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养地陈望还债,武当山轩辕求签
作者:烽火戏诸侯      更新:2022-05-07 09:54      字数:21571
  幽州沂河城郊外有一条灌溉沟渠,入秋时分,那一大片芦苇荡,竟似大雪茫茫般,几个临河村庄便错落其中。一辆马车由官道转入小路,颠簸不停,马夫是位身穿古怪衣裳的年轻人,神情木讷。
  马夫身后坐着一位身穿素洁棉衣的男子,斜靠车壁,双腿悬在车外,随着起伏不定的马车一起轻轻晃荡。
  黄昏里的小路上,马车赶上一位劳作完毕的老农。马车越过老农时,棉衣男子转头望向那位正好向自己投来好奇视线的老人。老人长了一张很不中看的脸,沟壑纵横,只不过虽然身形伛偻,仍是比那些南方老人要高出半个脑袋,脚步也相当矫健,可见老人年轻时候肯定是位好把式。
  棉衣男子轻轻喊了一声先生,车夫便拎了拎缰绳,马车缓缓停下,男子跳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四姥爷?”
  老农满脸错愕,不晓得这位瞧着很面生的后辈为何要喊自己四姥爷,大概是震慑于棉衣男子的气势,老农嚅嚅嗫嗫,局促不安,不敢搭话。
  棉衣男子用最地道的幽州乡土腔微笑道:“我啊,村尾的陈望,四姥爷,不认得了?”
  老农瞪大眼睛,使劲打量这位自称住在村尾的后生,然后猛然醒悟,皱巴巴的沧桑脸庞上绽放笑容:“小望?!”
  陈望咧嘴笑道:“是啊。”
  老人唏嘘不已,随即纳闷道:“怎的又回来了,不是上京赶考去了吗?”
  陈望笑道:“早就考完了,这趟回家看看。当年四姥爷还借我二两银子来着,可不敢忘。”
  老人摆了摆手,好奇问道:“考得咋样啊?”
  陈望轻声道:“还行。”
  老人哦了一声,兴许是担心伤了年轻人的面子,没有刨根问底,何况一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的老人,其实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叹息一声:“可惜了。”
  陈望脸色平静,好像没有听明白老人言语里的惋惜。
  陈望与老农并肩走回村子,聊今年庄稼地的收成,聊同龄人的婚嫁,聊村里长辈是否还健在。
  通过闲聊,陈望得知自己的黄泥房祖宅早已破败不堪,一堵墙都塌了。这在情理之中,十年不曾还乡修缮,本就简陋至极的房子,如何能够安然无恙。陈望的爹娘在赶考前就先后过世,无主的房子,可不是那些看似柔弱的芦苇,今秋一枯还有明春一荣?老农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其实在这位小望进京后,村子有位女子,原本会经常去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她自己的家一般,年复一年。好些偷偷心仪于她的年轻人,也都死了心,娶妻生子,而那个黄花闺女逐渐变成了一位老姑娘。只是如今她人都不在了,再与陈望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况陈望到底是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的人,指不定也记不得她了吧?否则若真有心,哪怕这么多年无法回家,为何连一封信也没有寄回?
  已经临近村头,老人抬起头望向炊烟袅袅的村庄,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闺女的家就在村头,多贤惠的一个孩子,方圆百里都要竖大拇指,早年媒婆差点踏破她家的门槛。可她不答应,她爹娘也没法子,谁都没料到,到头来,竟然会发生那件惨事。老百姓都认命,命不好,怨不得谁。这就跟得个病一样,扛得过去就能活,扛不下来,是老天爷不赏饭吃了,就当入土为安。
  陈望没有进村子,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四姥爷,她的坟在哪儿?”
  老人愣了一下,放低嗓音道:“你咋知道她……”
  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陈望同样没有说话。
  老人指了指渡口那边,道:“就那儿,坟头虽小,也好找。”
  陈望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囊和一张信笺:“四姥爷,麻烦你帮我把村里的账还上,交给里正或是附近私塾先生,上头都写清楚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笺钱囊,问道:“不回村里头看看?”
  陈望摇头道:“我就不去了。给我爹娘上过坟,要马上动身回京城那边去。”
  老人感慨道:“这也太急了些啊。”
  陈望笑了笑。
  老人才走出去几步,突然回头问道:“小望,你真在京城当大官啦?”
  陈望似乎不知如何作答。太安城的大官?黄紫公卿,位列中枢,一朝宰执?
  所以他只好笑道:“不算大。”
  老人欣慰道:“那也很出息了,四姥爷很早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差!”
  陈望笑意恬淡。
  老人临了不忘多瞥一眼那位站在陈望身旁的年轻人,转身离去的时候满肚子狐疑,那身衣裳瞅着挺古怪。
  陈望与那位与国同龄的“年轻宦官”缓缓前行,他爹娘的坟在村外不远处。
  陈望抬起手,拂过那些芦苇。
  他当年寒窗苦读的时候,都没敢想什么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他爹娘就更没那份奢望了,他们只觉得自己儿子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大好事。北凉苦寒,一家一户能够出一个读书人,就很了不起了,跟中原尤其是富饶的江南那边大不相同。那里喜欢讲究耕读传家,在北凉这里,青壮投军从戎的很常见,手里捧书的人却很稀罕。他刚入京参加会试,北凉是唯一在太安城没有设置试馆的。人生地不熟,更没有科举同乡前辈的照拂,就只好借宿在一间小寺庙里。北凉口音让他四处碰壁,同样一本古籍,店家卖给他就要贵出许多。即便后来通过殿试,仍在官场上没有半点同年之谊,北凉也算独一份了。晋兰亭在太安城的飞黄腾达,严杰溪一跃成为皇亲国戚,两人出于私人恩怨,都故意没有去改变这一点,就算姚白峰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他陈望,满朝文武眼中的陈少保,堂堂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未来首辅,则是有心且有力,偏偏做不得。
  陈望缓缓而行。两侧是高过人顶的芦苇丛,硕大松软的芦花,随秋风而纷纷起,不知落在何方。
  陈望到了那处坟头,拔去紊乱杂草,然后正衣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位被这位棉衣男子尊称为四姥爷的老人,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晚辈交到他手上的两样东西,钱囊信笺,后者仅凭最后署名“陈望”二字,就是价值千金了。
  北凉二十年来,在离阳官场只有寥寥数人,其中晋兰亭官至礼部侍郎,严杰溪受封大学士,理学宗师姚白峰执掌过国子监,但是这三人加在一起,都未必有陈望一人的分量重。甚至可以说,这个背井离乡的北凉读书人,他的那两封密信,很大意义上改变了北凉格局。
  在原路返回的路上,陈望遇到了一位身材结实的同龄男子,看到他后,那人神情复杂,有愤懑,有敬畏,有惊讶,有不解。
  那人重重呼吸一口气,然后板着脸递给陈望一个粗布行囊:“我妹留下的东西,都是你当年留下的书,还给你。”
  陈望接过布囊,怔怔出神。
  那人转身大步离去,蓦地停下身形,嗓音沙哑道:“望子,虽然我妹妹……但你别觉得她死得不清不白!她比谁都干净!”
