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徐凤年与女相逢,父与女携归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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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2-05-07 09:54 字数:20884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宝瓶州北部重镇,由于还未被那场如火如荼的战火殃及,加上拥入许多从南朝北窜直上的高门膏族,反而让胡笳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景象。南朝覆灭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户牒制度也就崩溃了大半,有没有路引已经无关紧要,乱世中,怀揣着真金白银比什么都管用。想要进入一座城池寻求庇护,甭管什么身份,都得老老实实交出一笔不菲的过路费。过路费的多寡,往往又与那座城镇城墙的高低直接挂钩。
此时,一名南朝文士模样的男子夹在人流中缓缓而行,身边没有豪仆壮扈护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缎袍子早已蒙尘变灰。路上行人也见怪不怪,南朝无数世族子弟都是这副掉毛凤凰不如鸡的狼狈模样,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许多美妾妙婢都亲自双手奉送给了手握兵权的北庭权贵。这名胡子拉碴的男子既没有佩剑也无佩刀,不过若是还有闲心去细细打量,到了一定岁数更为熟稔男女情事的妇人也许就会看出这男子刮掉胡子,会有一张极为英俊且饱经沧桑的脸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着一种大难临头及时行乐的风气,借着南朝世族落难的东风,许多喜好豢养面首的北庭富贵妇人,人人收获颇丰,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轻人成为她们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时,一驾由两匹雄壮战马牵引的马车就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面容,眼神游弋,如鹰隼捕捉猎物。一圈下来,选中了两位结伴而行的文弱书生。随着她伸手指指点点,车厢内那位粗壮丫鬟很快就去为主子“排忧解难”,喊来八骑扈从中的那位领头骑士,低声说了几句。
那名骑士点点头,策马狂奔,毫无顾忌地冲散人流,到了那两名仓皇失措的年轻男子身前。这名魁梧骑士高坐马背,轻轻旋转战刀,吓得那两人脸色雪白,等到骑士直言不讳说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图,然后用刀尖点了点那驾马车,两个年轻人稍有犹豫,骑士便冷笑着抽出战刀,两根手指摩挲着刀尖。两人很快就认命,跟随这名将军府上的骑士前往那辆马车。坐入车厢后,既有辱没家风的难堪,也有卖身求安的如释重负。还提着帘子的妇人瞥了他们一眼,嘴角翘起。瘦胳膊细腿的,虽说手臂还未必有她粗,可这毕竟是读书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视线,望向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便无法释怀的修长背影,犹豫是不是再纳入一位男宠,不过当下已经略显拥挤的车厢让她打消了这个旖旎念头。继续前行的马车重新超出那人的时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暂时没了那份心思,总觉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内那几位总喜欢跟自己争风吃醋的娘儿们,万一此人不小心沦为她们的幕中宾客,那得多别扭?自己不要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于是她让健壮婢女捎话给那队扈从,去宰掉那个前一刻看着挺舒服的男人。
乱世人命贱犹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间。身为一名实权将军正妻的她放下帘子,竖起耳朵等待那种战刀刺入胸膛或者干脆剁掉脑袋的愉悦声音。若只是因为丈夫是宝瓶州的一员万夫长,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张,可当她男人是因为她的家族尊贵姓氏才坐上这个位置,那么在胡笳城,就没有几个人胆敢因为她当街掳抢几个难民“误杀”几个贱民而说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还没有听到预期的美妙声音,不由疑惑地掀起帘子。那名亲卫百夫长返回来到窗外,躬身后一脸惊骇道:“夫人,那家伙突然不见了!”
妇人恼火道:“竟然逃了?那家伙两条腿还能快过战马的四条腿?!”
百夫长的胆战心惊不是因为妇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诡谲遭遇,慌张解释道:“夫人,属下刚才已经冲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伙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妇人皱眉喃喃道:“白日见鬼了不成?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没道理啊!咱们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凉那边拼得差不多一干二净了,就算有漏网之鱼,那也要么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要么被南朝大族吸纳担任护卫。”
妇人和她的家族虽然在宝瓶州本土势力中是佼佼者,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传说中飞来飞去的奇人异士。凉莽边境上那几场双方高手尽出的巅峰大战,虽然没有太多细节流传,但也让世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道理:战场上一个万人敌未必能决定一场大型战役的走向,但是两个三个,甚至是十数个武道大宗师的联袂出现,北莽两三万铁骑根本不够杀,哪怕是二十万大军想要推进一步,都会难如登天!可以说与北莽国势一荣俱荣的妇人脸色阴沉,咒骂了几句北凉蛮子的冥顽不化,尤其是那个让北莽吃尽苦头的北凉王更被她骂得不轻。
当妇人决定息事宁人后,摆摆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长不用追究那人,放下帘子,突然察觉到一阵不合常理的微风拂面。不仅是妇人,车厢内壮硕婢女和两名羊入虎口的书生都目瞪口呆,妇人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剧烈起伏,波涛汹涌,艰难转头,看着那个正是先前风尘仆仆却难掩气质的古怪男人。坐在绣墩上的妇人不愧是出身豪阀的女子,哪怕双拳紧握,微微颤抖,脸上仍是挤出嫣然一笑,并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过神后的拼死护驾,微笑道:“这位爷,是劫财还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种,就冲爷这份让奴家深深折服的胆识气魄,便是两样都劫,奴家也认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轻声开口道:“让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两城的地图,要很详细的那种。”
妇人娇媚笑问道:“爷可是北凉谍子?奴家胆子小,万一给安上串通北凉的罪名,那可是要灭九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语气还算和善,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宝贵,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出地图,我不介意……”
妇人故作小女人姿态地拍了拍胸口,打断男子的言语,楚楚可怜说道:“奴家怕死了啦!爷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跟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当然,两份地图对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紧要稀罕的玩意儿,只要爷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妇人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她的头颅和身躯死死贴在车厢后壁上,如一张薄纸被钉入墙壁,整个人的脸色迅速由红润转为苍白再转为铁青,像一条被扯上岸的鱼,命悬一线。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过去,如烂泥瘫软在地,生死不知。剩下两个好不容易从龙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轻人噤若寒蝉,使劲闭嘴,生怕自己一个呼吸都会惹恼了这尊来历不明的魔头。
他们看到那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么,然后有些失望,回神后对那妇人平静说道:“可能我先前没有说清楚,我的时间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实要宝贵很多。眨一下眼睛,就当夫人答应交出两幅地图。我数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着进入将军府。”
即将窒息而死的妇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赶紧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有时候一个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气扬的八骑扈从,而是那个高人不露相的老马夫,实打实的二品小宗师。可车厢内这番变故,那名马夫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其间她有意无意提高嗓音与身边男人“打情骂俏”,照理说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该洞悉发生在身后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结果是马车依旧稳稳当当前行。难道这个瞧着年纪应该还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这么一号人物吗?北莽江湖不比蛟龙蛰伏远离朝廷的离阳江湖,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盘腿而坐的男人没有任何动作,贵为申屠家族嫡女的妇人便能够重新恢复呼吸。男人平静说道:“申屠夫人,你的马夫曾经是二品圆满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岁左右脏腑受过严重的创伤,这些年以道德宗名贵药饵进补,才堪堪维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没有说错?”
