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翰霖死死地盯着纸上的那行字，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想……就这么结束了？”
  倪南卿摇了摇头，又写道：“你和我之间从来没我开始，又哪儿来的结束？”
  顾翰霖顿时怔住了，呆呆地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那些扭曲可怖的字迹，逐渐化成一条蜿蜒的毒蛇，向他扑过来。
  而他，他却动弹不得。他甚至不敢去看倪南卿的眼睛，他害怕看见那双眼睛中的平静和淡然。
  那些淡然无谓的情绪在他看来，无异于极其响亮的一个耳光，充斥着令他难堪的嘲讽。
  他哑声说道：“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我之间的种种，最终就归结于这么一句话……南卿，难道、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儿感觉吗？”
  看着顾翰霖紧逼而来的目光，倪南卿不闪不避，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竟然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想而知，这个店答案早就已经存在于他的心里。
  只有他，只有他！愚蠢而不自知！还在眼巴巴地一遍遍地追问，非要得到这个可笑的答案。
  顾翰霖垂下头，一时无言。病房内顿时陷入了沉默，令人窒息的安静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如影随形般攀附在他们的身上，压在他们的身上，难受至极。
  杜豫从始至终没有去看顾翰霖一眼，始终专注于倪南卿的状况，看他请咳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水杯递过去。
  这会儿，他似乎又恢复了倪南卿记忆里曾有过的稳重沉着，仿佛先前那个大吵大闹的人只是众人的一个幻觉。
  然而，倪南卿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顾翰霖还没有答应他，对他放手，所以……
  他拉了拉杜豫的左手，一边喝水一边冲杜豫微笑。杜豫仿佛也知道了什么，犹豫再三后点了点头。
  这份无言的默契深深地刺痛了顾翰霖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转过头，自欺欺人地安抚自己，眼不见心为静。
  此时的倪南卿却顾不上他，他看了一眼杜豫，又看了一眼房门，示意杜豫先出去。
  杜豫哪里肯，能够坐在这儿安安分分地看着倪南卿和顾翰霖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还不出声搅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如今，倪南卿还要让他出去，独独留下他们两个人，这移出他眼皮子底下的不安感叫杜豫怎么能忍受得了，想都没想就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杜豫反手握住倪南卿的手，委屈巴巴地说道：“小南，别让我出去行不？就让我呆在这儿吧。我不说话，也不乱看，更不捣乱，我就守着你。”
  倪南卿被他这小孩似的死缠烂打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一边还要留意着顾翰霖的情况。顾翰霖原本是侧对着他，不知何时已经把正脸转了过来，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这个表情倪南卿太熟悉了，他知道顾翰霖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心里一急，用力瞪了杜豫一眼，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听话！出去乖乖待着，等我。”
  杜豫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却没有再闹腾下去。他心里始终顾念着倪南卿的身体，不敢招惹得太过，同时倪南卿的那两个字——“等我”，仿佛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的，他的小南放不下他，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失望。
  当病房内真正只剩下顾翰霖和倪南卿两个人时，顾翰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到先前他的身体绷得有多紧，以至于骤然松懈后竟有些许疲惫和酸痛。而倪南卿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戴上了顾翰霖早就习以为常的一副面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看着这样的他，顾翰霖的眼睫一阵轻颤。本以为习以为常了就不会再受其影响，然而事实却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
  他忍不住扯出一抹苦笑，又迅速收敛起来，忍不住再次问出那个问题，即使他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南卿，你当真要和我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分情面？”
  倪南卿避开了他的目光，拿起纸笔，动作还是那么果断干脆，却看得人心头更是又酸又苦又气。没等他写完一个字，顾翰霖就扑过来按住了他的手。
  “你是不是又想写什么从没有开始哪儿来的结束？你想都别想！”
