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刚刚停止，那扇有两人高雕着金色花纹，以铜制圣母头像做门环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撞开了。迪恩不认识连滚带爬往外逃的这位，只知道他是卡尔身边的骑士。面对庭院内上百人探寻的目光，骑士老爷没做任何解释，他瞪大了眼睛把周围看了一圈，径直从迪恩身边跑过，直奔城堡大门的方向。
  原来是打算逃跑，亏得佣兵以为他是要召集部下进去战斗。身为骑士，丢下家主和部下，将荣誉视作粪土，公然从战场上临阵脱逃。
  普通士兵没了指挥都在原地干站着，一个高瘦的年轻人离开队伍去追赶骑士，迪恩听见他喊着：“托马斯爵士！”
  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你主人是哪个胆小鬼。
  第二个从门里出来的是邓肯·火炉，火炉大师一手紧捂胸口一手拖拽战斧，脚步踉踉跄跄，随时都要倒下。戴娜跑上前搀扶，没等到跟前邓肯就先摔倒了，女矮人硬靠蛮力把邓肯拖过来。那张在牛角盔下的脸比刚挤出的牛奶都白，双眼紧闭怎么喊都不回应，戴娜急了，歪着头耳朵贴住盔甲，听了半天终于找到心跳。
  四眼恶魔又来了，既然都是当晚的目击者，佣兵便想跟精灵交换个默契的眼神，然而赵雯的心思没放在这儿。精灵弯腰翻着随身的皮包，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味道难闻的东西掏出来放到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说的话迪恩全都听不懂。
  真好，再摆出截骨头和死掉的蝙蝠，你就是如假包换的巫婆了。
  伯爵家的门依旧敞开，却没人也没声音再从里面出来，连照明的蜡烛都熄灭了。午夜的月光勉力照亮了门内几尺见方的地板，反而把黑暗衬托的更加厚重。
  庭院里有不少竖在铁架上的火盆，每当有风吹过便“呼呼”作响，这差不多是仅有的声音了。
  除掉被卡尔派去镇压暴徒的，留在庭院里的尚有一百多人，但谁都不愿意说话。家主一去不返，骑士老爷临阵脱逃，再加上那声非人的嚎叫，大伙儿没跟着跑已经是卡尔深受爱戴的明证了。
  难堪的沉默被一位侍从打破，勇敢的小伙子指挥士兵就近找火把照明，然后“和我进去救贝克曼大人”。
  伯爵家里有什么我还不清楚吗？不用多好的想象力迪恩就能猜到恶魔正在干吗。可是我能说吗？告诉他们房子里有个恶魔？谁又会相信？
  迪恩看着精灵想寻求支持，可精灵直摇头。迪恩没搞懂精灵是要他别跟着去，还是拒绝把实情透露给带头往里走的侍从。
  精灵不答应，他就找莉莉，柯林斯小姐也算知情人之一，但小姐的注意力不在这儿。戴娜自己搬弄不动人事不省的邓肯，必须莉莉搭把手。一高一矮两个女人通力合作，解开了邓肯沉重的胸甲板。
  他不过是犹豫了一小会儿，侍从就带走了庭院里的大多数人。留下的寥寥无几，即便迪恩想坦白也没听众。
  超过百人便算得上一支小部队，迪恩存了点侥幸，毕竟他和精灵两人也曾经伤到过恶魔。
  在他忙于把自己行为合理化时，女矮人已经脱下了沉重的盔甲，一双不比男人细多少的手在邓肯身上摸索。
  “没有伤口？”女矮人很惊讶，想不通为什么邓肯成了这副德行。她以矮人的粗鲁拍打邓肯脸颊，像打个不懂事的孩子。无论戴娜怎么打，邓肯都不醒。
  莉莉阻止了她，说：“让我来吧。”
  仅仅一句话，赵雯便像条扑向猎物的毒蛇，跳过去抓牢了热心肠小姐的手。
  “放开我。”莉莉语调冰冷，对精灵已是厌恶到了极点。
  精灵不放，还瞪了回去。
  “你干什么？”戴娜不知内情，莫名其妙的感觉更多些，但她需要莉莉帮忙，女矮人一把推开了精灵。
  莉莉抽回手放到矮人胸前，没多久湛蓝色的光晕便在她手底下跳动，继而向上喷涌，裹住了整个手掌。非自然的光亮超过了高高在上的弯月，把莉莉的脸照成了蓝色。
  戴娜看呆了，瞪着眼睛像是见到了鬼。被硬挤到边上的精灵只能懊恼的叹气，尖耳朵随着摇头的动作来回晃荡，迪恩不知道赵雯为什么总反对莉莉救人，地牢里她能看狱卒去死，在这里也要看矮人去死。
  那换成是我呢？她也想我死吗？
  夹板下的胳膊又在疼了，佣兵不再看精灵，专心关注胸口多了团蓝火的邓肯。能救矮人，区区一条胳膊算得了什么。
  矮人醒了，被胡子埋住的嘴张得很大，一声“快跑”随着吐沫星子往外喷。仍留在原地的人被他吓到，都转过来拿矮人看，幸好莉莉手里的蓝火已经熄灭了。