妇人脸色阴晴不定,将他当作了申屠家族潜伏多年的仇敌,对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则如何能一口说破老马夫的底蕴?
男人略带讥讽笑意说道:“之所以讲这些,是告诉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节外生枝,耽误了我的时间,让一座小小的将军府鸡犬不留,真的不难。”
妇人倒抽一口冷气。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伪装,转头沉声问道:“这位公子,当真是只要两幅地图?不杀我,也不在城内胡乱杀人?”
男子点了点头,然后闭目养神。
马车到了那栋将军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让老马夫去取地图,自己作为人质留在车厢,可那古怪男子竟然自负到让她下车,甚至只需要让仆役送来地图,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妇人难免咋舌,让那本该成为新面首的两名文弱书生滚蛋,她则沉默着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工夫便取回两轴北莽军用地图,毕恭毕敬递给那名依然坐在车厢内的男子。后者打开地图,仔细浏览了一遍。
申屠夫人壮着胆子偷偷打量这位男子。他的脸庞有着比北莽北庭男儿更柔和的轮廓,但相较中原江南的男子,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称之为俊美同时却不给人阴柔的感觉。尤其是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细眯起观看地图的时候,尤为勾人心魄。男子看完地图,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睁眼递还给妇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军扈从都没有隐蔽动作。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感谢夫人的借图之举,不过相信以后应该会有表达谢意的机会。”
妇人一阵后怕,幸好离开自己男人书房的时候,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恐怕今日就会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当她感慨万分的时候,那男子如同陆地神仙一般骤然消失。
妇人突然笑道:“都说那北凉王不但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长得十分英俊,我想这位公子哥儿比起那位北凉王,也差不太远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凉王徐凤年,一定会活活吓死。
徐凤年一开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内去大海捞针,但是很快意识到一点,他和红薯的孩子当初也许不是选择直接南下避祸,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并且寻找机会安然赴凉,于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子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在大草原上,还是在某座城池中。徐凤年只能凭借仅剩的直觉搜寻,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劳,事实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后,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须起程返回。
也许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这种事实上属于最大可能的“也许”,徐凤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凤年在胡笳城内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还在僻静的酒楼屋檐下望着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现在了某条有稚童嬉笑声传出的小巷弄里,然后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楼屋顶。
从正午烈日,到日头开始西斜,再到黄昏来临,徐凤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处贫寒市井的破败古寺台阶上。
一路行来,期望了成千上万次,失望了成千上万次,既便如此,他始终没有死心。
徐凤年告诉自己,自己的孩子,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等自己,等自己这个对不起她们娘俩太多太多的爹。
背后古寺荒废多年,不显佛气,只剩下了阴沉的光线。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凤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远处跑来一群孩子,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岁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饰装束,他们无忧无虑,手里大多扯着多半是他们爹娘自制的劣质竹骨纸鸢。七八个孩子玩起了斗风筝。中原江南一带,不论贫富,稚童也喜好放飞纸鸢,但那都是放风筝,不像眼下这群孩子玩的是斗风筝,足可见北莽骨子里流淌着的那种血性。孩子手中的纸鸢皆是长而方的薄板子,从背后勒成瓦状,绘画简陋粗鄙,不拴尾而缚弦,凭借奔跑和强风放入空中,嗡嗡作响,左冲右突,与其他纸鸢碰撞厮杀,若是缠绕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线,落败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鸢坠落远处,再屁颠屁颠去捡回来。徐凤年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斗风筝画面,怔怔出神。已经有几只风筝断线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声,跑去寻找,那纸鸢不幸高挂枝头,他便在树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个时辰后,到了吃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呼喊声中孩子们陆续散去,斗风筝胜者如同沙场凯旋的将领,落败者则灰心丧气,想着回去从爹娘那边再偷些丝线。
暮色中,徐凤年对着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远处,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略有损坏的小纸鸢。
跟台阶相距七八丈,那个邋里邋遢的孩子停下脚步。原来是个四五岁的小黑炭丫头,小脸脏兮兮的,除了纸鸢,还有些不知何处捡来的枯黄菜叶。多半是个乞儿的她盯着坐在台阶上的拦路虎,流露出稍纵即逝的戒备,但很快就恢复欢快蹦跳的姿势,从徐凤年身边跨上台阶,就要走入古寺。徐凤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门口”了,也难怪她有些不开心。
就在此时,远处跑来四五个孩子,为首一个有八九岁,牵着先前一个在空地上斗风筝落败后纸鸢挂枝的孩子,看到徐凤年身后的小黑炭后,立即就吵吵嚷嚷起来。徐凤年身后的孩子已经足够警惕,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猛然将那只纸鸢丢入了院中,可惜还是落入了那帮孩子的眼中。那几个孩子哗啦啦冲上台阶,年纪最大的那个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头,冷哼一声,威胁道:“小偷,滚去把我弟弟的风筝捡起来,然后跪下来求饶!否则我拆烂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谁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纸鸢落在树上,我爬上去取回来,也没见上边写你们的名字啊!”