  陈望捂住嘴巴,望着那个早年经常与自己勾肩搭背喊一声妹夫的背影,含糊不清道:“对不起。”
  那人喃喃道:“这话你对她说去。”
  陈望默然,指缝间渗出猩红色。
  久久没有挪步。
  陈望捧着布囊,来到渡口,找到那座小坟。
  宦官不知所终。
  陈望盘腿坐在坟前。
  与小坟相对而坐。
  有位不识字的女子,会在太阳底下寻个干净的地方,晒书,摊开一本一本,收起一本一本。
  有位没有嫁人的女子,会在无人时前往那座小渡口,等人,远望一次一次,转身一次一次。
  陈望轻轻打开布囊,低头望去,有再熟悉不过的《礼记》《大学》,也有年岁更为久远的蒙学读本“三、百、千”。
  当年,或是田间劳作,或是渡口捣衣,或是大雪时分,或是采摘芦苇,他经常背书给她听。
  今年与当年,已是十年之隔。
  他与她,也已是阴阳之隔。
  陈望闭上眼睛,柔声念道:“国有患难,君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最后死乡间……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暮色里,读书人读书。
  风吹芦苇轻轻摇晃,如女子点头,笑靥如花。
  三骑一驴,绕过逃暑镇,来到武当山山脚那座牌坊,徐凤年、樊小柴和陈天元一起翻身下马,邓太阿落地后则拍了拍老驴的背脊,絮絮叨叨。
  陈天元抬头仰视吕祖亲笔的“武当当兴”四字,不似寻常练剑之人那般流露出高山仰止的神色,反而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樊小柴说道:“你去一趟离阳东南,如果两年内能够找到那个家伙,就帮我捎句话给他,说当年欠我的银钱,得还。”
  樊小柴皱眉道:“按照拂水房的谍报,那边村庄镇子星罗棋布,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凭借先前那些零碎线索,并不好找。”
  徐凤年点头道:“大海捞针,只能看缘分。你当作是尽人事即可,我其实也不奢望你真能找到那家伙。”
  樊小柴脸色古板问道:“能不能换一个谍子?我擅长杀人,也只会杀人,找人一事,拂水房有很多人更适合。”
  徐凤年笑道:“不能。”
  樊小柴眉眼之间隐隐约约有些怒意,在那双秋水长眸之中,如水草摇曳。她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调侃道:“说不定不用两年,你就会听到我的死讯了,岂不省心省力?”
  樊小柴生硬道:“世间第一等快事,莫过于手刃仇人头颅。”
  徐凤年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这么表露心迹,若是禄球儿在场,你有这份胆识?”
  樊小柴嫣然一笑,反问道:“褚禄山在吗?”
  徐凤年没好气道:“所以说啊,恶人唯有恶人磨。”
  樊小柴深深凝望了这位年轻藩王一眼,重新翻身上马,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腰间刀柄:“这把过河卒?”
  徐凤年微笑道:“暂借而已,一样得还!”
  樊小柴快马离去。
  陈天元先前始终沉浸在吕祖那四字壮阔剑意中,被一串渐行渐远渐轻的马蹄声惊醒回神,疑惑道:“她怎么走了?”
  徐凤年淡然道:“我让她去中原那边做件事。”
  陈天元哦了一声,等到视线中那一人一骑彻底消失,这才上马,目视她身影逝去的方向,豪气横生,大笑道:“愿世间知我剑,唯有三者:青山,绿水,樊小柴!”
  徐凤年嗤笑道:“有本事这种话亲口对她说去。”
  陈天元上马后微微扶正腰间那把名剑:“这种惹她厌的话,我说个甚?”
  徐凤年道:“可我和你的半个师父也都不爱听。”
  陈天元覆上那张生根面皮后,撂下一句“关我屁事”,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邓太阿笑了笑:“我倒还好。”
  徐凤年白眼道:“我是真受不了这位年轻谪仙人的脾气。”
  邓太阿没来由地感慨道:“说不定李淳罡初出茅庐那会儿,也是这般惹人厌。据我所知,江湖上的女侠仙子,偏偏就吃这一套。”
  徐凤年龇牙咧嘴讪讪道:“不能吧?”
  邓太阿一笑置之。
  徐凤年重重叹了口气,喃喃道:“当下……有些忧郁啊。”
  邓太阿问道:“你这是等人?”
  徐凤年嗯了一声,喟然道:“虽说当年宋念卿曾经携十四新剑杀我,但不妨碍我对东越剑池一直心怀好感,至于接手剑池的柴青山,也算不打不相识。江湖上有种人,无论敌我,都恨不起来。柴青山是如此,襄阳城外的王明寅也是如此,神武城外的人猫韩生宣更是如此。”
  邓太阿默然。
  那位与他和年轻藩王都有深厚渊源的吴家剑冢老祖宗,在送剑之后就已返回中原,想来应该是彻底退出江湖了。
  邓太阿仿佛后知后觉,有些好奇地问道:“为何要让那名女子在此时离开北凉,是希望她能够带着陈天元去中原?”
  徐凤年笑道:“主要是找人,顺便正好把那位碍眼的谪仙人牵走,一举两得。”
  年轻藩王按住刀柄,站在那座牌坊下,清风拂面,飘然欲仙。
  桃花剑神随他一起并肩眺望远方,腰间一侧悬太阿,当世剑仙第一。
  徐凤年轻声问道:“羊皮裘老头,王老怪还有曹长卿,他们都曾遗留气数在人间,老黄当初也留了一部剑谱给我,邓太阿,你呢?”
  这位以剑术入道继而与吕祖、李淳罡比肩立于剑林之巅的桃花剑神,脸色平静地道:“我邓太阿,生前不想死后事。”
  徐凤年羡慕道:“真是潇洒。”
  邓太阿看到远处柴青山一行人缓缓而至,显然没有陪着徐凤年一起等人的意图,牵驴转身率先登山。
  柴青山与齐仙侠结伴而行,中原神拳冯宗喜和缥缈峰那些仙子也都凑了这份热闹,倒是雪庐枪圣李厚重和他的弟子并未出现。气节高下,一眼可见。
  徐凤年左侧肩头突然给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转头望去,无人,转向另外一方,仍是无人。
  徐凤年做惊讶状。
  很快就有位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哗啦一下跳起身,哈哈笑道:“吓到没有?”
  徐凤年眯眼微笑,嘴角翘起,笑意尤为温柔。
  他每次见到她,从初遇到重逢再到相逢,都只有开心。
  徐凤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哟,长个子啦。”
  她双手叉腰,高高扬起下巴,使劲挺起胸膛,毫不遮掩她的扬扬得意。
  徐凤年笑问道:“南北小和尚呢?”
  她白眼道:“笨南北啊,正跟一个叫余福的小道童叨叨叨呢,我不乐意带他们玩。你是不知道,一颗小光头,一个小学究,这俩待在一起,最喜欢鸡同鸭讲,比以前咱们家那些大光头老光头凑在一起讲经吵架还无聊。”
  “那你爹娘呢?”
  “愁死我了,前不久山上有个从江南来的女香客,不知怎么认出了我爹,哭得那叫一个泪眼蒙眬、梨花带雨,把我娘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哟!我爹都主动洗了好几天衣服了也不管用,昨天还跟武当山牛鼻子老道士借了些铜钱,说是让娘下山买些胭脂水粉……”
  “然后你娘没肯?”
  “哪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跟谁较劲都不会跟胭脂水粉较劲的,拿到钱就下山到山脚镇上,满满当当回的山上,在屋子里捣鼓了差不多个把时辰才肯见人。”
  “你爹给吓着了?”
