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什么慢性疾病,搞得我很烦。
  “是啊、说什么喜欢晒黑一点,会变得更有男子气概,哈哈哈哈哈哈……”
  老爷子一边喘着气一边大笑着,那悬于一线的孱弱生命力让我十分担忧,生怕一个喘不过气就再也睁不开眼。
  “你那时候那么小,还想要通过晒黑来变得更有男儿气概,我就说你晒太黑的话就会变得像小猴子一样了呢!结果你一整天都没跟我说话诶!”
  “……”我堪堪低下头,原本凝视着老爷子的脸的眼睛挪到了搁置在床边的双手上,想到刚才买的东西,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摆在面前,“要不要,下两盘?”
  我摆好将棋,眼神才变得不那么紧迫,此时祖父也停止了大笑,伸出枯槁的手摸上了小小的棋盘。回想起教我下棋的就是祖父,又想到以后我们一起下棋的机会也所剩无几,要触碰上去的手就变得有些畏畏缩缩。
  “露伴咱们下了这么多年,你都没下赢过爷爷,没想到你还会锲而不舍地来找老头子我下棋,该说这种韧性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确实如所说的一般,小时我从未赢过祖父。拥有着职业八段高超棋艺的祖父是个非常不懂得让棋的人,即便我是他的孙子,即便是面对初学者。
  非常要命的是,祖父性格如此,儿时的我也是犟得要命,一旦开始输棋,就必须再下一盘,再输就再下,我们常常下到肚子饿得直打鼓,抬手都没有力气了才肯结束,因此没少挨骂。
  为了防祖父的棒银,防他的损角换,解美浓围矢仓围金无双,在初一的时候,就特意请母亲帮我找了一位非常有名的老师,那之后虽然与祖父的对局机会不多,也从未赢过,和棋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今天……就下到吃晚饭吧!”
  祖父苍老的声音响起,我仿佛置身于儿时的夏天。
  “好。”
  不自觉勾了勾嘴角,放松下来的精神也投身入棋局中。但我的专注力并不在于怎样才能战胜祖父,而是为“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如何打成平局”而绞尽脑汁。
  我的将棋老师很喜欢我,至今那都是我非常憧憬的人。老师拥有着与国手一争高下的能力,然而颇富天赋的他,却在年轻时下了几年后转而放弃职业大赛,仅靠着昔日的名声,与实力差不多的对手私下较量,争的也不过就是个平手。
  胜了又如何呢?将棋比赛上的最终追求不过就是赢下棋局,而我的将棋最终追逐的又怎该是一次胜利。这样的理念,他偶然念出口时,困惑得我说不出话来。竞技类项目不去角逐最终的胜利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去追求?
  那个怪人,从不让我的父母观摩教学,大概是知晓自己的教学理念非常奇葩,但这对我而言却十分受益。
  “不要在将棋中追逐胜利,露伴。你该在将棋面前,找寻到自己。如果你想要赢,那就去赢。你想要输,也不必跟自己的内心过不去。只有握住了王将,生杀大权在自己的心中,才不会被将棋所左右,所支配。”
  这句话让我之后的人生常常陷入反思,在我在意起自己身体弱小被人拿来说笑时,不会再只有一时气愤,而是开始思考如何改变现状。新人漫画投稿时,负责筛选的编辑特意打来电话指点我投稿作品的思维逻辑有问题,要求我改这改那,说如果还这样特立独行看不清潮流是永远不会获得连载资格时,脑内老师的脸愈发清晰。
  直到后来,我的身体终于因为认真锻炼不再干枯瘦弱,努力画得更加出色的作品连载大卖起来,才意识到我的饿手中已经攥住了命运的“王将”。
  所以这之后我们会下到晚饭前,而结果也绝对全部是和棋。我从不想赢过祖父,因为每次看见棋盘,内心都是老爷子那溺爱着我的柔和笑容。
  “你啊……棋艺精进了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呢?”
  偏偏这一点点,就是我们之间重要的、冠以“执念”的无形维系。
  “能力不到家,自然就赢不了嘛……”
  “那你到底还有多久才能提升上来这一点点呢露伴,老头子我的时间可是不多了哦~”
  祖父打趣般“威胁”道。
  “不要难为后辈,明明是爷爷不懂得让一让我这个小孩子。”
  用成年之后的口吻讲出这句话,祖父听了笑了两声。
  “算了吧!你这么要强的孩子,如果我让着你,你一定会气到哭起来吧!我可是相当了解你啊哈哈!”
  我也跟着会心一笑,随后将棋子重新铺好,开始新的一盘。
  “是啊,实在是太了解我了,让我很困扰啊爷爷。”
  “困扰?诶?”
  “唉……”
  我轻叹一声,随后闭口不言。
  太过了解,所以藏起自己不想赢这件事就变得更难。太过不舍,所以更不敢表现出不舍。太过在意,就异常害怕失去。
  “那我给你加个注吧露伴!”老爷子的眼眸中闪耀着慈爱又混杂着好胜欲的眸光,从床边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
  看着老爷子神秘兮兮地一圈圈解开线,就敞着袋子口,在我看不到内容的角度之下搁置好,随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上。
  “是一份秘密。”
  “那我不赌,我对谁的秘密都没有兴趣。”
  已经拥有了“天堂之门”之后,要窥探谁的秘密已经不再困难。但使用过多之后,我已经对此感到厌倦。看到太多丑陋不堪,除了反胃恶心,惊喜少之又少。
  “来赌吧!露伴,就把它当成是爷爷的一份心意。”
  话已至此,我已然无法拒绝眼前露出稀疏头顶的祖父,所以在濒临至晚饭时间前,我终于赢下了一盘棋。老爷子就佝偻着坐在病床上,凝眸注视着残存的棋子,随后轻笑一声摇摇头。
  “以后别来了。”
  不知为何,祖父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苍老。我看着白日里生龙活虎完全不像器官衰退的老人,内心慌了起来。站起身急忙抓起祖父的手腕,他微微怔了怔,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
  “听我的话,以后不要来了。”
  随即松开手,祖父像体力不支一般身子歪斜了一下。我赶忙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缓缓扶他躺在床上,随后老爷子便翻了身子,只留后背给我。
  “要是露伴总来,我会舍不得走啊……相比之下,看不见你爷爷就只是想你而已。如果你让我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那大概会痛苦死我吧……”
  不清楚他讲的是否是真心话,之后我被祖父“赶”了出来。
  拎着牛皮纸袋,一个人孤零零走在夕阳之下,凉风才灌进衣袖,我就控制不住打起寒颤。
  多么美丽的夕阳,我却无心画它;冠以“最后请求”的秘密袋子,也像是拎着无处可扔的无用垃圾。我一点点回忆着祖父的话,想着自己如此听话地离开,决定按照他说的话不再过来是否正确,在情感跟理智互冲下的内心摇摆不定,一时驻足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意识到自己握住的不过是所谓自身的“王将”,在所谓的感情面前,我仍旧是每局必输的手下败将。
  当日我没有再继续停留,当晚便飞回了杜王町。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在因思考过度而变得无法入睡之时,想起那个袋子,便穿着睡衣坐在桌前看了起来。
  而这就好像是恶俗的、以悲剧作结尾的爱情小说一般的记录,让我的内心开始震颤,开始阵阵紧缩。
  那出现了不知多少次的“露伴”二字,犹如尖锐的钉子深深戳进神经中枢,奇异的感觉不知不觉中让我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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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赢就是上山的路,攀登就够了。但是想要和棋或者是输掉,却往往需要更多的技巧。
  我想这就是露伴老师的温柔吧,虽然不说出口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