那年长许多的男孩一巴掌扇过去,小女孩歪了歪脑袋躲掉,一抬脚踹中男孩的裤裆,踹得他立马在地上打滚。这还了得?其余拉帮结派的孩子二话不说就开始围殴这个一直很惹人厌的女孩,结果一通纠缠下来,都给她打得不轻,个个鼻青脸肿,还有个手腕都被她用牙齿咬出血迹。当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脚踢,但是最后她还是骄傲地站在破寺门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继续跟他们拼命的架势。
那些孩子到底不如她光脚不怕穿鞋的,嘴上骂着“贱种”“乞丐”,悻悻然离去,不忘放着各种狠话。
徐凤年转头看着那个小女孩等所有人走远后,嘴角渗出血丝的稚嫩脸庞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使劲张开嘴,伸出两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颗摇摇欲坠的门牙拔下来,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脸讶然的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转身双脚并拢一下子跳过门槛。
徐凤年哑然失笑。
徐凤年站起身,继续在胡笳城内寻找,寻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动人女子容颜的孩子,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么,只要有一分相像都好。
夜深人静,徐凤年一无所获,站在胡笳城头,叹了口气,就准备前往最后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出那小黑炭拔掉门牙的表情,徐凤年情不自禁会心一笑,自问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阴森森的寺庙,窗栏破败不堪的屋子,狭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着一口小锅,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子粮食,就是她的一切家当了。
可她一个人还是过得很开心。
晚餐是那一小锅白天从集市上捡来的菜叶乱炖,她觉得很丰盛。
她盘腿坐在离窗口最远的小木板床上,抬头痴痴看着星空,腿边搁有一只缝缝又补补的棉布偶,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说话的小伙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声推开门,站在原地眯起眼,看到院中一幕奇怪场景:傍晚那个坐在台阶上的家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烤肉!
她没有上前,就站在门口打量那个家伙。
徐凤年架起火堆烤着一只鸡,虽无作料,却也被他折腾得金灿灿黄油油,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小女孩吞咽着口水,但就是咬紧牙关不挪动脚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条鸡腿往嘴里塞时,她还是强忍着。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鸡,她还在天人交战。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对最后一只肥腻鸡腿下手时,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边,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确,我要吃鸡腿,你给我。
徐凤年没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鸡腿,满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往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凤年斜眼看着她,一口一口咬着鸡腿。
女孩眼珠子转动,透着一股灵气狡黠,说道:“这是我家!”
徐凤年含混不清道:“不过是借个地儿,吃完我就走。”
女孩愤怒道:“给我鸡腿!”
然后急匆匆补充道:“只剩下半只了!”
徐凤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应该加个‘请’字吗?”
他本来想加一句“你爹娘没教你吗”,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跟一个孤儿说这话,未免太伤人。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走回台阶,一屁股坐下。
徐凤年丢掉鸡骨头,随手擦了擦油腻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还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个饱嗝。
倔强的小女孩生着闷气。凉风习习,虽然她的头发肮脏生硬,但是稀疏的刘海还是被微风拂动,露出高高的额头,相比她泥污的脸孔,显得尤为白皙光洁。
最后还是小女孩率先败下阵来,返回屋子睡觉去了。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其间好几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户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蹑手蹑脚爬回小床。
拂晓时分,小女孩轻轻推开房门,结果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还赖在她家里没走。她也没敢赶人,干脆就当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烦,拎着那断线纸鸢自顾自顺着一棵老树爬上去再跳到屋顶,举起纸鸢高过头顶,跑来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猫。
徐凤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去,那个小黑炭正居高临下望向自己,眼神冷漠,而且充满了与她年幼岁数极其不符的审视意味。
徐凤年和颜悦色问道:“你爹娘没了?”
那孩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那你还不出门乞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否则就不怕饿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还有,你才是乞儿!我!不是!”
徐凤年笑道:“不当小乞儿乞讨为生,难道你还能去偷去抢?”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个屁!”
徐凤年没有说话。屋顶上那个在底层市井艰难求生的孩子显然很擅长察言观色,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直觉,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几岁的孩子拼命,因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着永远被他们欺负。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们趁她不在家偷走过,她的小锅也被他们藏起来,还经常被他们往窗户里砸石子,但她明显不敢真的惹怒院子里这个成年男子。她这种知晓进退的习性,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更是被孤苦无依的境地一点一点逼出来的。她愿意去偷东西,去捡菜叶,但她就是不愿意去大街上当一个摆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她已经可以去高不过膝盖的城外小溪小河里,尝试着用尖木刺鱼,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鸟,挖野菜,她觉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慢慢等着个子长高,然后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凤年看到那个性情顽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顶边缘,把纸鸢放下,两条小腿一晃一晃,托着腮帮望向南方。
徐凤年掠至屋顶坐下。过了半个时辰,她才猛然惊醒,转头一脸疑惑问道:“喂,你怎么也爬树上来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离他更远一些,但事实上她右手轻轻掀起两片破瓦,握紧一柄小木刀,却始终不让徐凤年看到。
徐凤年依旧望向远方,笑问道:“你在屋顶藏一把小木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杀我?”
她脸色唰一下变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凤年,双手握刀。
徐凤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坏人。嗯,准确说来,也许是坏人,但肯定不会对你有什么坏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值钱物件吗?是木刀?是小破锅,还是这栋破屋子?”
