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美人如玉隔云端
作者:
林睿行 更新:2022-05-02 04:56 字数:3072
相传在高昌以南茫茫大沙海深处掩埋着楼兰古国废弃王城。按史书所载,汉时,楼兰国是连通中土西域之大国,只要穿过楼兰东边那白龙堆,不出数日便可抵达阳关。魏晋年间,楼兰国销声匿迹,曾一度连通西域与中土之道路为黄沙所淹埋,水草不长,鬼魅横行,以至于位于楼兰以北之高昌与伊吾便成为了西域连通中土之新通道。
这高昌南地有南平郡,当中有一大盐湖,东西长,南北狭,名为觉洛涴,产白盐。觉洛涴往南有彩石滩,常有石匠在此处相觅玉石,再往南便是一片奇形怪状之石山群,传闻此地在先古年代乃是大湖泽,海水干涸才露出这片河底石山。石山尽头便通往楼兰沙海,平常人轻易不会跨过此地。
这年冬日试阅,上都护决定亲赴南平县校检。南平县城位于觉洛涴东北,新筹备之南平府军营驻扎于南平城外西南,紧挨着觉洛涴。按周制,各地州县需征集当地壮丁入军籍分业田,平日里,兵丁除了练兵排阵,还要耕种所分之业田,军民但有收成归自家,不用上缴赋税,战时便要自备口粮及兵器上阵杀敌,此为府军。然而这南平府军却稍稍有异,别家府军所分乃是业田,他们所分却是盐田。别人种田,他们晒盐,各有收成,相得益彰。
现任南平府军校尉张中乃高昌汉人,原籍交河,本是高昌交河公麾下骑射队副尉,从军廿十载。麴智盛献城投降后,高昌各路军马便就地解散卸甲还乡。在高昌旧制中,每户须有一男丁服役从军,军士分有口粮,但要养妻活儿便稍稍牵强难为。只有军功爵位往上升迁,将士们才能获得相应褒奖。张中身为骑射队副尉,廿十载积蓄总算挣得一口薄田,本以为从此便要当个田舍翁,无奈张中使惯刀斧,揣着锄头也不知如何种田。
适逢周人招募巡城卫,巡卫城关乃是保卫家园,谈不上替周人当走狗,张中便充当了巡城司戈之职。他那些旧部见队领如此,便也跟随他一道当巡城卫。张中从军廿十载,军务熟习,兼之守卫家乡交河城,当得十二分尽心,巡守城务十分妥当。第二年,便升任折冲府伙长。上都护巡城时,对高昌旧部将领十分关注,诸多安抚,张中骑射让他印象深刻。不久,便升任张中为南平府队正,举家迁至南平。
南平府军铺开军阵时,上都护一眼便认出了为首之张中。短短两月兵练虽未能有大成,但简单排军列阵还是卓卓有余。上都护心下满意,只脸上不流露半分。随后校阅府军自备之兵械器具,却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许别驾询问南平府折冲都尉莫等闲。莫都尉无奈道:“南平铁料不足,卫士们须把自家农铁器杂熔了,又让匠工炼制时略缩了些尺寸,才勉强打造出这些刀剑。”
当天夜里,上都护便给南平府军签发了互易文书。有互易文书在手,南平府军便可将白盐转卖给持有都护府买卖文券之商号,同时也可从商号手里购买龟兹国铁料。上都护本来对买卖龟兹铁料一事有所保留,奈何西州离关中路途实在太艰辛,那一车车中原铁料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才可穿过大沙海送往西州?一番计较,还是从龟兹进铁料相对容易。
买卖由利恒商号操办,商号东家安利恒是栗特人,本名安打那几昂,汉人喊得舌头打卷,便称呼他为安利恒。安利恒常年往来高昌和西域诸国,在高昌王城有一间大商铺,后来迁往交河城,为了讨好周人,常常把商队所打探得来之诸国消息转递给都护府。这会得了买卖,便屁颠屁颠赶来南平城给都护府诸人洗尘。
南平城不大,四平周正。安利恒候了几日,终于逮住了都护府诸人北返前一晚,在城中最大饭肆置办了几围酒席,又请了胡姬舞伎于席中助兴。扈从下属皆热络向上都护敬酒,上都护暗想:这帮崽子,想灌醉本使,你等一翘起尾巴,本使就晓得你等拉屎还是屙尿。这酒过半巡,便假装不胜酒力下去歇息。
许别驾呡了口酒,一只丰嫩臂手搭在他襟前护胸上。他眯眼看向那只手主人,深邃双眼,高俏鼻梁,丰艳红唇,分明异族相貌,此刻正直愣愣看着他。胡姬见他不抗拒,便凑上去亲他双唇……夜色渐深,芙若在摇晃马车内睡得不知时候,醒来时,及目尽是幽黑,不禁纳闷:车怎么停了?侍从都上哪了?