  “屁咧!我爹一个劲儿说我娘国色天香美若天仙。可惜啊,我娘好不容易才消了气,那个女香客就借口辞行找到了我爹娘,瞅见我娘的妆容后,那女子倒也没说啥,就是斜瞥了我娘一下,然后嘴角一翘,就不搭理我娘了,只顾跟我爹客套寒暄。她在离开的时候,我瞧得挺真切,又对我娘悄悄撇了撇嘴。如此一来,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李子,你娘算是遇上对手了。”
  “唉,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一下,的确挺伤人的。其实也怪我,我娘往脸上狠狠抹胭脂水粉那会儿,我没怎么上心,要不然我娘肯定会更好看些。”
  “没事,你爹觉得你娘好看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没奈何他有笨南北这么个徒弟啊!当时我爹实在没法子了,就问了一句,笨南北,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师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你猜怎么着,笨南北回答了一句‘师父你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接下来就是我娘扯我爹的耳朵,我爹扯笨南北的耳朵……唉,这仨也真是,都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把我给愁得不行。徐凤年,要不然你带我去清凉山玩玩呗?凉州城的肉包子可好吃了,就是贵了些。”
  徐凤年哭笑不得地看着歪脑袋的少女,又不愿她失望,便弯曲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磕:“去清凉山玩可以,不过得经过你爹娘答应。”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扯了扯徐凤年的袖子,放低声音道:“到了山上见着我爹,你记得只要看到我爹转身回屋子,你立马跑路。”
  徐凤年一头雾水。
  少女讪讪然道:“这几年,我爹没事就喜欢磨刀。”
  徐凤年无言以对。
  此时恰好柴青山一行人临近牌坊,柴青山站在台阶下,老人点头致意,身旁齐仙侠泰然自若,不卑不亢。
  冯宗喜和陆节君这两位如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佬,其实相较于柴青山这种真正享誉朝野的武道宗师,都属于“后起之秀”,两人此时都毕恭毕敬地向那位年轻藩王抱拳行礼,朗声自报名号。
  徐凤年伸手虚抬,轻笑道:“今日本王只是武当山的香客而已,诸位不用多礼。”
  李东西偷偷做了个鬼脸。
  徐凤年会心一笑。
  她不轻不重咳嗽一声,朝他眨眼睛。
  徐凤年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李姑娘,最是任侠仗义,且武艺高强,江湖人称……”
  徐凤年略作停顿,迅速转头望去,也朝她眨了眨眼睛。
  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自己取绰号。那时候除了老黄,三只江湖雏鸟的眼窝子都浅,能够想出来的名号,大抵上也就是冯宗喜的“中原神拳”之流,怎么吓唬人怎么来,听上去气魄越大越好。当年那位离家出走的李子姑娘就给自己取了不下二十个绰号,还老气横秋地教训徐凤年和那个挎木剑的家伙,咱们武林好汉,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所以江湖中人对待绰号一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徐凤年看清楚了她的口型后,不露痕迹地接着说道:“江湖人称‘通玄仙子’,只因李姑娘刀剑枪棍无一不精,熔铸一炉,故而自成一家,足可开宗立派……”
  少女顾不得摆女侠架势,火急火燎地提醒道:“我的轻功呢,轻功别忘了说!”
  徐凤年只得乖乖查漏补缺道:“李仙子的轻功也是一绝,可谓独步武林。”
  冯宗喜、陆节君这些老江湖何等火眼金睛,虽然不清楚年轻藩王到底是在唱哪一出,但仍是很捧场地跟那位小姑娘做足了一套江湖礼数。
  一板一眼还礼之后,过足了女侠瘾的她乐得合不拢嘴。
  突然,她小声道:“徐凤年,还记得咱们当年的那个约定不?”
  徐凤年笑着点头。
  过日子,能躺着绝不站着。
  混江湖,能飞着绝不走着!
  她很不客气地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
  徐凤年对众人说道:“不好意思,本王要先行一步。”
  然后他蹲下身,背起她后,身形如飞虹起于平地。
  两人到了大莲花峰山顶,徐凤年依旧背着这位女侠,就像当年她疲乏了要他背着一般。
  她趴在他背上,轻声道:“徐凤年,你一直把我当妹妹,对不对?”
  徐凤年嗯了一声。
  她突然笑了:“没关系的!”
  徐凤年稍稍转头,苦着脸道:“这话伤感情了。”
  她用额头撞了一下他的额头。
  徐凤年重新转过头,满是笑意。
  她抱紧他的脖子,小心翼翼问道:“徐凤年,如果我带着笨南北离开北凉,你会生气吗?”
  徐凤年轻轻摇头道:“当然不会。打仗这种事情,你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南北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掺和什么。”
  她抽了抽鼻子。
  徐凤年安慰道:“我以后一定去找你们打秋风。”
  她没有说话。
  山水之间,少女的心思,胜过一切山水诗。
  临近少女家,即一栋匆忙搭建的茅屋,一个原本坐在屋前小板凳上唉声叹气地给自己媳妇洗衣服的白衣僧人,见到这一幕后,顾不得搓衣板,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向那栋简陋茅屋。
  李东西赶紧跳下后背,对徐凤年大声道:“风紧扯呼!”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直接脚底抹油跑路了。
  白衣僧人很快就手提菜刀气势汹汹地冲出屋子,举目四望,杀气腾腾。
  这份杀气,大概不比先前山脚邓太阿手持太阿剑的风采逊色了。
  须知昔年天下间,公认曹长卿的天象境最风流,邓太阿的指玄剑最通神,最后便是两禅寺李当心的金刚境,最无敌!
  李当心之气象,卧也佛,坐也佛,立也佛。
  天底下最不怕李当心的人物,只有两人而已。
  他媳妇,他闺女。
  少女刚好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根本不理会爹,双手负后,哼着小曲子,优哉游哉地去别处闲逛了。
  这个不知道心疼爹的闺女啊。
  白衣僧人重重叹息一声,放回菜刀,坐回板凳,继续搓洗衣服。
  等到南北小和尚回到茅屋前,就听到师父在那里自言自语。
  小和尚搬了条板凳坐下,问道:“师父,念经呢?”
  “算是吧,比较难念而已。家家户户寺寺庙庙都有本难念的经哪。”
  “师父,可是老方丈就说天底下就数经书最好念了。”
  “所以方丈才是方丈,你呢,就只能是方丈的徒弟的徒弟。”
  “唉,师父,徒儿以后要是找不到徒弟咋办?”
  “如果咱们寺没被封山,倒也简单,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师父陪你带上只大麻袋,随便抓个小光头回来就是了。现在就难喽。”
  “师父……”
  “我的徒弟比起老方丈的徒弟,真是差远了。”
  “师父,你直接说徒儿不如你好了。”
  “那不行,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师父。”
  “师父,今日余福给人解签算卦,还帮人写了一封家书,那两位老人家一定要给余福银子,余福怎么推托都没成功,知道我们师徒要经常开销,就把银子塞给徒儿了,徒儿这就把银子还给他。”
  “南北啊,师父能收你这么个徒弟,其实心里是很骄傲的。”
  “师父,这钱我肯定是要交给师娘的,对了,师娘呢?”
  “你师娘啊,睡觉呢。世人皆爱睡,深谙其中三昧者,少之又少,要不然古人为何会说‘书外论交睡最贤’?你师娘,比师父还厉害。”
  “师父……徒儿只知道师娘的呼噜声,很厉害……师父能够睡得比谁都香,更厉害。”
  “嗯?笨南北,有长进啊。”
  “嘿。”
  一大一小两人,几乎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白衣僧人摸着脑袋,望向远方,柔声道:“你师娘头上的一根根青丝,就是师父心中的一座座寺庙。她眼角的皱纹,是师父看不厌的经书。她睡觉的鼾声,是师父听不厌的佛法……”
  小和尚目瞪口呆,不知为何师父突然间这么有诗情画意。
  然后只听得师娘在两人身后轻哼一声,笑骂道:“死样!”
  小和尚转头瞥了眼走回屋子的师娘,再看向满脸安详的师父,感叹道:“师父啊。”
  白衣僧人没有回首,低头搓洗衣物,低声道:“你师娘,觉得自己涂抹胭脂其实并不好看,只是想听师父说她好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在师父眼中,她总是那么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小和尚嗫嗫嚅嚅道:“师父师父,师娘已经走远了。”
  白衣僧人喃喃道:“烦恼清净远不远?不远。市井西天远不远?不远。阴阳生死远不远?不远。那么师娘与师父,自然很近。”
  小和尚懵懵懂懂,由衷敬佩道:“师父,你真有慧根!”