  倪南卿被他这整个人虎扑过来的架势吓得下意识一抖，条件反射似的就要往后退，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又在顾翰霖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这么怕我？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这么唯恐避之不及？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心里疼得厉害，越问越急，失控之下竟然攥着倪南卿的肩头一个劲儿地逼问。直到看见眼前人的面色越来越苍白，才恍然松开了手，好似失了魂一般，跌坐在倪南卿的床边。
  倪南卿皱着眉头，揉着肩膀，时不时疼得抽气。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在月白色的灯光下泛着晶莹冷彻的光，也冷到了顾翰霖的心里。
  顾翰霖趴伏在床边，伸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只能一遍遍地道歉：“对不起，南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倪南卿听着那一声声的低语，那一声声充满了颓废和低落的道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顾翰霖了。
  他不禁心里产生了一个疑惑：是什么把这个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真的是他吗？倪南卿不禁自嘲：他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笔尖在纸面上微微颤抖着，沁出的一点笔墨在纸上晕开了一团污渍，他的笔突然间有些迟疑了。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经把那些繁复的心绪压在了心底。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纠纷已经够久了，久到令他产生了一种时间的错觉，仿佛他和顾翰霖已经认识了好多年，已经纠缠了好多年。他累了，真的太累了。
  顾翰霖，这个与他和杜豫天差地别的男人，本就不应该和他们有任何交集。如今既然有了交集，那便是一个错误，当断不绝就是错上加错。所以，今天他势必要结束这个错误。
  下笔的动作再没有了犹豫不决，倪南卿把纸页递到顾翰霖面前，上面只有一句话：恳求你放过我。
  顾翰霖怔怔地盯着上面的字，仿佛一个刚刚识字的孩童，恍惚又茫然，需要一遍一遍地确认才能一点一点地辨析出其中的意思。
  他好似一个老化生锈的机械，僵硬地抬起头，空洞洞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带着他记忆中的一成不变，成了一道刻痕。
  过了好一会儿，顾翰霖才哑声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倪南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他没有再写一个字，而是坐起身默默地注视着顾翰霖。那双不起波澜、沉静坚定的眼眸中，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带着几乎必胜的决心，他写下了“恳求”二字，哪怕字迹再漂亮，触笔再温柔，也无法掩饰这就是一份威胁的事实。这，是他倪南卿给顾翰霖的威胁。而他口中的伤，就是前车之鉴。
  这一次，是顾翰霖反映急速，及时制止了他，那块玻璃碎片才没有被他咽下去，没能够划破他的喉咙和肚肠。但是，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顾翰霖能救得了他一回，就能救得了他第二回吗？
  倪南卿承认，是他卑鄙，是他小人，所以才会用自己的死亡来逼迫顾翰霖放手。倘若这个名字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谁又会在乎他这区区一条命？说到底，不过是他仗着顾翰霖对他的爱罢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连日来的憔悴消瘦都无法减损他的容貌风姿。哪怕是他随意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能够引得外面那些女人的痴迷与垂涎。这样的一个男人，与生俱来就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享受万千追捧喜爱。
  可惜，这样的人，他倪南卿沾染不得。就如同顾翰霖的这份感情，他同样沾染不得。太明亮，太炙热，太疯狂，好比那万里长空中无与争辉的烈阳，哪怕靠近半分，都会被灼伤。
  而倪南卿，他始终是一个足够“冷”的人，他放纵着自己沉浸在幽静凉薄的湖水中，任凭寂静包裹着他，纵使孤独，他也安于孤独。
  直到……直到杜豫的出现，这个时而莽撞时而机灵的大小伙儿，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他的世界。自己尚且带着满身的无措与彷徨，却还要把爱小心翼翼地碰到他面前。
  他曾经为此惊慌失措过，以为这是一个突然选中了他的小太阳。他被那傻乎乎的讨好般的一笑，灼得立即缩回了手。
  然而，在那个大傻子一次次地靠近下，这个叫杜豫的男孩子，他的过往，他的不堪，他深陷泥沼的沉沦与挣扎，也逐渐在他面前揭开帷幕，敞开在他面前。
  倪南卿逐渐意识到，这个男孩儿，他不是明空中的太阳，而是夜幕里的月亮，深陷于黑暗中，却仍然散发着微光。
  于是，倪南卿终于愿意探出水面，迎接这轮月亮，沐浴这份月光，而不必担心满身的狼狈会曝光于明亮的白昼之下。他们同属于寂静清寒的夜晚，彼此相拥，不会过热，不会太冷，恰好温暖。
  所以，倪南卿需要的是月亮，而不是骄傲炽烈的太阳。
  所以，今天他们这无奈而可笑的纠葛，必须结束，也只能结束。
  所以，从他看向顾翰霖的双眼时，他就已经宣告了结果——
  今天，八月十五月圆时，这场莫名其妙的纠缠，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