前天夜里,许别驾长随仆卫余庆忽然回到交河城把她接上马车。她当时吓得个半死,不晓得是要往哪去,尽往坏事上想。余庆安慰道:“娘子多虑了,别驾正好好儿,不过是接娘子前去相见罢了。”
这人影都没有啊,往哪相见?芙若心中正嘀咕,欲拉起马车门帘往外声张,忽而一双大手自背后袭来抱她。她唬得慌了神,那双手将她抱得紧紧,又揉又捏,她使力挣脱不得,又慌又怒,随手拔出发上玉簪往那手肘上狠狠扎下去。只听得玉石折断声音,那人吃痛,芙若欲再刺,双手被紧紧筛住,只听那贼子低声道:“是我也。”
芙若一愣,半信半疑。
那人又在她耳旁道:“我心里一直想你,你却狠心用簪子刺我。”
芙若连忙摸索马车内风灯,将之点上,灯光一起,但见许别驾侧靠在车厢内,把他衣袖挽起,一揦拇指般长之血红印子横躺在手肘上。她连忙掏出手帕替他包扎上,所幸出血不多,却也够她吓呛。
“要是我手中是金簪不是玉簪,可就不是这么浅浅一划子了。”
“这不是跟你闹着玩?瞧你那股傻劲。”
“这事可以闹着玩?我要是手劲再猛一些……”
“你快瞧瞧外面。”
芙若本欲骂一句“休要打岔了。”却瞥见马车外光景:平静如镜之湖面正泛着柔和亮光,仿佛是那天上明月躺倒地上一般。芙若低呼一声,爬下马车。迎面一股冷冽气息将她层层包裹,她打了个喷嚏,硕大披风便挂在她背上。
“这是盐湖哩,名为觉洛涴,听闻天将亮时常有鬼市现(鬼市为海市蜃楼古称)。”许别驾生起火堆,二人围在一处烤火。
“怕不?”
芙若摇头,问:“你看见过鬼市?”
“未曾。倒是听闻过不少。”
芙若把半边披风拢到他背上,头靠着他肩膀。
“交河城里有不少人见过鬼市,都说跟人世间相差无异。”
“如真也曾见过哩,她说忽然就看到了数不清之重楼屋檐,刹那间便消失,要不是旁人也看见了,还真以为是自个儿幻觉。”
四周寂静,唯有寒风吹拂和柴火燃烧响声。
许别驾侧首,瞥见芙若已靠着他肩膀睡着。他轻轻抱起她钻进马车厢内。
寒风依旧冷冽吹拂。不知过了多久,柴火熄灭了。又不知过了多久,觉洛涴水面升起一团云雾。芙若恰在此时醒来,扒开马车帘,外头冷得紧,她只露出一条缝隙向外张望。此时,云雾尽头升起一片灿烂金光,美得不像尘世。她赶紧去推许别驾,他懒懒转醒,慢吞吞挪向马车门帘边张看。芙若张手指点,便见一轮红日跃出海面,顿时金光四射,雾气升腾。那雾里可藏着什么?飞腾神龙?美丽河神?还是妖魅鬼市?实在惹人遐想。
雾气渐渐散尽,海面澄净如镜,太阳已融入高空,天蓝得没有一缕云彩。许别驾再看向身旁,芙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红唇微张,一副无心无肺睡相,不觉心头盈满,便吩咐侍从套马起行。
天山县始昌城县衙内,上都护盯着眼前家书,想象着妻子裴氏执笔书写之脸容。她眉不画而黛,眼神英敏,俊朗俏鼻,坚定薄唇。本应是纤纤佳丽柔情似水,偏偏家书写得像公文邸报般冷硬:皇五子立为皇储。皇长子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天子欲往高丽用兵。蒲萄酒悉收,将送往左仆射府给兄长作新岁贺礼。送信随行之马乐原为凉州农庄副主事,他可替郎君打理西州新置田业农庄。
上都护有时候会想,妻子是否只是生就了一副女子皮囊躯壳而已?内里其实是一尊冰石,要不然怎能这般冷冰冰硬倔倔?
“把那只白玉笔托连同玉镯子一同送回京中府上去。”上都护吩咐松青。
松青何等机灵人,马上便吩咐仆从逐一妥帖包裹,叮嘱道:“玉托给夫人,玉镯子给妾室娘子。”仆从喃喃道:“不是玉托与玉镯都给夫人送去吗?”松青翻了翻白眼,骂道:“夫人不好红妆,玉镯子当然是给妾室娘子。”
办妥后,松青又亲自打点远行物事。他望了眼西面群山,白雪皑皑,这往后又不晓得要熬多少天餐风露宿日子。他瞥了眼厢房里正在看地志之主君,心里可想念南平城里那些温软丰硕胡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