她看似天真无邪地笑了笑,嘴上说着“对啊对啊”,挥舞了几下木刀。但徐凤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浑身依旧紧绷。
徐凤年有些纳闷,这孩子是不是被这些年流离失所给人欺负得惨了,否则怎么会如此的“老到世故”?
她嬉笑着重新坐下,又从瓦片下掏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钝刀片,主动朝徐凤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扬威,说“我有刀哦”。
她见徐凤年一直没有转头,有些许的放松,开始削刀。小木刀还是件半成品,她得继续“炼刀”。
徐凤年发现这个小妮子在入神专注于一件事情后,神情会相当一丝不苟。
他忍不住笑了笑,记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时候也是像她这样?
他和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一问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说话。
“你叫什么?”
没有反应。
“有朋友吗?”
“当然!”
是那只相依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问这个干吗?”
“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明知故问很是不满。
“你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凉刀要窄,比南唐久负盛名的豪壮大平则要纤薄……”
“喂喂喂,你怎么像个娘儿们絮絮叨叨的?”
徐凤年默然。
不过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发问:“南唐豪壮大平是啥刀?”
徐凤年笑着耐心解释道:“是一种形似大型战阵斩马刀的佩刀,曾经在南唐皇室很是风靡,当世几种著名战刀都有过借鉴。”
小黑妞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徐凤年好奇问道:“以你的身手,对付昨天那些孩子已经足够了,还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搁放在膝盖上,越看越欢喜,爱不释手,哼哼道:“要过生日啦,这是给我自己的礼物。”
徐凤年打趣道:“小丫头片子,你倒是不亏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头怒视徐凤年,龇牙咧嘴道:“什么小丫头片子!我都是站着撒尿的!”
徐凤年扶额,无言以对。
小女孩突然说道:“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高手和英雄,杀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头就让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坏人,才跟你说这个秘密的!”
徐凤年笑问道:“你爹真有这么厉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张小脸蛋都充满了自豪,啧啧道:“十层楼那么高!不对,是一百层楼!你怕不怕?”
徐凤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么高的高手,你还会待在这里连只鸡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不——许——你——说——我——爹!”
徐凤年转过头,望着那张极其严肃的稚嫩脸庞,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针锋相对。
徐凤年笑着认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被她躲掉。
徐凤年柔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她呢,肯定长得跟她娘亲一样好看。”
她老气横秋地摆摆手,笑眯眯说道:“去吧去吧,咱们有缘再聚。千万记得,下次见面别那么小气了啊,要不然小家子气的,小心找不着媳妇哦。”
徐凤年生怕吓到这个小姑娘,便没有一闪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轻轻跳入院子,推开院门后,等到了巷弄阴暗拐角才蓦然消失身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没有什么伤春悲秋的情绪,等到徐凤年离去,反而松了口气,慢悠悠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着:“抽刀断水水更流呀,拔刀砍头血更流呀……”
把纸鸢留在屋顶上,她顺着大树溜回院子,开始新的一天了。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要活下去,总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她先熟门熟路跑去两条街外的一栋院落,帮一对年迈夫妇收拾屋子和打扫院落,有些吃力地帮他们把水缸装满清水。夫妇的儿子儿媳是经常跑远路的推车小贩,每旬返家一次,到时候会结算给她十几颗铜钱,有些时候甚至还会跟她赊账。做完了活计,她就要去满大街逛荡了,听到哪家什么时候有红白喜事都会记在心头,能偷偷蹭一顿是一顿。月初、月中的两次集市,往往会有大丰收。运气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灯市上还捡到过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钱袋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银子,碎银子,小小的一粒,还不如她指甲盖大,可还是让她高兴到今天。若是在城里没有收获,就得往城外碰运气,去河里摸鱼、上树掏鸟窝。记得去年年末,河水结冰,瞧见有人凿冰钓出许多肥鱼来,看上去又轻松惬意又一本万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于是她也去试过一次,差点冻死,还是被一个好心路过的商贩救下。那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孩子知道一个道理,自己的运气并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爷对她有多么大方。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这么撒开脚丫子在胡笳城内欢快飞奔。
暮色中回到荒废古寺,她手里多了些菜叶和一兜从树上捕捉下来的知了。今天老天爷开眼,中午在城东给她偷摸进了一家婚宴,她感觉现在满嘴都是那小块猪肉留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饭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还是没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给人拎着丢到门外。
夜色中,徐凤年站在窗口,看到那个小丫头对着一锅炸知了,背对着他哼着一支小曲儿:“砍下头颅来盛酒呀,挖出心肝来红烧呀,抽筋剥皮来清蒸呀,滋味美美的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子一天一天过,我在一天一天长大呀……”
徐凤年哭笑不得,只是当他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看着她的瘦弱背影,想象着她此时大概是很满足的神情时,对人对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软的他开始觉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后不论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这个岁数啊。
徐凤年叹了口气。在石碑城还是一无所获,照理说他就该立即返回北凉军,可归途中鬼使神差想起了这块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这座古寺。
那小丫头猛然转过头,看见了窗外的徐凤年,愣了愣,接着继续腮帮一动一动,吃着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馋都讲究一个非时令不食,可穷人家,是不得不非时令而食。若搁在高门豪阀,油炸知了也算一道虽登不上台面却也颇为俗中求雅的偏门菜肴。
小姑娘好奇问道:“你没去石碑城?”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犹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却又假装大度说道:“饿了?吃过饭没?没吃过饭,我请你吃一顿?”
徐凤年笑着说道:“好啊。”
小姑娘显然很希望这个家伙回答一句吃过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凤年招招手。锅里还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这边拨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又拨还给他一只。
徐凤年跟她面对面蹲着,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中。寡淡无味不说,还有种没有调料杀味的土腥气息。但徐凤年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跟老黄走江湖的寒碜光景,不知不觉满脸浮现笑意。
她自豪问道:“好吃吧?”
