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吏部新规
作者:
泗源 更新:2022-05-07 22:17 字数:4075
时间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二。
从正月十五到二月初二这段时间,长安城的天气依然超乎想象的温暖。小草探出了尖尖的头,树木长出了嫩绿的细叶,人面与桃花相迎着皇宫内的春意盎然。
上午天气依然暖如初夏。刚到中午,从北面突然飘来漫天黑云遮蔽住炽烈的太阳,天色迅疾阴暗下来。紧接着,黑云之中亮起团团火球,并传来咔擦咔擦的春雷。那巨大的雷声惊天动地震耳发聩,仿佛上天要索取有罪恶之人的性命一般。伴随着雷声,凛冽的西北风呼啸着掠过宽厚的城墙,瞬间填满城内的大街小巷。随之而来的冰冷雨滴也打在来不及躲闪的行人身上。
风一阵紧似一阵,拔掉了城墙上的旗杆,吹到了数十间民房,还似乎要将皇宫的殿堂楼阁掀翻。雨也越下越冷,最后变成打在脸上还叫人些许疼痛的雪粒。
极端暖和的京城几乎在瞬间便陷入风雪飘摇的冰冷之中。
站着飞霜宫门内,唐玄宗望着遍地被打落的花叶,不由暗叫不好。他又紧急召来史官,问道:“爱卿,天气大变,是否凶兆?”
史官又是犹豫不回话。又是前来奏事的杨国忠抢先跪趴在地,连磕着响头,奏道:“启奏我主万岁,臣以为看是京城之外有人图谋不轨,欲扰乱朝纲所致,臣泣血请皇上明察!”
唐玄宗听后,脸上愈加凝重。唐玄宗知道杨国忠有所指,那就是节度使安禄山。唐玄宗怒斥杨国忠:“你是想说安爱卿吗?”
就在这关键时刻,杨贵妃又翩翩飞来,乖巧地坐在了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皇上,您生气了吗?这可不好,您气坏了龙体,臣妾可怎么活啊。”
唐玄宗顿时没有了脾气,反而笑了笑,冲杨国忠说道:“杨爱卿,你言重了。我看上苍担心连日燥热,恐有疫情发生,故而降下冰雪。你们说是这样吗?”
杨国忠不知是冷,还是害怕,浑身颤抖着。他趴在地上,真的叩头出血地奏道:“万岁圣明!臣愚昧,臣罪该万死!”
唐玄宗却满面春风,被杨贵妃拉着走了。
看唐玄宗走远,杨国忠也赶紧起身,匆匆离去。他也恨急了安禄山。他甚至在想,为何世上偏偏就出了安禄山这个螳螂挡车的玩意?
史官仍跪着。他已看到宫外剧烈的风雪丝毫没有影响宫内的轻歌曼舞卿卿我我。
有几次史官想爬起来,追赶上唐玄宗,大声高奏:天象如此异常,必有祸乱,望圣上明察!
但每次史官都摁住了自己。他只是个史官,位卑言轻,就是撞死在金銮殿,也不会掀起一丝的微波涟漪。相反,自己的死会瞬间被朝中大臣给定下辱没皇家的罪状,并殃及九族。
他艰难地怕将起来,走出大明宫,来到大街上,顶着风雪,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他走过吏部驿站时,在风雪中听到里面响起阵阵鼎沸的兴高采烈之声。史官知道这里住着一群政绩考核中上等,正等待升迁的州县官。
他更加万念俱灰,心也冰冷到了极点。皇上已经老迈,且老得糊涂,不问政事。而朝堂之上,杨国忠替天子行令,一人独大,且飞扬跋扈,贪赃枉法。而京城之外,安禄山势力越来越大。他已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全国一共有四十多万兵马,他掌管着近二十万。
可偏偏皇上极其信赖的二人将相不和。不仅不和,杨国忠还与安禄山针锋相对。这一切就连京城一些百姓都知晓,但似乎只有皇上自己不知道。
而吏部选出的州县官们本该为民情愿,却两耳不闻窗外风,双目不见屋外雪,依然发出朗朗笑声。
史官如痴呆了一般。他径直向南出了京城,消失在风雪之中。
数日之后,唐玄宗才想起那位史官,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高力士回答说:“那人不知不知去了哪里。”
唐玄宗愣了一下:“为何?”
