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伤悲
作者:
浮世客 更新:2022-05-03 12:32 字数:3906
范闲放下手里的酒杯筷子,手指着郭保坤道:“那为何我今日一到祈年殿,郭少就言之凿凿说今日便要看我身败名裂,不知是郭少掐指能算,还是早与那幕后之人暗通款曲了呢?”
郭保坤仍是跪着,却扭过身去,大声道:“一派胡言。”可能是因为跪着的原因吧,并无半点气势。
他看着范闲,纠结了一下不知该如何辩驳,认真地问:“暗通款曲可以用在这个地方吗?啊?”
天哪!这是什么铁憨憨?徐丹霞听了,乐不可支,侧过头去一口酒喷在地上,好在有广袖遮挡,并不失礼。
她握拳掩在口鼻边,咳了几下,唇边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她道:“郭少,你的关注点总是如此清奇,果然和外面那些庸脂俗粉都不一样啊。”
郭保坤听了便转过身来,这时已然明白过来徐丹霞的调侃之意,他气愤地说:“庸脂俗粉是可以用来形容男子的吗?”
旁边的郭攸之看着自己儿子被左右言语戏弄,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呵斥住郭保坤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用词?”
郭攸之离开席位,跪在郭保坤身边拱手道:“陛下,犬子与范闲素来不睦,二人争执倒也无碍大局。如今关键是在范闲这首诗里,既是抄袭他人诗句,则理当重罚,否则难以平息天下悠悠众口。”
到底不愧是混到尚书位置上的人,瞧瞧这话说的,四两拨千斤,避重就轻,厉害!
徐丹霞想起那天在醉仙居,跟李承泽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如今一看竟是错了,瞧瞧面前这对父子就知道,这老鼠儿子分明也有不会打洞的。
李承泽察觉到徐丹霞在看自己,那眼神有些……抱歉?但是好像还有点戏谑,忍不住要笑的样子。李承泽不明所以,大殿之上又不好询问,只好把疑问压在心里。
那边范闲站起身来,指着郭攸之大声道:“还是尚书大人厉害,一句话说在痛处。”
郭攸之依然拱着手道:“秉公直言罢了。”
如果不是徐丹霞在他话音刚落时就嗤笑了一声,那么这句话还真有点大义凛然的意思。
范闲端起酒杯,道:“庄先生,你说的没错,这首诗,是我抄的。”
此话一出,大殿上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范闲端着酒杯,离开席位走了出来。
庄墨韩放下酒杯,语重心长地说:“范闲生,知过而直言,是谓勇也。范先生经过此事必成大器。”
“你先别忙着夸我了。”范闲抬手制止了庄墨韩的话,上前几步道:“庄先生,这首诗乃是少陵野老诗圣杜甫所作,跟你老师半点关系没有。”
徐丹霞见他既然没有讽刺庄墨韩,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对他莞尔一笑。
她手摸到腰间,将荷包里那方玉印拿在手中把玩着,印上刻着徐丹霞印四字,雕着三个橘子。
庄墨韩的字,徐丹霞选的玉,北齐最好的玉匠雕刻而成。
一切都那么完美,真是可惜了。
她听见庄墨韩问道:“你说的这位诗圣是何朝何代的人物啊?既是诗圣,可曾青史留名?”
范闲随意地摆摆手,道:“史书里没他。”
庄墨韩长长的啊了一声,道:“是这样啊。”
范闲想起很多东西,现代的一切,可惜想起有什么用呢?他再也不能回去了,因为回不去,所以格外的想念。
他慷慨道:“因为他的诗,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有着千载风流、文采耀目的世界。”
这话庄墨韩只觉得荒谬,他几乎带上了讽刺的语气道:“难不成它是传说中的仙界?”
殿上众人哈哈大笑。
这笑声是在否认徐丹霞和范闲的过往,讽刺他们心中的乐土。
范闲转过身去,一指两侧席位,大声道:“笑吧!笑吧!跟你们这儿比起来,说是仙界毫不为过。”
庄墨韩问道:“你去过吗?”
徐丹霞看着范闲闭上了双眼,仿佛陷入了遥远而美丽的回忆,他和缓了语气,道:“那时我梦里留下的画卷,是我残留的记忆……”
郭攸之语气不耐地打断了范闲的话,“范大人,你的意思是,你在梦中游历仙界,还背了首诗回来”
殿上众人再次大笑,这笑声给了郭攸之底气,他离席对着庆帝拱手拜道:“范闲所言过于离奇、荒谬。如此狡辩,实属欺君,请陛下圣裁。”
“庄先生,你老师做的诗多吗?”范闲转过身来,问庄墨韩。
庄墨韩回答:“家师著诗良多。”
范闲再问:“那不为人知的也多吗?”
庄墨韩煞有其事地说:“史海钩沉,不为人知的仅是刚刚展示的那一首。”
范闲闻言便笑,转过身去拍拍郭攸之的肩膀,道:“谁说我梦里只背了一首?”他喝了手里的酒,一把夺过正在倒酒的宫人手里的酒坛子,高声道:“纸来!墨来!”