徐凤年点头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战,拍了拍肚子,故作豪迈道:“我吃饱了,剩下的都给你吃。”
徐凤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后,摇头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饿。”
她歪着脑袋问道:“真不吃?”
徐凤年嗯了一声,趁着她吃炸知了的时候,环视四周,而小姑娘则借着机会打量他。
她拍拍手,问道:“想乘凉不?”
看徐凤年没有反对,于是她带着这个心底不讨厌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树爬上屋顶,一起躺着看着星空。
她小声问道:“你没有家吗?”
徐凤年后脑勺枕着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别吹牛好不好,我家还小啊,这么大地儿,全都是我的哟。”
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
小姑娘赶紧闭眼许愿。
徐凤年柔声道:“许愿啦?什么愿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没告诉过你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凤年望着那无比绚烂的夏日星空,轻声道:“告诉你啊,其实许愿不管说不说出口、有没有跟别人说,都不灵的。”
小姑娘赶紧呸呸呸了几声,转头一脸愤然地瞪着这个乌鸦嘴的家伙。
徐凤年歉然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也许你不一样。”
两人沉默许久。
她突然开口问道:“你骑过马吗?”
徐凤年说道:“当然,很小很小就骑过马了。怎么,你想骑马?”
她放低声音,一脸神秘道:“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马,我爹有一万匹马,不,是十万匹马!”
徐凤年笑着调侃道:“小丫头片子,知道十万匹马有多少吗?如果让马挨着马奔跑,你从高处看去,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这样啊。”
徐凤年侧过身躺着,看着她说道:“你请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应你四个愿望,比如你可以说让我请你吃一只鸡腿,让我给你一两银子什么的,我会尽量满足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客人?”
小姑娘摇摇头,一本正经说道:“我娘说过要待人以诚,那炸知了是我送给你吃的,又不是卖给你的。再说了,真卖的话也卖不了一颗铜板。”
徐凤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小丫头没有拒绝,不过也没好脸色给徐凤年,她突然叹了口气:“我小时候……”
徐凤年忍俊不禁打断她的言语:“你现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娘亲说过很南边的南方,每到夏天,会有一种东西叫萤火虫,飞来飞去,可漂亮了!”
徐凤年笑道:“对啊,那边的诗人都喜欢叫它们宵烛、夜光或者景天之类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闪亮闪亮的,好奇问道:“它们真的会发光吗?为什么呢?我问娘亲,她不告诉我,说让我问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诉我啊。”
徐凤年很认真回答道:“那是因为萤火虫尾巴有光囊,发出黄绿色的荧光。”
徐凤年笑眯眯补充道:“你爹真够小气的,这也不告诉你。”
她扬起拳头,摆出一副再说我爹坏话我就打你啊的架势。
小姑娘叹了口气。
徐凤年没来由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继续不说话。
徐凤年跷起二郎腿,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自凉莽开战以来,这四年中,看不完的战火硝烟,听不尽的战鼓马蹄,打不完的仗,杀不光的人。
也许将来史书会用“波澜壮阔”四个字来形容这场战争,但作为身处其中的当局者,没有谁能够真正喘口气。
徐凤年一直觉得自己比徐骁差太多太多了。领兵打仗是这样,当爹,更是这样。
徐骁这个爹,留给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三十万铁骑,给了他徐凤年整整二十年时间的年少轻狂。在北凉,他这个世子殿下曾经比当太子还要逍遥。
这是所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而轮到他当爹了,自己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这是不是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传来轻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凤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头有样学样模仿徐凤年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断断续续哼着一支临时新编的曲子:“萤火虫啊萤火虫,乖乖跟着我回家……”反正颠来倒去,就一句歌词。
不知过了多久,听不到歌声的徐凤年发现小姑娘已经沉沉睡去了。怕她着凉,徐凤年脱下袍子,动作轻柔,盖在她身上。徐凤年看着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缩在温暖袍子里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醒来,看到那人盘腿而坐,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凤年转头笑问道:“小丫头片子,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脸不屑道:“不去。”兴许是怕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好意有些伤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乱瞎逛的。”
徐凤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鸡窝一般乱糟糟的头发:“没关系,以后我再来找你玩。”
“下次你来,能带鸡腿不?”
“能。”
“拉钩?”
“行啊。”
大人小孩很郑重其事地拉钩。
徐凤年的笑脸不变,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门方向。
小黑妞先是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然后环视四周,顿时面无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点直接在屋顶上飞掠跳跃前进,直奔她的这个小家。
徐凤年轻声解释道:“别怕,那些人都是找我来的。我事后肯定帮你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鸡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几州境内迅猛游弋,神出鬼没,北莽哪怕有炼气士盯梢,一时半会也抓不到机会调动兵马来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宝瓶州就不一样了。
看情形,不但朱魍算是倾巢出动了,还加上数支精锐铁骑疾驰而来。
只是那小女孩却嘴唇颤抖,颤声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凤年,尖声喊道:“快逃,你快逃!别管我!”
徐凤年一脸错愕,低头看着不知为何仓皇失措的孩子。她扯住他的袖口,抬头红着眼睛哽咽道:“娘亲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贯哥哥为了我也断了一条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凤年如遭雷击。
小女孩松开手,手忙脚乱从屋顶另一处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狭长木刀,赶紧塞给徐凤年,抬起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泪水,挤出笑脸道:“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还有,我的名字是徐念凉。还有还有,我的绰号叫‘小地瓜’。”
她咧嘴灿烂一笑:“我爹叫徐凤年,是北凉王哦,很厉害对不对,我没骗你吧?”
眼看着那些黑点越来越大,她推了一把握着木刀纹丝不动的那个傻瓜,怒道:“还不走?!你真的会死的!”