高力士答道:“老奴也不知道,大理寺说方圆几百里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哦,”唐玄宗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再没有人提起那位史官。
住在驿站里的州县官们更是在很久之后才隐约地听到了史官失踪的消息。他们并没有感到过多意外。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关心一个史官的生与死,也体会不到史官的心境,即便他们知道史官是经过驿站后才失踪的。他们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仕途,并为之满怀期待,倾情欢呼。
这些人初到驿站时还能保持几分矜持,相互间打躬作揖互致问候时也低声细语,极力做出温文尔雅之态。但几日后,尤其遇到同年同乡,便情不自禁或高谈阔论如何治理一方州县或卖弄风骚般地吟诗作对,嬉笑之声逐渐传出驿站的高墙。
今天他们无比兴奋。因为今天正午是吏部规定点到的最后时限。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双脚已踏上真正的升迁路了。
往年接到吏部文书的州县官们都是在二月底才到来京复命。这是今年吏部的新规。但这非常不通人情。最后接到通文的海南官员恐怕要等到过完年了,并且吏部最终结果要等到三月初。也就是说这群州县官们匆匆赶来之后,还要住在驿站白白等上二十天。
渐渐深谙官场的州县官们也已明白这里面的玄机。这也是官场的最新“风气”。逾期不到者,若还想升迁就必须花上比以往好几倍的价钱,入夜之后先去去主考官,也就是尚书家中通融,探听风声。接着,还有去吏部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家中打点一番。可不要小看了这些在吏部点头哈腰进进出出的官吏,否则自己的升迁之路会颇费周折,也更为坎坷。
但无论路途多么遥远,那些接到通文的州县官除了一人之外,都早早地来到吏部点到。而且有五六位县令撇下家眷,独自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提前来到长安。
他们没有迟到,却像迟到一样,早早地来到吏部尚书家中。他们除了打点那些脸色冷峻的吏部小官,最重要的是去拜见当朝的位高权重的宰相杨国忠。他们或许见不到杨国忠本人。但他们将多年的积蓄,还有借来的金银财宝,甚至是青春美颜,附带着自己的姓名和履历,像赌博押宝一般,趁夜黑之时交到杨国忠的管家手中。
即便如此,有些州县官放心不下,担心会有变数。可在这些人官场待过几年之后,别人已丝毫看不出他们心中的焦虑。
碰在一起聊天时,他们脸上总是露出谦虚地笑容,说:“兄弟我才疏学浅,当县令已经是祖上积下的阴德,今后还望兄台多多提携!”
对方更会说话:“哪里,哪里,兄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深得朝廷器重,今后定当入朝拜相,到时兄台可莫要忘记兄弟啊!”
“岂敢,岂敢,就怕到时兄台不认得兄弟——”说着,二人同时爆发出大笑之声,仿佛从此时便已成为将要携手上朝的莫逆之交。
从二人交谈到三五成群的讨论,莫不是如此这般地恭维着对方,却又急切地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想的抓心挠肺,却当着外人的面决不会说出口的话来。
就在州县官们高声爽笑之时,一匹老马拉着一辆旧马车与远去的史官擦肩而过,顶风冒雪地驶入了驿站。
从车上跳下一人,年纪大约四十五岁。此人天庭饱满,面色略红,身高七尺,不胖不瘦,身穿青色粗布单衣,脚踩黑色布鞋,看上去不像是官员。
驿站的差役上前驱赶:“这里只接纳官员,你想打尖住店,请到别处去!”