立刻有宫人另置案几,铺纸研磨。
徐丹霞立身而起,她穿着红衣在殿内本就显眼,一站起来,霎时间吸引了殿内的目光。
李承泽看着她离开席位,将一方印往庄墨韩桌上轻轻一搁,走出去几步将自己身上那件大袖衫脱下,在手中团成一团,看也不看就将它往身后一抛,动作张扬洒脱。
郭攸之道出大家人中所想:“范大人是想临时再做两三首诗,证明这些诗都是从仙界里看回来的?”和着郭攸之的说话声,徐丹霞走到了铺好纸张的桌案前,与范闲相视一笑。
范闲拎着酒壶,来到郭攸之面前,似是有些微醺,道:“你不知道,那段记忆,就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刻在我的脑中,我看过的每一个字,读过的每一本书,都记得丝毫不差、历历在目。”
郭攸之觉得范闲大概是疯了,便问:“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郭保坤哼了一声,左右看看道:“怕是气急败坏,已然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话音刚落,范闲就将手里的酒坛子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缓步站上台阶。
从将进酒到清平乐,从苏幕遮到渔家傲,从菩萨蛮到醉花阴……
豪迈的、婉约的、悲怆的、凄迷的、慷慨的、奇诡的……
他时而舒臂疾奔如仙鹤展翅,时而以锤击罄其声古朴清脆,他时奔时走,时立时坐,似醉似醒,似癫似狂。
在满殿或惊讶或兴奋,或不悦或尴尬的眼神里,他忽然一步步朝着徐丹霞这边走来,口中念着秦观那首鹊桥仙。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神情忽而苦涩起来,念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念至此处,两人均是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哪。相识相知相爱却不能长相厮守,何其残忍!
徐丹霞拿笔的手不住的颤抖,面前的纸张泪迹斑斑。范闲正下台阶,忽然坐倒在阶上,他又哭又笑,神色悲切道:“吾埋泉下泥销骨,卿寄人间雪满头。”
隔空对望,泪眼迷蒙,无语凝噎。
和大殿上所有人一样,李承泽对他二人的异常情绪不明所以,明明他二人的婚事已成定局,厮守终身已然可以预见。
为何还会如此悲伤?
但他更多的是羡慕,甚至是嫉妒。这世上有一个人,知道你为什么高兴,陪着你高兴,也知道你为什么悲伤,陪着你流泪。
情投意合,心意相通,死生不弃……这满大殿上的所谓位高权重的人,还有谁如此幸运?
这样的人,他今生是无法遇到了。
这一刻,李承泽觉得,他和徐丹霞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且终身无法走近。他频频饮酒,心中百般滋味,绵绵不绝。
范闲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俯身拾起徐丹霞抛在座位上的衣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拿走她手中的笔掷在桌上,扫视了一圈大殿上的众人,语气极轻透着厌倦道:“我们走吧,此地……无趣。”
他将衣袍披在她身上,转身朝庆帝一拱手便步伐踉跄的往殿外走去,走出去几步,不见她跟上来,转身疑惑地看着她,朝着她伸出手去。
徐丹霞一抹眼泪,也朝着庆帝一拱手,不等他同意,转身将手放在范闲手里,二人携手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尘世无趣,唯有你好。
星夜里,两人默默无言,府外分别时,忽然转身向对方而去,紧紧相拥,徐丹霞哽咽道:“我改变计划了,不玩了,我今晚就去。”
范闲只是紧紧拥着她,默许了她的话。
祈年殿夜宴经此变故,再也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一时间群臣皆散。
徐丹霞掐了个诀,人便原地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在庆帝面前了。
庆帝正与候公公谈话,见到她来,别说候公公,就是庆帝这个喜怒不行于色的帝王,也是大惊失色。
他反应过来,大声喊人,这时才看到殿内上下左右均有流动的透明水幕,将宫殿内外隔离起来,半点不透。
庆帝心中大骇,道:“你是什么人?不!你不是人!”
徐丹霞轻轻一笑,道:“恭喜你,答对了。”她面色一变,道:“不过,我和你一比,还是你更不是人。”
她手如兰花,翻飞划动,指尖红光流泻,在空中划出一道符来,收敛笑意道:“我就奖励你安宁平静的晚年生活吧。”
庆帝和候公公都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恐惧和惊骇化作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两人的心脏。
徐丹霞两手一分,那符咒便随着她的动作一分为二,瞬间隐没在两人体内,两人周身散发出红光。
这红光褪去后,两人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完全看不到身边的徐丹霞,又继续刚才的谈话。
解决了庆帝,想着与太子私通这样的皇室丑闻,应该是不能赐死长公主的,徐丹霞打算去给长公主下个噩梦符,要她夜夜想起今生最不愿想起的事。
却不想,在广信宫听见了长公主与庄墨韩的密谈。
下了符咒,徐丹霞想,私通太子、通敌叛国、试探君权这些总够要她性命了吧。
她一旋身回了自己屋子,看到范闲拆了发冠穿着里衣睡在她的床榻上。
她踏着月色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范闲的手撑开锦被,她顺势躺进他的怀抱,抬手拥住了他,听他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自己也不免意乱情迷、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徐丹霞衣宽带褪,两人肌肤相亲,唇瓣相依,呼吸交缠。
起起伏伏间,徐丹霞听见范闲半是缠绵半是痛苦地唤她:“小霞,小霞,小霞……”
像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夜,两人抵死缠绵。
这一夜被翻红浪,蚀魂销骨至极。
翌日。徐丹霞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可巧范闲端着饭菜进了房间,在她疑惑的眼神里,范闲笑道:“回了趟范府,总不能让人知道我们还没成亲就在一起过夜吧。”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给她穿衣,洗漱过后,又给她梳头,还非要给她画眉。
徐丹霞便拿眼睛挖他,道:“你看看我的眉毛,这么黑这么浓,用得着画吗?”
范闲听了嘿嘿一笑,连连道歉,又将她好生夸赞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