徐凤年缓缓蹲下身,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一刻,他抱着她,不仅泪流满面,还呜咽抽泣起来。
那些抱着必死心态进入胡笳城的朱魍谍子在附近屋顶上纷纷落定,看到这一幕,这一大拨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个让整座北莽王朝瑟瑟发抖的北凉王,那个重伤武神拓跋菩萨,使其至今还未痊愈的人间无敌手之人,在哭?
包围圈一层层累加,越发厚重起来,但人多势众的朱魍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个男人面前,他们不过是用几百条人命去略微拖延时间的小卒子而已。
名叫徐念凉的小女孩眼神坚毅,握紧手里那把短小木刀。
徐凤年松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而是伸手帮她擦拭脏兮兮的脸颊。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连累他这个不坏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要说一声对不起。
不过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样子大小两个倒霉蛋都要死在这里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蛮子面前哭鼻子,凝视着他的脸庞,嘿嘿笑道:“没事。放心啊,我不会笑话你的,谁都怕死,你看我刚才也哭了嘛。”
徐凤年站起身,低下头,仔细佩好那把按照凉刀形制被孩子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狭长木刀,悬在腰间。
他柔声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内是朱魍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数都在万人左右的骑军。
旭日东升,东方霞光如潮水一线缓缓推进。
徐凤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脑袋上,眺望远方,轻轻说道:“小地瓜,爹没能保护好你娘亲,但肯定会保护好你。今天,我们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凤年身边,然后哇一下哭出声。
从她懂事起,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亲分别离开敦煌城时,她也很懂事地没有哭出声;哪怕眼睁睁看着童贯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着嘴没敢哭出声。
她大声哭喊道:“你没有保护好娘亲,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我一定让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把木刀还我,我不送给你了!
“我才不要许愿快快长大去找你!”
徐凤年眼神森寒看着那些朱魍死士,听着伤心孩子的气话,这位名动天下的北凉王,嘴唇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狭长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这一刻,就算十个位于巅峰时期的拓跋菩萨拦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现在此地与他为敌,就算北莽还能有百万铁骑挡在前方。
徐凤年都毫不畏惧!
徐凤年依然泪流不止,但是笑意越来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正要放开手脚大战一场,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满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帮他擦掉眼泪。
徐凤年凝视着他的闺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却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没有吹牛哦,你爹徐凤年真的是一个有一百层楼那么高的高手。”
说完这句话后,天地异象骤起。
胡笳城。
除了这座寺庙。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栋栋高楼撕裂飞升,一堵堵石墙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树木拔根破土上浮。
夹杂有城内全部的兵器。
几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后在这个小屋顶上,他腰佩狭长木刀,小地瓜拎着短小木刀。
这一对父女啊。
幽州边境的倒马关,已经不禁商贾通行。
有个叫赵右松的孩子,满脸喜庆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欢跟伙伴们一起蹲在那堵小矮墙上,看着他们一支支北凉骑军从此地进进出出。他们私塾那位外乡教书先生原本最是严厉了,虽然年纪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学问一些,据新先生自己说他来自中原江南道。先生总喜欢说那边的风土人情,说希望他们这些学生能够去家乡那边负笈游学,说不管是哪里的读书种子,都应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算不负此生。今天那位严肃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满身酒气,醉醺醺的,整座学堂都闻得到。今天的先生摇头晃脑,有趣极了,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不过最后跟他们说了一句,咱们北凉赢了,终于赢了!不但北莽蛮子的南朝尽在我北凉铁蹄之下,两位大悉剔接连主动归降,哈哈,连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赵右松今天跑得撒欢飞快,直接把那些同龄人伙伴们给撇在了后头老远。
他一溜烟跑到那堵黄土矮墙上,蹲在一个早就等候在那里的小姑娘身边,与她窃窃私语,说着今日私塾里的大小趣事。
那个小姑娘家里,跟他家差不多情况,虽然不是一个村子,但是两人的娘亲关系很好,经常相互走门串户,私塾很多人都笑话他们是定了娃娃亲,赵右松每次都会满脸涨红,但也不愿意否认。
他又不傻,他本来就很喜欢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双眼睛还那么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欢才怪呢。那些笑话他最凶最起劲的,其实一样是偷偷喜欢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欢自己!
安安静静听赵右松说完后,小姑娘低着头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刚刚上门提亲。”
赵右松一脸惊讶,然后低声问道:“是不是你们村的那个刘标长?”
小姑娘使劲点头。
赵右松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老气横秋地安慰她:“没事,刘标长虽然比你娘亲小五六岁,不过的确是英雄好汉,要不然哪能当上咱们北凉游弩手的标长!我相信他肯定会对你娘亲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边偷偷说道:“听人说你们那位先生,喜欢你娘亲呢。”
灯下黑的赵右松这次是真给震惊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会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这么说的啊。”
赵右松哭丧着脸:“咱们先生是很好,可我一点都不想他当我后爹啊!”
她疑惑问道:“为啥啊?我娘亲就觉得那位姓张的先生很不错,相貌好,脾气好,还有学问,上次你娘来我家,我娘还劝你娘答应呢。”
赵右松使劲摇头:“不行不行!我娘亲不能嫁给他的!”
她皱了皱眉头,然后噘起嘴,有些生气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娘亲改嫁了,你这种读书人就会丢脸?!”
其实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毕竟她的娘亲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亲总跟自己说,赵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贵的读书人呢,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错过。
赵右松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娘亲要是真喜欢上了谁,我巴不得我娘亲开开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欢张先生!”
其实赵右松是说谎了。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娘亲喜欢不喜欢私塾先生,而是这个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亲如果真愿意嫁人,就嫁给“那个人”好了。
不过如果娘亲真喜欢张先生,他也就只能认命了。
唉,愁啊。
两个各怀心事的孩子,肩并肩坐在墙头上,一起望着倒马关城门口那边发呆。
突然赵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墙头,摔了个狗啃泥也浑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她才帮忙拿着他的书袋小心跑下城头。
赵右松跑向从北往南缓缓而行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徐叔叔!”
