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顾翰霖篇
作者:牧琉依      更新:2022-05-03 23:12      字数:5414
  打从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我就认出了他是谁。那张脸,那个五官,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和他记忆中那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女人,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倒在了我的车旁,我只是隐约觉得那人模样不错,长得挺招人疼,于是心血来潮下了车。
  当我把人抱起来,看清那张脸的那一刻,三个字,那个曾经刻在心上,令我又疼又痒,却又在那个女人消失后埋葬多年的名字——倪南卿,在岁月的沉淀后,再一次浮上心头。
  我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莫名其妙地把人抱上了车,命令司机改变行道去了医院。
  那天的阳光是东区少有的明媚,丝丝缕缕仿佛染上金粉般的色泽,轻轻柔柔地洒在人们的身上,经风微微一吹,在空气中泛开点点金光。
  那些金光如同精灵一般跳跃着,飞舞着,滑过半空落在了病床之上的人的脸上,将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容衬得更加的轻灵剔透。
  我出神地望着他,不知不觉间,那张面容竟然与我脑海中曾经一闪而过的影子相融合。刹那间,我被自己的潜意识惊得回了神。
  我不禁嗤笑了一声,原来我竟然早在那么多年前就曾经幻想过青年如今的这副模样吗?这令我感到莫名的难堪与尴尬。我有些庆幸倪南卿还在昏迷中。
  我缓缓伸出手,在那人的脸颊上一触即回,心里感叹了一声:你和我还真是缘分啊!只怕是孽缘吧!
  而且,这份孽缘在我七岁那年断绝后,经过了这么多年,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降临在我面前,以这种平淡无奇又出人意料的方式续接而上。
  “倪南卿。”我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个光是放入嘴中都能散发出一丝甘甜的名字。同时,我的记忆也被这三个字带回五岁那年。
  我举着书包挡在头顶,冒着倾盆大雨从学校跑回家。司机开着车跟在我身后,如同一只乌龟一样慢慢爬行着。透过雨幕,我感受到了司机眼中的着急担心和无可奈何。
  没错,不是司机有胆虐待我,而是我拒绝了那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因为我要用这一身的狼狈给我的爸爸一个教训。谁让他先违约了呢?明明说好今天会亲自来接我,结果却只让司机老五带来一句道歉和安慰。所以,我要冒雨回家,我要淋的一身湿,这样奶奶看见了就会把爸爸骂上一通。
  可是当我回到家时,迎接我的不是奶奶焦急心疼的搂抱,也不是爸爸心虚愧疚的道歉,而是满屋子凝重沉闷的氛围……以及一个美丽柔弱的女人。
  刚踏进家门,我就听到了奶奶愤怒至极的吼声:“顾怀林,今儿个你要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家门,我就走!走得远远的!”
  我错愕地站在门口不敢动,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那么生气的样子。她恶狠狠地瞪着被爸爸护在身后的女人,布满皱纹的脸皮在不停地颤抖,显得狰狞可怖,令我恍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然后我就看到我的爸爸,那个向来不可一世的男人第一次弯下腰去,露出哀求的表情:“妈,求你了,成全儿子吧!慧荣她已经趋去世那么多年了,您也该放下了。”
  乍然从爸爸口中听到我那个从没有机会见面的母亲的名字,我更加震惊了。因为妈妈的名字几乎是家里的一个禁忌,谁都不能提,尤其是在爸爸面前。
  我看着他们双方好像争夺食物和领地的野兽,褪去了曾经母慈子孝的外衣,獠牙毕露,无所顾忌地撕咬着对方。这个场景陌生得令我害怕,也让我下意识地对那个漂亮的女人产生了一丝排斥。
  他们掐得太厉害,也太投入,谁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回来。我站在门边,又饿又冷,心里失望极了。后来,还是管家爷爷发现了我,把我领了进去。在我的追问下,管家爷爷无奈,这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爸爸今天突然带回来一个女人,想要和对方成家立室,可是那个女人出身不干净,所以奶奶死活不同意,就和爸爸吵了起来,这才有了刚才老太太用自己威胁爸爸的一幕。
  我看着管家爷爷闪烁其词的样子,就猜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必定不像对方说的那么简单。奈何对方不愿意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
  那天晚上,奶奶终究没能阻止爸爸,于是从那天起,我的家里就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爸爸甚至吩咐了众人,一律以女人的话为主,这俨然是要给对方树立当家女主人的威严啊!
