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倪南卿赶到医院，听到郭均对他说的话时，那一刻，他眼前一黑，只觉得周围天旋地转，令他分不清身在何处。他撑着墙壁努力站稳，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你、刚刚、说什么？”
  郭均抬起扁圆的脑袋，投来同情的目光，颤抖着嘴唇重复了一遍：“阿豫跟一帮小混混发生了争执，被戳瞎了右眼，只怕今后他的眼睛就这样了。”
  无论是郭均怜悯的眼神，还是他充满了自责惋惜的话语，都是扎在倪南卿心上的血淋淋的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每一刀带出的都是牵筋连脉的血肉，痛得他几欲发狂。他跌坐在长椅上，不敢置信地摇着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帮人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这么狠的手？”倪南卿猛然看向郭均，赤目怒瞪，“况且东区你不是一向都吃得来吗？以前也不是没起过争执，但从没这么严重！为什么这次发生了？还是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郭均被倪南卿的步步紧逼逼得节节败退，直至无路可退，他看了眼急救室门顶上的鲜红的字体，懊悔地闭了闭眼睛。这一眼是真正的忏悔，真正的愧疚，却无人知晓，也已经无人在意。他咬了咬牙，仿佛狠心做了某种决定，红着眼眶，哑着嗓子对倪南卿说了一句话。
  “明天中午十一点半，无名饭馆二楼，顾总想和你见一面。”
  说完这一句，郭均转身就走。他垂着头，耷拉着肩膀，沧桑的背影如同一个溃败而逃的残兵败将。身后“紧急救治中”的字样太过深刻，太过红艳，仿佛真就是那正在病室里急救之人的鲜血绘写而成。郭均不敢再看了，每看一眼都令他心里发寒。
  倪南卿呆呆地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宛如一个被抽调了生命的木偶，只有当急救室有医生出入时，空洞的眼珠子才会转悠两下。纯粹的黑瞳中，每每刚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苗，下一秒就会熄灭。
  等到急救室的灯光熄灭，倪南卿已经没有知觉了，稍微动一下，都好像即将拆筋动骨似的又酸又痛。他浑身冷得厉害，在温度怡人的室内，冷汗不停地往外冒。看到杜豫眼上蒙着纱布，被医生推出来时，险些摔到地上去。
  他拉着杜豫的手，陪他进病房。他强忍着命令自己不许哭，k可是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杜豫反握住他，温柔地安慰他：“没事了，没事了，就是眼睛受了点小伤，很快就好的，你别伤心，别哭啊。”
  他不安慰倒还好，一安慰，倪南卿的眼泪唰的就掉下来了，颗颗泪珠带着咸涩的气息、炙人的温度，砸在杜豫的手背上。杜豫瞬间弹了起来，又被身上的疼痛折磨得倒回床上，嘴里还不忘安抚爱人：“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就忍不住急，就当为了我，别哭了好吗？”
  “好，我不哭，我陪着你，我、我……是我对不起你……”倪南卿擦干眼泪，痛苦地说出这句话，果然看到杜豫的脸色瞬间变了。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是谁下的狠手了。他的笑容依旧温暖如阳，声音却透着彻骨的阴冷：“不是你，是顾翰霖，那个下三滥的小人！”
  提到这个名字，杜豫的情绪逐渐变得暴躁，整个人越来越激动。即使他拼命地压抑，可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却看得倪南卿胆战心惊。他抱住杜豫，一遍遍地叫着“阿豫”，一遍遍地亲吻着他的面颊，等人稍微平静下来，医生也已经赶来了。
  为了让杜豫好好休息调养，医生给他注射了一剂安神药，叮嘱了倪南卿一番话。这一场景简直和几天前倪南卿住院杜豫陪伴一模一样。倪南卿凝视着杜豫的脸，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呢喃道：“放心，阿豫，我不嫌弃你，我永远都不会嫌弃你，你不用惊慌，不要害怕……”
  第二天，倪南卿陪着杜豫洗漱，陪着他用早餐，陪着他聊天说话。他不是个幽默风趣的人，不会像杜豫那样逗趣耍宝逗他开心，所以他只能极尽所能地满足杜豫的要求，哪怕是扮猪扮狗。
  杜豫笑得身体抽痛，实在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索性提出让倪南卿给他讲笑话，如果他没笑，对方就得亲他一下。倪南卿朝他“呸”了一声，骂他当了病号还不忘谋取福利，却还是照做了。
  结果显而易见，这家伙怎么逗都不笑，哪怕真碰上好笑的，也要硬憋着，搞得倪南卿都担心他会不会憋出病来。到后来，笑话不笑话什么的，也没人在意了，只剩下倪南卿倾着身子，在杜豫脸上印下一枚又一枚额吻，尤其是眼睛附近。
  杜豫捧起倪南卿的脸，笑道：“好了，小南，你的心意我都懂，昨天是我一时走火入魔而已。”倪南卿握着他的手，继续亲吻着他的眼睛，那般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轻弱羽毛的呼吸中传达出的珍重令杜豫仿若置身暖汤之中。