  白衣僧人在笨徒弟光头上打赏了一颗栗暴:“找打!哪有徒弟称赞师父有慧根的?!”
  小和尚一脸无辜。
  背对茅屋的中年僧人放低嗓音:“你师娘真走远了?”
  小和尚转头再回头都只在刹那间,显然这个动作早已娴熟至极,点头沉声道:“师娘把屋门都关上了!”
  中年僧人哦了一声。
  小和尚唉了一声,搬动水桶和搓衣板。
  白衣僧人微微一笑,赞许道:“徒弟啊,你也有慧根。”
  小和尚不说话。
  白衣僧人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身体后倾些许,抬头望向天空。
  天下经文佛法,贫僧已悟透。
  世间良辰美景,贫僧已看遍。
  唯有那张经常涂抹厚厚胭脂的容颜,总也看不够。
  白衣僧人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脑袋:“立地成佛。”
  若是站在视野最为开阔的大莲花峰顶俯瞰下去,摩肩接踵的南北两条登山神道,宛如两条蛟龙,巍巍然卧于武当山。
  作为武当山颇为著名的风景胜地,洗象池更是人头攒动,家眷结伴的游人香客,在此流连忘返。有嗓门奇大的江湖草莽站在池畔青石上,高声讲述洗象池的种种奇观轶事,说那武当前辈剑痴王小屏曾经在此闭关悟剑,这才有了后来能够与武帝城王仙芝荡气回肠的拦江一战,又说当今凉王更是在此练刀数载,下山之前,便能够一刀迫使瀑布倒流,浩大声势远达十里之外……听得年轻些的信男信女无不心神摇曳,初出茅庐尚且憧憬着江湖的少侠女侠,更是人人心潮澎湃,好像亲眼见证过那位年轻武评大宗师的绝世风采。洗象池附近有一座凉亭,在池亭之间,摊位林立,既有贩卖敬神香烛,也有替人解签算命,更有出售种种灵巧物件,甚至还有小贩就地起灶,武当春烧饼、道家素炒、定神汤等等,一应俱全。
  一个年轻公子哥肩挑水桶,目瞪口呆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外围,这要想挑两桶水的话,还不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行?只得沿着一条幽深的青石板小径原路返回。回到那栋女主人暂时不知所终的茅屋,他放下扁担水桶,拿过一只葫芦瓢,弯腰从水缸底舀起一瓢水,缓缓走向菜圃,悠悠然浇起水来。入秋以后,菜圃那份绿意远不如春夏浓郁,瞧着便有些孤单。他最后拎着葫芦瓢蹲在菜圃边缘,神游万里。察觉到一股故意流露些许的熟悉气机后,他站起身走向茅屋,看到了牵驴而来的邓太阿,站在那堵矮小的紫竹围栏外。等到看到主人,这位桃花剑神才轻轻推开,系好缰绳,坐在年轻人搬来的小竹椅上,满屁股凉意。
  徐凤年因为背着李东西飞掠武当山,反而比拾级而上的邓太阿要更早登顶,此时笑问道:“去过吕祖亭了?”
  邓太阿点头道:“如果不是那块碑,还真认不出。”
  徐凤年又问道:“字如何?”
  邓太阿淡然道:“没意思。”
  徐凤年心安理得道:“当年下山前我连一品境界都没有,意气不足也正常。”
  原来那座简陋的吕祖亭始建于七百年前,根据地方县志记载,年轻吕祖在将武当山作为修行之地前,独自佩剑登山,在半山腰登高望远,有老者拄着槐根拐杖出现,向当时名声不显的吕祖询问长生大道,吕祖便以谶语相赠,助其证道。最后便有一首诗广为流传,相传出自吕祖:“独行独自坐,举世不相识。唯有老槐精,知晓神仙过。”诗文被武当道人篆刻在一块古碑之上,只是岁月悠久,字迹几近风化磨平。徐凤年练刀下山之前,某位骑牛的年轻师叔祖被他的师兄推出来,跟徐凤年讨要了那份改为行草的碑文。
  邓太阿环顾四周,怡然自得。
  徐凤年玩笑道:“这会儿武当山上的武道宗师,真是烂大街了,仅是南疆一地,就有刀法巨匠毛舒朗,试图跻身儒家圣人的程白霜,剑道宗师嵇六安,蜀诏两地也有韦淼和薛宋官。”
  邓太阿语不惊人死不休:“方才我登山时,见着了顾剑棠,随后在吕祖亭内又看到了轩辕青锋。”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顾剑棠登山,我毫无察觉并不奇怪,只是轩辕青锋近在咫尺……”
  邓太阿一语道破天机:“太安城外一战,曹长卿好像对这名拦路女子青睐有加,轩辕青锋因此受益匪浅,如今大概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感慨道:“原来如此,这位大雪坪女当家的机缘,一向不可以常理论之。刘松涛,赵黄巢,王仙芝,曹长卿,先后或者倾囊相授,或者点拨开窍,最终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集大成者。”
  邓太阿略带讥讽道:“你漏了个最重要的人吧?”
  徐凤年顿时满脸尴尬。
  邓太阿突然问道:“需不需要我替你挡下意图不明的顾剑棠?”
  徐凤年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知这位超然世外的桃花剑神为何突然这么菩萨心肠。要知道王仙芝早就对邓太阿的品性做出一番盖棺定论,大抵意思是说邓太阿极情于剑,最是无情,故而也最是契合天道。何况正处于离阳朝廷风口浪尖上的顾剑棠擅自离开辖地,选择微服私访武当山,算是单枪匹马深入北凉腹地,明摆着不会在武当山翻云覆雨,退一万步说,即便徐凤年不位于境界巅峰,对付藏拙多年的顾剑棠,赢面仍是较大。
  就在徐凤年百思不得其解的关头,邓太阿轻轻咳嗽一声后,瞬间消逝不见,徐凤年下意识望向紫竹栅栏那边,竟然连那头老毛驴也一并消失了。
  脸色铁青的徐凤年僵硬转头,举目望去。果然,茅屋东北角的那块菜圃内,有些原本长势喜人的绿意已经给啃得荡然无存,就像一幅出自名家手笔的山水画,给无知稚童挖出了一个窟窿!
  之前曾有白衣僧人大踏步转身入屋拎出菜刀,徐凤年也是如出一辙,咬牙切齿地跑回茅屋,火速摘下那把悬挂在墙壁上的凉刀,出屋后愤懑至极道:“邓太阿!有种就别跑!老子今晚上请你吃驴肉火烧!”
  同为武评大宗师,邓太阿一旦刻意掩饰气机,就算是徐凤年也无法捕捉到蛛丝马迹。
  徐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真他娘的是好大一桩无妄之灾啊。
  有些时候老天爷捶了你一拳,不是再给你一颗枣子吃,而是再当头一拳。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姗姗而来的一袭衣裙时,如遭雷击,屋漏偏逢连夜雨!
  徐凤年不愧是头顶异姓王和大柱国头衔的人物,当机立断,别管什么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躲一天就是多活一天啊。
  于是在徐凤年长掠而去的时候,背后传来姜泥那满腔悲愤的嗓音:“姓徐的!你今天死定了!”