  这话是奶奶身边的女佣小兰告诉我的,她还气愤地说:“如今就连老夫人都被气得搬到了北园,接下来就是小少爷你了,可千万要当心啊!”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表示爸爸才不会看着他被那个女人欺负,可实际上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儿慌。于是我时不时就会去南园转转,顺便刺探敌情。
  在此之前,每天看着奶奶被气得吃不好睡不好,我都以为那个女人肯定非常凶恶,否则怎么会这么不讨喜,北园没一个人喜欢她。当我去了之后,我却发现她和我想象的截然相反。
  每次看到我,女人都会冲我挥手微笑,甚至还会跟我分享自己做的小点心,逗我唤她“芳姨”。我自然不肯,有时被逗急了对她发火,她也浑不在意。不可否认,她对他很好,真的很好,不仅是他,还有家里的佣人们。
  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的爸爸,顾怀林。女人一看到他,整个人都会大变,如同察觉危险竖起利刺的刺猬,满身的尖锐,却只瞄准了顾怀林。我感到很困惑,难道她不喜欢我爸爸吗?那为什么爸爸要为了她气走奶奶?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之间的相处,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感觉女人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我心里的好奇与疑惑与日俱增,直到那个雨夜,我才逐渐明白有时“在一起”并不一定需要“两情相悦”……
  窗外雷声大作,雨势瓢泼,我又一次趁着奶奶睡着后,拿着故事书跑进了南园。当踏上三楼时,我觉察出些许不对劲,太安静了,静得仿佛连人气儿都不存在。我四处找了找,那些守夜的人竟然都不见了!
  这时,一道闪电滑过我的脸,我吓得往女人的房间直奔而去。离女人的那扇房门越近,潜伏在寂静空气中异动就越明显,直到我停在女人的房门前。门并没有关严,那些奇怪的声音随着昏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飘出来。
  彼时一无所知的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曲着身子向门缝里面望了进去——宽大的床上,两具交叠的身体,女人沾满泪水的面孔,柔弱的哭喊,男人癫狂狰狞的表情,低沉的嘶吼……这一幕,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永远刻进了我的脑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朝什么方向走。可是不管往哪里走,耳边似乎还在环绕着女人的声声哀求,和男人得意的笑声。
  “顾怀林,求你,求你,放了我吧。放过我这个寡妇吧。”
  “林芳仪,别想了,我好不容易等到那个男人死了,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还怎么可能放手!芳仪,做我的女人,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北园,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自此,我开始有意识地避开那个女人和我的父亲。我的心里很不得劲儿,奶奶却对此笑得合不拢嘴。
  我有些难过,为什么奶奶看到我疏远爸爸,还能这么开心?我问她,她却只是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背说:“他没良心啊!他们都没良心啊!”
  我一直没有告诉奶奶,其实私心里,我还是挺希望那个女人和爸爸在一起的,毕竟她真的很好,对我也很好。如果,如果她和爸爸结了婚,那我是不是……就有妈妈了呢?
  可是一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结婚,因为奶奶用自己的性命威胁爸爸,爸爸只能作罢,婚事也只能一直耽搁着。奶奶很开心,那个女人也很开心,而我,不开心。
  又过了半年,女人怀孕了,爸爸高兴得仿佛要疯掉,脸上时时刻刻都挂着灿烂的笑容,与女人惨淡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南园喜气洋洋,北园愁云惨淡。
  而我,此刻陷入了两厢交界的矛盾中——我期待着这个小弟弟的来临,又因为爸爸的欣喜若狂而惴惴不安。
  在这种不断自我拉扯、自我纠结的心情下,那个小生命终于还是来临了,在各方复杂的心情下降生在一个美丽宁静的黄昏。爸爸更是拿出了一早就定好的名字——南卿。
  一听到这个名字,奶奶当即就变了脸上,冷冷地说道:“南卿,南卿,他还真是心心念念着南园的那位啊!”我不太懂奶奶的话,只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极了,总会放在心里念上几遍。
  碍于奶奶拘着我不放人,直到一个月后,我才有机会看到那个小生命。他长得可真好看啊!就像管家爷爷给他堆的雪娃娃,看得我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捏了一下雪娃娃的脸。
  谁知,雪娃娃那么软,那么嫩,我轻轻一碰,他的小脸上就红了一大片。高亢洪亮的哭声引来了爸爸,爸爸一看当即红了眼,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呆住了,火烧般的疼痛让我醒过神来,我强忍着眼泪看着爸爸抱着雪娃娃,小心翼翼地哄着,一直潜伏的不安终于埋下了嫉恨的种子,开始一点一点生根发芽。
  闻讯而来的奶奶又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双方两败俱伤后,奶奶流着泪带我回了北园。我擦拭着奶奶脸上的泪水,好似第一次与她有了相通的情感。
  我讨厌爸爸,讨厌雪娃娃,以及生下雪娃娃后就没了动静的女人。我经常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给那个柔弱的雪娃娃一个教训,又怎么给那个早就把我抛在脑后的男人一个教训。
  可是,还没等我想出个一二来,那个男人的报应就来了,因为那个女人带着雪娃娃逃跑了。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躲过男人的重重监视的,男人为此大发雷霆,把家里搞得人心惶惶。
  我的心里却隐约有些猜测,因为就在那对母子消失的前三天,我看到了奶奶和一个面生的叔叔谈了些什么。两个人神神秘秘的,而奶奶的脸上却一直带着笑。
  我的父亲,那个已经疯魔的男人一直不肯放弃寻找,却屡屡未果,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更是把整个顾家整得如同一个鬼宅。
  等到再次听到那个女人的消息时,已经是死讯了。这也成为了压垮男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男人彻底病倒了。临终前,男人独独喊了我一个人。我带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迈进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床上躺着的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风度翩翩的英年才俊,而是只剩下一副被臆想症磨尽所有血肉的枯骨。
  我站在床边,看着那双浑浊迟钝的眼睛,心头一酸,强忍着才没有把那声“爸”喊出口。我听着男人对着虚无的空气喃喃道:“我恨,我恨啊!你奶奶,你妈妈,我好恨啊!我恨啊!”