  倪南卿一边吻着杜豫，一边把自己的心声诉说与对方：“我想让你知道，即使你已经知道，我依然想一遍又一遍地倾诉给你听。”杜豫准确地捉住他的唇，轻啄了一下：“听见了，软软地，热热的，又甜甜的。”倪南卿在他的唇上轻咬一口，吻着他的眉心说道：“不，还没有，还远远不够！阿豫，你要听着——”
  “杜豫，我爱你！杜豫，我爱你！杜豫，我爱你！阿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杜豫，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始至终，想的是你，念的是你，爱的是你，都是你，也只有你！纵使我曾经怨过你，厌过你，甚至想弃过你，可是临到头来，我终究放不下你，我唯一舍弃不下的也只有你！杜豫，我，倪南卿，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倪南卿痴痴地凝视着杜豫沉睡中仍然带着一丝笑意的脸庞，起身将床头柜上的餐具收起来，然后轻轻地走出门。他叮嘱了护士，如果杜豫醒来后找他，告诉他不要着急，他是去处理一件事了，很快就回来，一定会回来。
  来到无名饭馆，他冷漠地扫视了一圈，一如既往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一如既往的令他作呕。他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进入走廊深处的一间很不起眼的包间，里面顾翰霖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倪南卿不愿意和他废话，开门见山直接问道：“说吧，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顾翰霖起身朝他走来，悠哉地说道：“语气那么冲做什么？咱们两个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就像你住院的那段时间——”“别碰我！”倪南卿厌恶地挥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懒得多看他一眼。跟这个小人还有什么好谈的！之前是他愚蠢，是他痴人说梦，结果？又一场愚弄！又一场游戏！甚至赔上了杜豫的一只眼睛！
  顾翰霖脸色骤冷，又迅速复原，强硬的扳着倪南卿的肩膀，把人往沙发上带，勾了勾下巴笑道：“喏，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菜，尝尝我的手艺，也好……顺便把上一次的补回来。这是你应该给我的补偿。”
  倪南卿被他按坐在沙发上，听着他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内心的厌恶越发深刻。见顾翰霖要挨着他坐下，一只手抄过来想要将他搂进怀里。倪南卿瞬间移开座位：“不是吃饭吗？用得着挨那么近？”他绷着张脸紧盯着对方，见对方没有再强求，才终于放松了些。
  “杜豫的眼睛是不是和你有关？”
  “来赶紧尝尝我做的……”
  倪南卿直截了当的逼问令顾翰霖的声音戛然而止，夹菜的筷子停滞在半空中，显得有些滑稽。几秒后，顾翰霖把菜放进倪南卿面前的碗中，笑道：“尝尝吧。吃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他话音刚落，倪南卿就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这一举动，看得顾翰霖脸色微变，讥笑道：“你也不怕我下药吗？还真是为了你的小情人连自己都豁出去了？”倪南卿抹了抹嘴角，直直地盯着顾翰霖：“少说废话，我要答案！”“好！好！好！那么——过来！”顾翰霖张开双臂，戏谑地盯着他。
  倪南卿冷冷一笑，立即挪了过去，甚至还乖巧地窝进了顾翰霖的怀里。顾翰霖神色大变，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怒吼道：“你还要不要脸了？就为了那么个东西，宁愿当男妓？”“对！你说得对！咳咳——”倪南卿艰难地挤出声音，“我早就是个男妓了！我现在和男妓……有什么区别！”
  顾翰霖怒痛难当，用力将倪南卿摔倒沙发上，倾身压上去，右手捏着倪南卿的下巴，近乎神经质地笑道：“好！你不是要答案吗？我告诉你，是我，命令郭均主动去帮助他，也是我给他安排了前往西区的送货任务，还是我命人戳瞎他一只眼睛，怎么样？听得满意吗？心痛啊~心痛好啊！正好我也痛着呢，咱们一起痛！谁叫你选择他？谁叫你抛下我？这都是你该受的！这都是你走错路的惩罚！我这是在拨乱反正，是在救你啊！”
  倪南卿再也忍不了了，发疯似的撕咬踢打：“滚！你给我滚！你这个畜生！变态！混账东西！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难道我欠你的吗？”
  “对！你欠我的！你要还！用一辈子来还！”
  他们如同困兽一般，都在做着垂死挣扎，临死之际，仍然要死死地咬住对方，从对方身上狠狠撕下来一块，以抚慰身心的伤痛，来满足内心的绝望。这场困兽之斗，必然一死一伤，死局已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