那个人等到赵右松跑到跟前后,才笑问道:“右松,怎么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赵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亲教我的,你自己去问她呗?”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说了句我去买肉包子,你等会儿。
在他去铺子买肉包子的时候,赵右松才猛然发现有个小黑炭,不远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后,看到自己后,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还扬起拳头吓唬人。
跟赵右松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赵右松赶紧接过书袋,对她笑脸歉然。
赵右松突然凑过脑袋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话。她有些迷糊,但最后还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凉,而赵右松嘴里的徐叔叔,便是刚刚从北莽返回幽州的徐凤年了。
除非是徐凤年这个爹为了赶路,背着小地瓜一路长掠,否则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开十几步距离,一副“我保证不跟丢,但我也不跟你亲近”的架势。所以进入这座倒马关后,就又是这般光景了。徐凤年无可奈何,硬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徐凤年买了四只热腾腾的大肉包,递给身边的赵右松后笑问道:“你身边那位小姑娘呢?”
赵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里有事吧。”
徐凤年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那个倔强至极的闺女。后者倒是没有跑开,接过肉包子后,不等徐凤年“慢点吃,小心烫着”说完,她就已经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给烫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看得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没有废话半点,只是忍住心疼,赶紧转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转身,小丫头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头,用小手使劲扇风。
赵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这小黑炭是给饿的,还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徐念凉,很快就瞪大眼眸,对赵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扬起小拳头。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许这么无礼。”
小女孩狠狠撇过头,歪着脑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热气和香气,稍等片刻后,双手握住包子,一口两口三口,瞬间就给她啃完了。
真汉子!
赵右松翻了个白眼:我惹不起!
徐凤年又递过去一只肉包子,然后蹲下身,帮她抹去溅在衣服上的油汁。
赵右松看到这一幕后,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转过头,悄悄抹了抹脸。
徐念凉看到那个呆头鹅莫名其妙的举动后,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徐凤年虽然没有转头,但是明白大致缘由,对自己闺女柔声道:“小地瓜,不许这样。”
腰间悬佩有一柄狭长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转头。
徐凤年叹了口气,站起身。
当他转身后,看到了那个善良温柔的女子,许清。
她有些喘气,有些羞涩,也有些期待和欢喜。
她没有说话,但是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说话。
赵右松先是朝大功臣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后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刚刚在集市上开了家小布铺子,去看看呗?”
徐凤年犹豫不决,转头望向小地瓜,刚要打算婉拒,曾经在金缕织造局亲手绣过蟒袍的小娘许清,不知为何就直接来到小地瓜身边,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站起来,然后安静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看到手忙脚乱却没有太过挣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点了点头。
赵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马在前头带路。
许清柔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来:“我叫徐念凉!”
许清轻声道:“嗯,长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凤年有些奇怪小地瓜为何对许清这般亲昵。
大概是许清那份发自心底的独有温柔,让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感到怀念吧。而这个敏感至极的孩子,对于分辨外人的善意恶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那一刻,徐凤年瞬间便红了眼,侧过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往南走的这一路上,徐凤年可谓是吃足了苦头。
若是她有丁点儿聊天兴趣的时候。
“姓徐的!你在北凉那边有几个女人?”
“我……”
“哦,这么犹豫,那就是很多了?!啧啧,厉害厉害,不愧是北凉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时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猪头?!”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噼里啪啦,就是几十记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转的时候。
“喂,你说的那座清凉山,有没有我家两个那么大?”
“有,还要再大一些。”
“你骗人!”
又是一顿木刀伺候。
不过比她生气的时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难得心情不错的时候。
“喂,徐凤年,江南是比北凉还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见过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见过啊,不过只见过东海,南海那边没去过,以后咱们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则爹不放心。”
然后徐凤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时候,小地瓜才会骑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搁在她爹的脑袋上,一言不发,就是轻轻抽着鼻子,可是也不哭出声。
偶尔两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会独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个时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边,或者坐在她身后,默默无声,不敢说话。
小地瓜唯一嘴角翘起的时候,是他们归途中龙腰州边境地带,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凉边军,要长驱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铁骑!
背着她的他停下脚步。
她主动要求骑在他脖子上,张大眼睛,满脸好奇,使劲望着那支陌生骑军。
六千边军铁骑同时翻身下马,在看到那位骑在年轻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后,人人神情激动。为首骑将正是战功煊赫的右骑军主帅李彦超,他率先抱拳高声道:“我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齐齐抱拳高声道:“北凉右骑军!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离阳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凉铁骑纵横天下,无敌二十年!何曾在意过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后,小地瓜就很少说话了。
一直到进入幽州边境倒马关。
到了位于集市角落的那间小布店,兴许是许清走得急,连店门也没关,已经等了好些客人,生意显然不错。凉莽大战已经落下帷幕,许多边军士卒陆陆续续返回关内,人多了,加上军饷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内有男有女七八人,略显拥挤,不过相信那些男人,多半买布是很其次的。
徐凤年对许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碍事。”
许清把小地瓜放下后,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许清眉眼弯弯,轻声道:“小凉,你能不能自己挑块布,我回头帮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晒得这么黑,可不能挑颜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去挑选布料了,一点都不客气,突然想起来,对正走向柜台的女子说道:“我会让姓徐的付钱的!”
徐凤年笑着点头。
不过许清笑着摇头道:“这回先送你,不过下次要,可就要给钱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坐在门槛上的徐凤年一眼,没有拒绝。
大概是徐凤年横空出世的缘故,男子顾客都很快离开了,倒是那些妇人小娘,越发舍不得离开。其间小娘许清跟小地瓜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当时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两只小手不忘使劲擦了擦袖子。
徐凤年独自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始终看着孩子,神色安详,眼神温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离去,小地瓜这才叹了口气,双手摊开,对许清满脸无奈道:“我没喜欢的呀。”
许清哦了一声,然后走出柜台,去布架那边自顾自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转身对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随随便便送你这块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脸红。
徐凤年站起身,轻声道:“银子够的。”
小地瓜大手一挥:“行吧!”