  他一声声地倾吐着恨,直至咽气的那一刻,也不曾松口,是真正的含恨而终。我知道他恨奶奶是为什么,却不明白他对我妈妈的恨从何而来,而男人也没法子给我答案了。
  之后,我犹豫过要不要打听一下记忆中那个雪娃娃的境况,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却不想,缘分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兜兜转转,曾经断掉的过往又有了续集。
  我看着病床上的他,倪南卿,不,应该叫顾南卿才对。曾经那个雨雪可爱的小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令人惊艳的青年,出落得比他想象中更加出众。那一眼的风采是我不可否认的惊喜。
  或许是生活太无趣了,我的目光开始转移到他的身上。我让下属调查他的所有资料,把他这些年来的经历扒得干干净净。然后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接触他。
  意料之中的,他看似温柔,实则冷漠,非常不好接触,少有的温柔也只是在那个叫杜豫的男人面前。这让我品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的刺激,我逐渐沉浸在这场游戏之中。
  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当一个人过度关注某个人时,偏心和偏爱也会随之衍生,然后逐渐变成一种习惯。可是,我却停不下来,如食髓知味般投入其中。
  我在他和杜豫的周围埋下了无数双眼睛,替我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种偷窥的刺激不亚于偷情,如电流般窜过我的每一个毛孔。
  然而,我内心的孤寂、阴郁和暴躁并没有因为这场游戏而得到任何纾解,反而愈加沉重,因为倪南卿面对杜豫时干净柔软的笑容,因为他们贫困却依旧甜蜜的生活。
  我感到痛不可遏,却如饮鸩止渴般,不再满足于那些字面的描述,我想亲眼看到。于是,我开始搜集一切包含了倪南卿身影的视频监控,商场的,饭店的,公司的,家里的……
  我知道我病了,而且已经病入膏肓。这个病早在我五岁那年,甚至更早,就埋下了病根儿。随着“南卿”两个字的消失,它便一直蛰伏着;而随着这个名字的再次出现,它开始发力了。
  我忍着病痛,不想轻易向那个名字屈服,日日夜夜地煎熬着,承受着,直至身世揭晓的那一刻……我站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老管家床前,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忏悔。
  “……我对不起你啊,怀林,少爷啊……我不该帮夫人给你下药……我不该啊……这是、这是兄妹□□啊……我有罪啊……”
  兄妹□□!这四个字打得我措手不及,我惊恐地看着老管家,浑身冰冷僵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站在阳光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我发疯似的逼问奶奶,那个一直把我母亲视若珍宝的老夫人,从她泪流满面的倾诉下得到了真相——我的母亲是她出轨的产物,她舍不得孩子寄养在外,寻了个由头把人接回身边,收作养女。却不料,女孩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不惜以死相逼。老夫人无法,只得成全,就此酿成了一场悲剧。
  想想顾怀林临死之际的声声恨语,我不禁苦笑,他的确是该恨。如今他已经解脱,只留下我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血脉存活于世,又是恶心谁呢?
  我觉得冷极了,仿佛所有的寒气都在往我的毛孔里钻,再一看那两个人甜蜜无忧的笑容,身体里的寒气瞬间就被一股毒火烧得一干二净。
  曾经埋下的那颗嫉恨的种子彻底冲破了所有的阻碍,枝连叶结,遮天蔽日般化作一片阴影蒙上心头。极致的黑暗下催生出疯狂的破坏欲,一声声叫嚣着“占有”、“掠夺”。
  终于,这场游戏走向了失控的局面,而我,从掌控者变成参与者时,我便无法再预料自己的结局。成功还是惨败,我也变成了两极撕扯下的无力羔羊。
  作茧自缚,我想在没有比这个词更加适合形容我的了。明明有无数次可以脱身的机会,我却一次次眼看着它们擦肩而过,心里竟还有些许放松。
  我知道,我没救了。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抓住自认为的那抹药引可能就是唯一的选择,所以我也不例外地做了这个选择。
  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这盘棋已经死了,是我将它变成了一盘死棋。或许我的抽身还有一线生机,但我宁愿彻底斩断这条退路。
  到底该怎么办?我不愿意想,所以,顺其自然吧!
  我再次做出这个可笑而懦弱的选择。是的,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