  救了小女孩反被当成女巫，最后害得赵雯背黑锅，迪恩觉得有些东西还是别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柯林斯小姐。”迪恩指着受伤的右手，笑容很是尴尬。
  莉莉首次当他面召唤蓝火时，他跟主教大人一伙。当时如果没他阻拦，或许莉莉能救回贝罗爵士也说不定。
  同样的记忆很可能也找上了莉莉，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佣兵很长时间。迪恩被看的无地自容，低下头逃避那双蓝眼睛的审视。
  算了，养上段时间也能好……
  从伯爵大宅子里传出了新的嚎叫，嚎叫中又夹杂着人在死亡突然来临时的惨呼。嚎叫持续的时间长到令人窒息，惨呼则相对短暂，但此起彼伏。即使听过三次，迪恩也不习惯，不习惯这种血液凝结呼吸停止的感觉。
  等两种声音都消失后，被高墙围起的庭院里只剩下他们这伙人了。新的恐怖压倒了旧的仇怨，莉莉没再废话，招来了蓝光，让断掉的骨头再度愈合。
  迪恩扯掉夹板抖了抖胳膊，享受着痊愈的喜悦。他不小心看到了赵雯的表情，精灵斜瞄着他，一副无可奈何加鄙视的嘴脸。
  难道我要当个残废你才满意？迪恩选择性忽略了赵雯，现在有比照顾尖耳朵情绪更重要的事。
  上次跟卡尔去了十几个人，就出来了两个。这次一口气挤进去上百武装士兵，却没人出来。嚎叫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即便用爬的，都该到门口了。大门依然敞开，不知是月亮在移动还是别的原因，之前尚能被照亮的地方也消失了。
  门里的黑暗像是有了生命，正有条不紊的向外扩散。
  被驱逐的不止是光，还有声音。墙外的暴动并未平息，熊熊大火吞噬了住宅，成群结队的暴民在洗劫财物，内城已经沦为战场。就在刚才，这一切仍通过风飘过墙传进了耳朵里。这会儿全都听不见了，在高墙之内属于伯爵大人的庭院里，迪恩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他忽然打了个冷颤，一旦开始发抖就停不下来，迅速扩散到了全身。是太冷了吗？迪恩摸了把额头，指头上全是汗珠。
  这不是冷，是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伯爵的大宅。这无疑是栋豪华的建筑，由三道城墙拱卫的住宅没必要在防御上太花心思，只需照顾观感考虑居住舒适便可。但那是白天，是以前，绝非现在，此时此刻。那道用来给来访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大门，和红砖墙上整齐排列的玻璃窗，以及窗户后波浪形的帘头。都告别了以往的用途，成了新鬼屋的一部分。
  每往门里的黑暗多看一点，迪恩对其中的想象就多了一分。看得久了，他把门看成了嘴，而楼上的窗户则是眼。
  这不挺像的吗？总共有四双眼睛对不对？
  “走吧，我们走吧。”赵雯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迪恩很佩服精灵，换做他来说，可能都无法连贯。
  “好的，小姐……”佣兵没能立刻回答，是因为要酝酿情绪，免得一张嘴就让别人知道他被吓破了胆，连说话都不利索。
  “走？哈哈……哈……”邓肯也许是想来次典型的矮人式大笑，假如他能连贯表达，而非说一个字吞一次口水，会更好些。
  “要走……吗？”听见莉莉说话迪恩才发觉她竟然离自己这么近，手搭上了迪恩才恢复的胳膊，又像是重回了土匪营地。
  莉莉也在发抖，迪恩感觉得到。
  “我同意精灵的话。”乍一听戴娜似乎能正常说话，但她说得太快，以至于含糊不清。邓肯看了她很长时间，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在生气，气自己同族公然跟尖耳朵站到一起。
  在场总共就五个人，其中四个都说要走，然而他是邓肯，是敢跟马上骑士对冲的火炉大师啊！邓肯看着伯爵家的豪宅，牙齿咬得咯咯响。迪恩真怕矮人倔脾气大发作，非得进去不可。
  “我们走！”矮人发出了声怒吼，跺着脚朝城堡大门走去。
  迪恩做了件自认为很有绅士风度的事，他留下断后，等三位女士都跟上邓肯才抬脚。在走之前，佣兵还是没能忍住，他回过了头，看见门里有个人。
  那是女招待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