许清看了眼门外天色,黄昏时分,望向像是要付钱便离去的徐凤年柔声道:“吃了饭再走吧?”
徐凤年摇了摇头:“算了。”
小地瓜突然问道:“你那里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种!”
许清摇摇头。
小书生赵右松拍了拍额头,原来是位女侠啊!
小地瓜又问:“有米饭不?大碗大碗的!”
许清轻轻点头。
小地瓜拍了拍肚子:“吃饱喝足再上路!”
关上店门后,赵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于是许清就牵着小地瓜回家,徐凤年只能老老实实站在许清另一侧。
许清问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轻轻拍了拍那柄狭长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补充一句:“给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个小院子,许清带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饭,大概是后者根本就不乐意跟她爹待着的缘故。
徐凤年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目不转睛。
赵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后跟徐凤年一起发呆。
喊他们一大一小吃饭的时候,赵右松发现那个小黑炭好像哭过了,可怜兮兮的。
坐上菜肴丰盛的那张小桌子后,赵右松很快又发现那丫头大口扒饭,下筷如飞,饿死鬼投胎一般。
徐凤年也没有说话,倒是许清时不时让小闺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饱,徐凤年其实才动了没几筷子。
不知为何,小女孩好像绷紧的弦突然之间就松开了,然后就很明显精神不济,几乎才不情不愿地趴在徐凤年后背上,闭眼睡去,发出微微鼾声。
许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让自己吵到那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刚才她们一起准备晚饭,虽然名叫徐念凉的言语不多,可是说起那些孩子自以为很有趣的往事,都让许清感到无比悲伤。
她虽没有读过书,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过来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间男女,长大成人之后,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没办法怨天尤人了,可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能够说起那些事情,还会觉得有趣,还能说得眉飞色舞?
她看着轻轻走出屋子的大小两个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对他有些怒气:“你就不能让孩子在床上睡一觉吗?!”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脚步。
赵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后徐凤年转身回到屋子,动作轻柔地把小地瓜交给许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给孩子盖上被子后,站在门口轻声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间屋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我去院子里。”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转身,去坐在床边。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赵右松放低声音跟他聊了会儿,就说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课了,徐凤年轻声道:“好好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别让你娘失望。”
孩子使劲点头,然后蹑手蹑脚离去。
徐凤年一言不发。
一直坐到夕阳落尽,坐到明月挂空。
徐凤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记忆依然深刻。
到了北凉清凉山以后,尤其是少年时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骁一个人。
徐凤年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只有等到自己当上了父亲,才会明白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经付出了多少,永远都不会觉得够了,永远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对不起你,但爹真的很爱你。
也许以后,等到她长大以后,会遇上心爱的男子,但他这个当爹的,才会仍是不情不愿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辈子。
希望自己死后,无法再照顾她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继续幸福。
不知何时,许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边。
徐凤年回过神后立即转头,胡乱潦草地擦了一把脸。
许清柔声道:“睡得不安稳,浑浑噩噩醒过来好几次,很快又睡过去,有两次哭着问我你在哪里,我跟她说你就在院子里,她才愿意继续睡觉。”
徐凤年嗯了一声。
许清低下头:“前面……对不起。”
徐凤年摇头道:“别多想,我得感谢你才是,真的。”
徐凤年嗓音沙哑道:“我不知道怎么照顾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很怕……”
许清身体前倾弯腰,双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门口那边:“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孩子越懂事,当爹娘的就会越觉得对不起他们,就越心里亏欠。”
徐凤年安静听着。
月光下,她说了很多,一直说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凤年转过头,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门槛,看着他们,然后一屁股坐下,对自己挥了挥手。
许清猛然惊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顺着徐凤年的视线,发现了小女孩。
许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来,咧嘴灿烂笑道:“睡得饱饱的了!”
许清微笑道:“那以后记得来这里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来,拉钩!”
许清跟她轻轻拉钩。
徐凤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后背,在徐凤年站起后,她转头对许清扬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钩了哦!”
徐凤年轻声提醒道:“抱紧了。”
小地瓜冷哼一声。
徐凤年转头笑了笑:“走了。”
许清站在门口,点点头。
两人身影一闪而逝。
如同一抹长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后,徐凤年察觉到小地瓜的异样,停下身形,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地瓜挣扎着离开他的温暖后背,她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单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么办。
她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对不起,我想娘亲了……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就算有,也是只有一点点!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没用……爹,娘亲让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没有做到……”
那一刻,徐凤年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巴,缓缓低下头。
这个在太安城钦天监外、在北凉拒北城外,始终不曾退缩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双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声说道:“爹!你不许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重新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这一次缓缓南行。
“爹,我爷爷奶奶是啥样的?”
“你爷爷啊,脾气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时候不听话,爷爷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后要是不听话,你会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后有坏人欺负小地瓜,你咋办?我是说有很多很多坏人哦,比上次咱们在北边,还要多!多很多!”
“爹会打得十个拓跋菩萨的爹娘都不认识他们。”
“嗯?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可我已经长大了啊!”
“在爹心里,小地瓜一辈子都长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欢小地瓜,你会不会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会啊。因为爹最喜欢小地瓜。”
“唉,当年娘亲肯定就是这么被你骗到手的。”
“……”
“以后我生气的时候,喊你徐凤年,爹你生气不?”
“小地瓜,爹这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你以后说话不算话,咋办?”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对!以后你还能陪我去屋顶不?还有一起去找那种叫萤火虫的东西不?我们家里有鸡腿不?家里的被子够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装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