  姜泥背负紫檀大匣猛然御剑升空,气势如虹。她踩在大凉龙雀剑身之上,飞剑骤然悬停后,她红着眼睛俯瞰整座大莲花峰,杀气之重,惊世骇俗。
  一方小菜圃,能够让两位武评大宗师先后视若雷池,不得不说让人匪夷所思。
  徐凤年出乎姜泥的预料,非但没有直截了当溜下山去,甚至都没有太过远掠,而是老奸巨猾地躲藏在了洗象池附近的人流中,蹲在一个拥挤摊子后头,跟那位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买了两张武当春烧饼,细嚼慢咽,吃得极慢,好似品尝断头饭。妇人也好奇这位蹲在她脚边的俊俏公子,为何不愿落座。她俏脸微红,他莫不是有那种心思?她心头倒是没有太多旖旎涟漪,只觉得早知是这般情况,刚才就该跟他多收两文铜钱的。
  这个摊子隔壁就是一位山羊胡老道人在给人解姻缘签。老家伙穿着一件缝补厉害的老旧道袍,看样式显然不是武当山上的道士,小桌上摆放有一只摩挲得油亮的青竹大签筒,任由客人抽签,然后解签收钱。
  徐凤年抬头望去,有些惊讶这个摊子的生意兴隆,竟然有不下三四十号信男信女在等着抽签。老道人老神在在坐在桌后,眯眼捻须。桌对面摇签的客人是位身段婀娜的妙龄女子,约莫是江南道那边千里迢迢赶来武当山烧香的香客,个子虽然不高,容颜稍显稚嫩,胸前分量却很重。老道人不动声色地微微抬起屁股,方便瞥向她的腰肢。啧啧,真细的小蛮腰,他都要担心她会不会一个风吹,就把腰肢吹断了。
  徐凤年难免有些腹诽,当年自己落魄时,也曾干过这种无本买卖,可哪里遇上过这等好光景,往往等到熙熙攘攘的庙会结束,也没有一双手的客人。
  瞅见徐凤年的神情,妇人在闲暇之余轻声笑道:“公子,这位吴老仙长虽然不是武当道人,但是如今方圆百里,都听说他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哩,我就亲眼看到好些凉州那边的千金小姐,专程赶来抽签。甚至都有人在得偿所愿后,又赶来给吴老仙长送银子,最多一人,足有十两银子,真真正正是心诚则灵。”
  徐凤年使劲啃了一口武当春烧饼,没好气道:“我若是在这里摆个解签摊子求财,也会舍得本钱雇请一些女子来演戏,久而久之,不灵也灵。”
  妇人哭笑不得。作为一位寡居文君,也曾好奇多于希冀地跑去隔壁抽签,听到这个年轻客人这么大吹法螺后,她也不好说些难听重话,只好说道:“公子你真是……爱说笑话。”
  徐凤年一笑置之。
  那名腰肢纤细胸脯壮观的小娘子摇出一支签后,使劲攥在手中,怯生生低头望去,有些茫然,伸手递去姻缘签,娇娇柔柔问道:“道长,此签何解?”
  她兴许是出身大家门户里的女子,递签时双指仅是小心夹住尾端,有些惋惜没能假借接签机会揩油的老道士,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签,又郑重其事抬头看了眼她,然后才端起茶壶喝了口茶,润过嗓子,这才缓缓说道:“‘再,斯可矣。’此乃二十八签。”
  小娘子忐忑不安,静待下文。
  老道人微微一笑:“姑娘放心,虽不是上吉绝佳之签,却也是不错的上平之签,意思是说姑娘心仪之人,若是一次求不得,切记莫要气馁,总有柳暗花明之日。”
  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的小娘子如释重负,笑意盈盈,那份北凉少见的婉约风情,差点让老道人看得痴了。
  小娘子让身旁丫鬟多掏了一百文铜钱,欣喜转身离去。
  下位客人是个身材壮硕的年轻人,抓起签筒就是一阵使劲晃动,甩出一支签后,抓起来重重拍在桌上:“瞧瞧是啥签!”
  老道人眼皮子直颤,板着脸捡起竹签,言简意赅道:“‘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十六签,下签。”
  年轻人愣了愣,怒道:“连那小娘儿们的二十八签都是上平,为何老子第十六签却是个狗屁下签,老王八蛋!找削不是?!”
  老道人对此置若罔闻,微微偏移视线:“下一位。”
  年轻人恼火道:“老子不给钱!”
  老道人不愧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长,淡然道:“贫道替人解签,有个规矩,无论签好签坏,一律信则百文,不信的话,离去便是,贫道绝不为难。”
  年轻人显然给震住了,气势骤减,问道:“这费长房是啥玩意儿?”
  老道人冷笑道:“是大奉王朝鼎鼎有名的一位道教长生真人!”
  老人略作停顿,满脸肃穆之色,沉声道:“这位费师,与贫道的本门祖师亦是至交好友,最后更是相约联袂飞升,人间盛况,莫过于此,莫过于此啊。”
  年轻人不由咋舌,最后竟是乖乖掏出一百文铜钱,轻轻放在桌上,忧虑重重地黯然离去。
  经过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老道士尽显得道高人风范,以至于他身上那件破败不堪的道袍,好像都有了一种沧桑的岁月感。
  徐凤年从头看到尾,对他刮目相看,老骗子确实还是有些道行的,于是他看热闹越发津津有味起来。接下来求签客人的签文都比较平淡无奇,既无极差下签,也无大吉上签,只不过有趣的是,许多内容都取自王初冬的《头场雪》。像一位年轻少侠就求得一支“轻泉刀若土壤”,以及之后的“不忍重看卿鬓绿,却遇客衫黄”,都是摘自《头场雪》脍炙人口的佳句。相传早年离阳皇宫里几位身为尊贵至极的娘娘,都曾对《头场雪》十分喜欢,不但如此,就连北莽棋剑乐府的三个词牌名,都选用了《头场雪》几个首创的新颖词牌名。可想而知,王初冬要是出现在中原士林,必是第一等的座上宾。
  每听到一句熟悉的言语,徐凤年便眯眼微笑,最后又都有些神情恍惚。他记得当年有位远嫁千里之外的女子,最是痴情于此书。
  徐凤年叹了口气,正要起身,突然又迅速蹲回去。邻近摊子那边络绎不绝的求签之人里,出现了两个熟人。
  幽燕山庄的少庄主张春霖,背负剑匣藏有四剑,应该分别是雏兕、僧庐、霜刀、无根天水。
  徐凤年当年正是在幽燕山庄,第一次遇上了那拨观音宗的白衣仙师,其中就有卖炭妞。后来在西域,徐凤年跟张春霖偶遇,没想到这位年轻人始终把自己当作恩人,连铸自水龙吟剑炉的那把佩剑都取名为“霜刀”,估计这种身为剑士却不尊剑道的悖逆行径,在江湖上肯定会惹人非议。只不过好在如今的幽燕山庄如日中天,龙岩剑炉和水龙吟炉,陆续铸出十多把名剑,使得幽燕山庄一举跻身离阳十大帮派,排名还要在江南笳鼓台和北凉鱼龙帮之前。
  另外一位则是春神湖畔快雪山庄的女子,也是少庄主,尉迟读泉。
  不同于张春霖的孑然一身行走江湖,她身边站着一位衣衫朴素却气象威严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她的父亲尉迟良辅。
  徐凤年看着结伴而行的张春霖和尉迟读泉,忍不住会心一笑,倒是门当户对的一双良配。
  张春霖没有抽签的意思,只是站在尉迟读泉身侧,看着她小心翼翼摇签的俏皮模样,眼神温柔。
  老道人看人下菜碟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只要不是那种确凿无误的下下签,其实遇上被他认作是大富大贵的客人,都能无比娴熟地把一支平签说成上签。归根结底,他最近趁着那场武林盛事捎来的东风,瞅准机会在武当山上摆摊子解签,不过是一锤子买卖,哪里还计较什么回头客。所以当那位一看就是出身不俗的年轻女子递过竹签,看清楚签上的内容后,老道人毫不吝啬笑脸,开怀道:“姑娘,你这可是难得的上吉好签啊!‘满殿英雄都在此,不知谁是状元郎?’这里头还有一个典故,是说先帝一统中原后,大开科举,第一次取士,看到站满大殿的俊彦,龙颜大悦,故有此问!此签寓意极佳,相信姑娘身边不缺良人追求。哈哈,其实贫道已经不用多说什么,只多嘴一句,就是姑娘莫要挑花了眼,白白耽误了年华才好。”
  尉迟良辅微微一笑。身为当之无愧的江湖巨擘,他自是看得出这名老道人的斤两,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闺女能够抽中一支好签,自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尉迟读泉扭头对父亲雀跃道:“爹,我就说这里的签很灵吧!”