那人虽然嘴唇冻得发青,但依然昂头挺胸。他看了差役一眼,不卑不吭地说道:“我是清河县县令张巡。”
差役吐了吐舌头,低声说了一句:“您可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县令了,请跟我来吧!”
张巡跟着差役来到到吏部值守官员的住处。房门开着,张巡大踏步走了进去,冲背向着他低头看书的吏部官员略微抱拳,说道:“下官清河县县令张巡拜见大人!”
那人头也不转,尖声细语地说:“你已经误了时辰,我看你是不想升迁了,那就请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张巡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却又不敢断定。他盯着那人的背影,放下双手,问道:“此言当真?”
“当真。”那人仍低着头说。
张巡闻听,转身就要走。
刚到门口,张巡又被一个浑厚的声音叫住了:“难道张兄真不想升官吗?”
“想,但——”张巡扭头,那人已扭过脸来。那人果真是李翰。
张巡露出了欣喜:“原来是李兄!李兄一向可好?”
“哈哈,愚弟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还望张兄见谅。”李翰又笑问:“张兄匆忙要回去,是为何事?”
张兄叹道:“清河及周边大旱,去年颗粒无收,过年之后,临县灾民涌入清河。今日京城突降风雪,骤然变冷,我也担心清河。若新任县令维持不好,会发生骚乱。”
“啊,竟然发生了此等大事!去年我听说,你治下清河因连年丰收,颇有余粮,即便不用朝廷赈灾,也能度过这场旱灾,因此你政绩考核全国甲等,而且是最高等。可没想到,其他各县灾民都跑你们县区了,其他县令就没有办法了吗?”
张巡叹了一口气,才说道:“哎,一言难尽。不过,以往遇到灾情年份,朝廷都能如数拨下赈灾粮款,可不知今年朝廷怎么了,不仅赈灾粮款远远不足,还无故拖延,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李翰赶紧将关上门,又看着窗外的风雪,才低声说道:“多年不见,张兄还是这个秉性。难道张兄不知道什么叫做此一时,彼一时?”
张巡疲惫的脸上露出了阴沉。
李翰仍是一脸笑容,拉着张巡的手说道:“在这里就不要讨论朝堂之事了。住处都给你安排好妥当,如果你走了,有一人肯定饶不过我,他可是一日三遍地问你到了没有。”
张巡这才勉强笑笑。他知道李翰说的是另外一好友,就是大理寺侍郎房明,他与李翰、房明三人同为开元末年的同科进士,由于志趣相投,关系极好。那年张巡位列三甲,李翰名列第四,而房明排名第七。
十三年过去了,李翰、房明都已是四品侍郎,张巡却仍在县令上行走。但张巡并不以此为卑。他心中热烈盼望早些与故友相见。
接着,李翰打着雨伞,与张巡一同来到车前,将吴氏接下车来。
打开车帘,吴氏在张巡的搀扶之下,款款走下马车。李翰仔细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吴氏二十四五岁模样,虽然也与张巡一样,身穿粗布衣衫,但身材窈窕,且生的皮肤白净,皓齿明眸,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尤其刘海下的双眸透着淡淡的忧伤,更显的楚楚可怜,婉约清纯。
李翰看着张巡吃吃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带张巡和吴氏来到住处,李翰站在了门口。可张巡拿着棉袍走了出来,对李翰说道:“李兄,还要麻烦您再给愚弟另找一个住处。”李翰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赶紧跟我来吧。”两人走进李翰值守的屋内,张巡才换上棉袍。这时,破不接待的李翰已差人去请大理寺侍郎的房明。二人便来到驿站外面的小酒肆。
来到楼上的小屋里,李翰对张巡说道:“张兄,你也变了。”
张巡一脸诧异:“李兄何出此言?”
李翰哈哈一笑说:“我看嫂夫人年龄并不大啊。”
张巡明白了,一脸苦笑:“巡也无奈。”
“无奈?”李翰盯着张巡,问道:“此话怎讲?”
在好友不解的眼神中,张巡给李翰讲了如何纳吴氏为妾这段鲜为人知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