  尉迟良辅眼神满是宠溺,微笑道:“灵,很灵。”
  她想起什么,转头试探性问道:“道长,我能拿走这支签吗?”
  老道人有些为难。
  只是当他瞥见女子父亲的掏钱动作后,立即笑道:“姑娘取走也无妨,贫道当场重写一支便是,举手之劳,不打紧不打紧。”
  尉迟读泉双手接过竹签后,对父亲眨了眨眼睛。
  尉迟良辅无奈一笑,干脆就将整只钱囊都搁放在桌上。
  她将那支竹签高高举过头顶,秋日温煦的阳光下,她仰起头,专注而欢喜。
  一旁张春霖也跟着开心起来。
  因为两座山庄同为离阳江湖名列前茅的新贵,又不像早先江湖上吴家剑冢与东越剑池或是龙虎山和武当山那种对立关系,快雪山庄和幽燕山庄双方拥有天然盟友的潜质。事实上尉迟良辅对于脾性温良的张春霖,在年轻人第一次投帖拜访的时候,便一眼便看中,心底早已视为佳婿人选。尤其是骤然富贵的张春霖,进入江湖之后,并无沾染上呼朋唤友肆意江湖的恶习,作为偌大一座幽燕山庄的唯一继承人,竟是仅负剑匣单独登门,更让城府深重的尉迟良辅十分认可。况且年轻人的父母,幽燕山庄那对贤伉俪,素来以为人厚道享誉江湖。但是内心深处,尉迟良辅也有些不可与人说的考虑。如今离阳北派扶龙士凋零殆尽,江湖秘闻张春霖的母亲出自南海观音宗,曾是天赋异禀前途远大的炼气士,尉迟良辅就不得不想得更深更远:如果快雪山庄与幽燕山庄成功联姻,表面看似是后者稍稍高攀,将来未尝不是快雪山庄的先见之明。
  当然,若是自己女儿与张春霖无缘,尉迟良辅也不至于做出强扭瓜的勾当,毕竟,女儿的幸福,在充满枭雄心性却丧偶后便不曾再娶的尉迟良辅看来,也很重要,甚至比庄子的江湖地位更重要。
  尉迟良辅从不否认自己为了快雪山庄的崛起,费尽心思,不乏冷血手腕。可是这个中年男人始终坚持,自己在江湖上的那般用心,就是为了独女以后在江湖上,可以不用心。
  得偿所愿的尉迟读泉在与尉迟良辅并肩离去的时候,冷不丁凑过去脑袋,小声问道:“爹,你打算还要耽误柳姨几年啊?柳姨可不年轻了哦。”
  被揭穿老底的尉迟良辅老脸涨红,虽说那名女子从未出现在山庄,可是庄子上下约莫多少还是有些耳闻,不过尉迟良辅怎么都没想到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让自己闺女都听说了。
  尉迟良辅微微眯眼,念头急转。
  如果被他查出是谁泄露了天机,那就别怪他把那个家伙丢进春神湖喂鱼了。
  尉迟读泉好似全然不知她爹的难堪脸色和阴沉心思,仿佛漫不经心道:“那就娶了呗,多大点事啊!爹,藏藏掖掖的,真是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小心我以后不崇拜你了哦。”
  尉迟良辅恢复正常脸色,轻轻嗯了一声。
  她莫名其妙加了一句:“可不许生气。”
  尉迟良辅微笑道:“知道了。”
  就在张春霖跟随那对父女转身之际,眼角余光扫到一人,立即瞪大眼睛,无异于白日见鬼。
  不过当他看到那人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后,张春霖就强自镇定,神色自若地继续前行。
  吃完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在阻止张春霖出声后,拍拍手掌准备起身离去。小泥人在御剑当空寻找无果后,便气呼呼地打道回府,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也消气了,最不济应该不至于见面后就拿剑砍人。至于是被痛骂几句还是吃闭门羹,以徐凤年的厚如拒北城城墙的脸皮,都不算个事儿。
  可就在此时,吕祖亭和洗象池之间的这股密集人流轰然分开,恰如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一指断江。
  徐凤年揉了揉额头,站起身,却没有就此离去。
  是那名走出吕祖亭的徽山女子。哪怕今日不知为何没有身穿名动天下的紫衣,也仍是给某位地位不俗的眼尖江湖人率先认出身份。
  然后她就如同一尾蛟龙闯入蚁穴,身前道路上的人流,不由自主向两侧移步。
  尉迟良辅停步抱拳笑道:“轩辕盟主。”
  轩辕青锋置若罔闻,直接与他们三人擦肩而过。
  尉迟良辅好似习以为常,驻足原地,等到那位大雪坪缺月楼楼主走出去十数步,这才继续动身前行。
  尉迟读泉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那个让整个离阳江湖无数豪杰臣服在紫衣裙下的传奇女子。
  祥符十三魁,她独占三魁。
  传言她曾将当今皇帝拒之门外,更传言她在牯牛大岗上一夜观雪悟长生。
  尉迟读泉呢喃道:“果真是好漂亮的女子,就是冷冰冰的。”
  尉迟良辅赶紧瞪了女儿一眼。
  轩辕青锋径直走到老道人的摊子前,后者咽了咽口水,不知所措。
  她俯视着那位噤若寒蝉的吴老仙长,淡然问道:“灵不灵?”
  老道士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聋子,在知晓了这位漂亮女子当世独一份的身份后,别说过过眼瘾了,就是让他突然之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道教大真人,也没胆子生出半点歪心思。
  大雪坪轩辕紫衣的喜怒无常,离阳朝野几乎无人不知。
  她敢在广陵江上拦阻武帝城王仙芝赴凉,她敢在京城下马嵬驿馆拦阻北凉王徐凤年,她敢在太安城外拦阻大官子曹长卿。
  她敢如此疯狂,因为她是轩辕紫衣啊。
  离阳江湖再大,但是这般不可理喻的疯子,又有几人?
  所以老道士在听到她的问话后,硬着头皮战战兢兢答道:“回禀盟主,不太灵。”
  他是真不敢自夸半句,万一不合她心意,这不是自己挥锄头给自己挖坟吗?
  轩辕青锋扯了扯嘴角:“哦?”
  心知不妙的老道士如丧考妣,赶紧亡羊补牢说道:“大多时候还算灵验,却不敢保证次次都灵!”
  一旁看热闹的徐凤年有些由衷佩服这个老道士的急智了。天底下任何的坑蒙拐骗,最关键的就是把话说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技术活儿,一般人做不到。
  可惜他囊中羞涩,没法赏。
  轩辕青锋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那只装有一百零八支姻缘签的竹筒,微微抬起手臂,轻轻晃动。
  她润如羊脂美玉的手腕,缓缓拧转。
  签筒每转一次,老道人的心肝就要颤动一次。
  以往那是意味着一百文钱入账,当下则极有可能老命不保啊。
  终于一支签跳出竹筒。
  她拈起后,缓缓道:“‘两世一身,形单影只’,是第几签?”
  老道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支破签还需要他解签?
  老道人瘫坐在长凳上,颤声道:“是第八十四签。”
  生死一线,老道人灵光乍现,壮着胆子高声道:“盟主!这次正是属于不灵的那种情况!”
  附近不少心善的香客都替老道长捏了一把冷汗。
  轩辕青锋将那支签丢回竹筒,继续转动。
  老道人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那只签筒,在心中念念有词,把漫天仙佛菩萨都给祈求了一遍,别说是坐镇武当的那尊真武大帝,就连他河州家乡的土地祠也没忘记。
  只是,当那名女子报出第二支签的内容后,老道人就彻底心如死灰了。
  “缘木求鱼,终不可得。”
  她依旧问道:“是第几签?”
  汗流浃背的老道人轻轻哀叹一声,有气无力道:“是五十四签。”
  她一手持签一手握筒,既没有把竹签丢回签筒,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眯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眸。
  老道人低头颓然道:“我的签,不灵的。”
  老人都已经不敢自称贫道了。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别处一眼,犹豫了一下,开始第三次摇动签筒。
  一支竹签轻轻跌落在桌面。
  老道人闭上眼睛,装死算了。
  只听头顶传来那个清冷的嗓音:“卜以决疑,不疑何卜。”
  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老道人眼神恍惚,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不知是谁,替他回了一句:“十一签,中平之签。”
  终于醒悟的老道人满脸狂喜,撕心裂肺道:“盟主!是中平之签,真的是中平之签!”
  老道人一时间喜极而泣。
  世情皆如此,鬼门关走过了一遭,回到阳间,相信只要有口冷水喝有个冷馒头吃,就已经是天大幸事了。
  世人皆言事不过三,可出乎所有人意料,她陷入沉思,笑了笑后,第四次摇动签筒。
  这一回,认命的老道人不知哪里来的精气神,左右张望,试图找出那位先前帮忙出言解签的恩人。
  只是茫茫人海,何其难哉。
  轩辕青锋这一次抽出那支竹签后,没有自报签文内容,而是看过后便递给老道人,如同最寻常的求签之人,问道:“何解?”
  老道人颤颤巍巍接过竹签,驴唇不对马嘴地大声回答道:“中签!中签!中签……”
  老道人只是反复高声“中签”二字。
  她也没有生气,等到老道人稍微平静后,继续问道:“何解?”
  老道人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泪水,艰难站起身,双手握签作揖之后,脸色惶恐地说道:“回禀盟主,此签是第九十六签,‘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此签是说姻缘一事,欲速则不达,需耐心静待。”
  老道人不忘说道:“未必准,未必灵。”
  轩辕青锋不置可否,伸出手。
  老道人赶忙将那支竹签递给这位阎王爷一般的可怕女子。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惊愕的言语:“你的签,挺灵的,很好。”
  她低头放下竹筒,先后从中抽出三支签,其中两支在离开竹筒后就在她指尖瞬间化作齑粉。
  于是她只留下两支签。
  她抬起头,看向如同刚从洗象池里爬出来的老道人,略作思量,说道:“你替我解了四签。”
  老道人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嘴唇干涩。
  只听她缓缓说道:“黄金一百两,道教秘籍一本,北凉陵州宅院一座,徽山头等客卿一席,你可以任选一样。”
  老道人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道:“我要去徽山!去大雪坪做客卿!”
  轩辕青锋脸色冷漠地转身离去,带着那两支姻缘签。
  恍若隔世的老道人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知道在碎碎念叨些什么。突然,他一脚踢掉那条长凳,哈哈大笑道:“做个屁的道士!今儿起,我就是徽山客卿了!头等的!”
  显而易见,即便老人打算继续摆摊解签,也不会有谁还有兴趣求签了。
  老道士耳畔蓦然响起一个略带打趣意味的嗓音:“老仙长,这可是在满山道士的武当,你这么说话可不妥当。”
  正是满腹豪气时候的老道士皱着眉头转头望去,看到一位他觉得勉勉强强能称为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哥,老道士冷哼一声:“说了又如何?贫道可是徽山头等客卿!就算陈老神仙和俞老真人这两位,贫道若是现在遇上了他们,想必也能讨杯茶喝!”
  年轻人伸出大拇指,赞叹道:“了不得!”
  年轻人身边的妇人气笑道:“老吴,刚才正是这位公子帮你说话,你猪油蒙心了吧?!”
  老道士愕然,立马转变脸色,笑逐颜开道:“是贫道失礼了,公子莫要怪罪。”
  老道士大踏步走向妇人的摊子,道袍大袖晃荡得厉害,颇有龙骧虎步的风采:“韩妹子,来来来,帮老哥还有这位公子来两张武当春烧饼,记得把饼摊大些,老哥不缺那银子,何况咱也从不是小气人!”
  妇人自顾自摇头,有些无奈。
  她手脚伶俐,且熟能生巧,很快就分别递给两人一张分量十足的武当春烧饼,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接过春烧饼的时候,老道人想要顺手摸一把妇人的手,后者更快一步抽回手,没让这个老不修得逞。
  老道人咬下一大口春烧饼,笑眯眯道:“韩妹子,还做这苦累活计干啥,起早摸黑的,也赚不到多少银子,要不然陪着老哥我去那徽山如何?”
  妇人白眼道:“去那中原作甚?”
  老道人嘿嘿笑道:“老哥我的心思,妹子你还不清楚吗?”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恼羞成怒道:“滚!”
  老道人不死心道:“妹子,你男人不是很早就在凉州关外那边没了吗,这么多年后改嫁又咋了?你们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多可怜,有个靠得住的男人照顾才是好事啊。再说了,你之前不也让老哥解过签吗?”
  已是怒极的妇人脸色苍白,上前几步,扯过老道人手中的春烧饼,摔在地上:“滚!我卖给谁春烧饼,也不卖给你这种恶心人!给再多银子,我都嫌脏!”
  老道士倒也不生气,只是遗憾道:“唉,韩妹子,你是好女人,可惜就是没享福的命。罢了罢了,就当咱们有缘无分。”
  妇人不再理睬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
  老道士自顾自唏嘘一番,转头对那位年轻人笑道:“得嘞,贫道只好自个儿去中原享福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公子,以后若是去徽山游玩,报上贫道的名号即可。”
  年轻人笑道:“好的。”
  老道人潇洒离去。
  年轻人问道:“老道长,连摊子也不要啦?”
  老道士没有转身,挥挥手,貌似豁达道:“要那么些不值钱的物件做什么,跌份儿!你要喜欢就归你了!”
  等到老道士走出很远,妇人对年轻人轻声道:“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与公子知会一声,还报他的名号呢,见过脸皮厚的,真没见过这么厚的!幸好我听说这个老家伙是河州那边的人,否则真是丢了咱们北凉的脸。”
  徐凤年笑问道:“听口音,大嫂是咱们北凉陵州人?”
  妇人眼神古怪,半晌才冒出一句:“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正在吞咽武当春烧饼的徐凤年差点噎到。
  妇人掩嘴笑道:“瞧把你吓的,嫂子逗你呢。”
  徐凤年委实哭笑不得,一边咬着春烧饼一边走向隔壁摊子,扶起长凳,转头微笑道:“大嫂,请我吃春烧饼的家伙跑路了,要不然我替你解一签,就当饼钱了?”
  经过那名气势吓人的女子一折腾,妇人摊子的生意都冷冷清清了,她坐在长凳上伸手轻轻捶打腰肢,看着那个笑脸温和的年轻公子哥,怀疑道:“你会解签?”
  徐凤年点头道:“老本行了!”
  妇人摇头笑道:“公子你啊,可没那个老家伙能骗人,大嫂哪里会上这个当,放心,饼钱就算了,大嫂请你。”
  徐凤年好奇问道:“大嫂,怎么从陵州跑来这武当山摆摊子了?”
  妇人平声静气道:“我娘家是这边啊。前些时候来山上烧香祈福,见到这里的光景后,琢磨着自己刚好会这些手艺,闲着也是闲着,就觉得摆个摊子能多赚些。”
  徐凤年笑问道:“我猜大嫂家的孩子都在蒙馆学塾读书了吧?也对,咱们北凉这边,书籍贵着呢,最吃钱。”
  妇人又不说话了,直愣愣瞧着徐凤年。
  有些憋屈的徐凤年无奈道:“大嫂,我真不是吴老头那种人!”
  妇人忍俊不禁道:“真是经不起逗,可不像咱们北凉的爷们儿。”
  徐凤年佯怒道:“大嫂别骂人啊。”
  妇人摆了摆手,端了一条小板凳和一碗定神汤,坐在徐凤年对面,笑道:“饼是送你的,这碗定神汤,就算是解签钱了。大嫂不识字,可不许骗我。”
  徐凤年吃完春烧饼,俯身拿过定神汤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妇人双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诚。
  徐凤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语。
  落签在桌后,她以双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识字,就不用多此一举去细看什么了。
  她亦是用双手递给徐凤年。
  那份无言的沉重庄严,好像在交付性命。
  从来与青史无缘的老百姓,总归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的,会事死如事生,才愿意相信来世福报,才会不辞辛苦地登高烧香祈禳。
  徐凤年接过竹签,看过签文后,嘴角翘起,柔声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第七十二签,上签。”
  妇人不识字,签文内容则大致听得明白,至于上签二字,更是简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释然而笑。
  徐凤年收回竹签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汤,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报。”
  她笑意恬淡。
  之后两人随意闲聊,多是她说他听。她说起了她眼中的陵州乡土风貌,当然最多还是家里两个孩子的蒙学情况。她说年龄大些的孩子还不错,没那么顽劣,虽说也从没人听说学塾先生夸奖过什么,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过县试成为童生估计都相当不易,可是每次看着那个孩子挑灯读书,摆出那副读书人独有的摇头晃脑的模样,她就会没来由很高兴。而那个小些的孩子就让她很头疼了,宁肯下田劳作,也不乐意去私塾背书,小小年纪就想着打仗杀蛮子。她最后还说如今不晓得北凉其他地方如何,前两年最少陵州那边大小私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便宜的书籍,便宜到让她这种家境贫寒的人家都觉得便宜。是因为之前陵州有个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说了句北凉人少,但读书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本蒙学书籍比前五六年,的确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说,那个姓徐的大官,是个好人,只可惜听说离开陵州去凉州当官了。
  徐凤年笑脸温柔,望向远方,轻声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妇人没听懂,也没有多问。
  她摊子那边有生意了,妇人问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签吗?”
  徐凤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她点了点头,起身后,妇人突然脸色微红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别喊嫂子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妇人冷哼一声,去隔壁摊子忙碌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签,在尉迟读泉和轩辕青锋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缘签,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妇人摇出的那支竹签,起身送去。
  她发现这位游手好闲到去当算命先生的年轻人,似乎仍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有些难为情了。
  她瞥了眼竹签便小心收起,抬头问道:“是那支签?可别骗我。”
  徐凤年摇头正色道:“不骗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误你骗人银子啦。”
  有些郁闷的徐凤年坐回桌前,重操旧业,熟门熟路,开始大大咧咧招徕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个烂摊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加上附近摊位认定徐凤年是个钻钱眼里头的神棍,而且年纪轻轻,当下又没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一拨拨香客游人来往路过,显然都没停步抽签的兴致,难得两三位年轻女子欲语还休,想要上前摇签,结果都给家里长辈或是身边同龄男子婉拒了事。徐凤年只得小口小口喝着定神汤,委实百无聊赖。徐凤年逐渐从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变成跷着二郎腿,再变成趴在桌上晃动签筒,最后干脆自己摇出一支支竹签,也不看那签文,随手丢回。
  隔壁妇人抹了抹额头汗水,调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本就是从别人袋子里拿钱,公子你倒好!”
  徐凤年叹息道:“难道真要我去跟武当借件道袍?”
  妇人纳闷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真稀罕那点银子?”
  徐凤年下意识瞥了眼茅屋方向,柔声笑道:“我媳妇最没出息了,只喜欢收集铜钱,大的小的,她都不嫌弃,就像个守财奴。”
  妇人乐不可支:“也亏得你媳妇不在!”
  然后她劝解道:“女子持家都这样,公子你想开些。”
  徐凤年深以为然:“燕子衔泥,积少成多,是这个理儿。”
  妇人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鬓角发丝:“嫂子先回了。”
  徐凤年奇怪问道:“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这么多物件,搬得动?”
  她指了指一位从吕祖亭外山路缓缓行来的年轻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观那边卖胭脂水粉,估摸着是早早卖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来帮我搭把手,今儿我也偷个懒,早点下山。”
  徐凤年起身道:“从这里下山,可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还是帮你挑一段路吧?”
  她摇头坚决道:“不用,我这儿东西瞧着多,其实都不重。”
  徐凤年玩笑道:“嫂子,就当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们到山脚牌坊那边,行不行?”
  妇人轻啐了一口,瞪了口无遮拦的徐凤年一眼,气笑道:“你不怕闲话,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泼辣得很。怎么,难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当回媒婆。”
  徐凤年瞥了眼那名越来越近的年轻女子,倒抽一口冷气。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树,而是大槐树啊,他只好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趁着年轻侄女尚未临近相邻两座摊子,面对徐凤年,眉眼柔柔低敛,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模样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净得就像她年少时初次登上武当山见着的洗象池。
  徐凤年说道:“我去过凉州关外,去过怀阳关,也去过虎头城。”
  她脸色平静道:“这样啊。”
  徐凤年咧嘴一笑。
  她没来由问道:“你说北莽蛮子会一路打到这里吗,会打到陵州吗?”
  徐凤年神色坚毅,说道:“只要我们北凉铁骑还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蛮子的马蹄,就踩不到北凉关内的一草一木。”
  她点了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口气真大,说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凤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当官的。”
  她没好气道:“这也用说啊。”
  徐凤年犹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帮忙挑担子?”
  她接下来一句话让徐凤年呆若木鸡:“别嫂子嫂子的,我这些天见多了江湖人,听他们说啊,咱们那位年轻王爷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徐凤年伸手抹了一把脸,悲愤欲绝。
  我在大雪坪之巅说的那句“还个屁”,没人跟你提起过吗,难道不比这句口头禅更牛气些?
  再说了,这句话也是某位吊儿郎当的木剑游侠儿,不知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妇人眼神促狭,不再言语,转身去收拾物件。
  徐凤年望向她的背影,终于没敢再称呼嫂子,只是问道:“官府那边的抚恤银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动作一滞,没有转身,摇头道:“不曾,他的老伍长前些年还经常寄给我们额外的银子,去年才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今年春我才听说,老伍长死在虎头城了。”
  之后她始终没有转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先摇出的姻缘签,并非怀中那支竹签,她不识字,却牢牢记得那支签的字数。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还有盼头,咬咬牙就能过下去。
  她的盼头在于两个孩子,至于今天摇出的签是好是坏,其实无所谓。
  最后,她与侄女挑起担子离去之前,无意间瞥见那个给人感觉总是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后,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静静。
  不怎么像年轻人,倒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春光远去,只能默然晒着秋季的和煦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