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一行人快马出城直奔昌平。
  为了有助于陆松尽快恢复，也因为城里的家杀气太重不适合养胎，吴青岚便带陆松、陈姨娘等人去昌平庄子暂住，那里有温泉，最适合老人和孕妇过冬。
  那里还有核桃和清泉。墓穴是吴青岚亲自挑选的，但是她只被允许参加一半葬礼，后半截不适合孕妇目睹，由陆炳代劳了。
  陆炳赶回万梅山庄时，天色刚擦黑，吴青岚披着狐裘风毛领斗篷站在门口迎他，指挥丫鬟伺候他洗脸换衣后，两人一起去陆松和陈姨娘居住的松鹤院用晚饭。
  陆炳身高腿长，一步迈出去比旁人多半步，此刻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吴青岚身边，两人肩并肩，像是老夫老妻饭后散步一样。
  自经过与拜月教生死鏖战那一晚，两人之间的隔阂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他没有刻意解释，她也没有人故意讨好，自然而然地相处，像相知多年的同僚或者战友。
  丫鬟在前面掀开门帘，陆炳身材高，尽管丫鬟踮起脚尖伸长手臂，那门帘也只到陆大人下巴处。身长玉立的陆大人便自己伸手将门帘挑到头，示意吴青岚先进。
  吴青岚笑吟吟地行了个万福：“谢大人。”
  屋子底下“流”着地暖，温度不高不低，空气不干不湿，舒适宜人。窗台上摆着一溜小花盆，里面的植物已经长出两寸来高，嫩生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
  窗台下面摆了一张贵妃榻，吴青岚脱了大衣裳、脱了鞋斜躺在榻上，腰后垫个枕头，拉开一旁的薄毯盖在腿上，她最近有反应了，常会感到腰酸腿痛。
  陆炳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托在手上喝了一口，对丫鬟挥挥手：“都下去吧，没有吩咐不用过来伺候。”
  丫鬟退下后，吴青岚笑盈盈地追问：“陆大人打算怜香惜玉吗？”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陆炳单手拎了张椅子放在长榻侧面，坐下，将两条长腿尽力往前伸，这会儿功夫他想明白了问话来处，答道：“家宅安宁才是福。”
  闻言，吴青岚的心忽悠悠荡了一下，但是想起历史上的真实情况，赶紧撇开这个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往旁边挪了挪，说，“把脚放进来吧，忙了一天又骑这么久马，腿抬高点松快松快，歇一会儿再去洗澡。”
  陆炳把靴子褪下，穿着雪白棉袜的脚伸进被里，身体向后仰靠在椅子上，舒展身体。
  吴青岚掀开腿上的薄被，盖住他的脚，掩好被角，问：“这几件案子其实说穿了就是两件吧？一件是臧玉茹为全家报仇，一件是张家妻妾恩怨。”
  “如卿所料。”陆炳感慨道。
  当年臧玉茹为什么能从灭门浩劫中活着离开，并且加入拜月教仍不得而知，但是臧玉茹和建昌侯府的关系则是因为蓝氏。
  建昌侯原配正妻姓王，后来纳蓝氏为妾，蓝氏擅音律，迷得建昌侯五迷三道的，从此独宠她一人。
  王氏生有两子一女，长子就是侯府世子张世恒，二儿子张世誉幼年夭折。蓝氏则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就是张世昌，女儿就是五小姐。
  臧玉茹进侯府是因为蓝氏提出要修行，那时侯府掌权的还是王氏，下人都把件事都当笑话听。一个戏子出身的女人，天天狐媚行事，说什么初一、十五斋戒修行，都当她是又想出来什么花招蛊惑侯爷，谁知道她竟一直坚持十年。
  臧玉茹入住侯府两年后，也就是八年前，十五岁的张世恒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反常态，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过因为张世誉打碎了他的一个砚台，就拽着弟弟往死里打，下人拦都拦不住。
  当时入冬不久，荷塘水面只结了一层薄冰，两人撞破栏杆掉进冰冷刺骨的池塘。
  被捞上来之后便是连夜高烧，无数珍贵药材灌水似的喝，张世誉烧了三天还是没熬过去，张世恒倒是侥幸活下来，但是双腿瘫了。
  两个好好的儿子眨眼之间一死一残，王夫人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就一直卧病不起，蓝氏成为侯府实际上的女主人。
  陆炳审完张世恒之后去见了王氏一面，那个女人躺在床上，瘦成一把皮包骨，只剩一口气，硬撑着不肯死。
  听说张世恒杀了张世昌，又听说陆炳承诺会给她腹中的孙子一条活路，可怜的女人从床上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头。
  陆炳离开时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上房空荡荡的，王夫人连丫鬟都不敢用，身边只有一个高大的老嬷。这就是个活死人墓。
  老嬷送陆炳离开时问了句话：“阿弩还活着吗？”
  陆炳不知道她说的阿弩是谁，没回答她。老嬷好像也没指望从他嘴里听见答案，转身回去了。
  她也姓王，是这座活死人墓的守墓人。
  蓝氏不是不想当正室，建昌侯也不是不想把蓝氏扶正，可惜王氏一直不肯死。王氏的父亲曾任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各部，老爷子一直活到三年前才去世，老爷子死了，王氏的大哥又因为在户部办差得力开始受到皇帝的器重。
  与此同时，张家与皇帝的矛盾与日俱增，此消彼长，不管建昌侯和蓝氏如何不情愿，王氏的原配地位和张世恒的世子位置一直保留下来。
  两年前情况发生变化，一直看不上蓝氏的张太后突然开始召见她，此后逢年过节都会传她入宫说话。
  臧玉茹和张家在让皇帝无嗣这件事上一拍即合，张家打算故技重施，发动群臣逼迫皇帝过继旁系子孙，创造再次插手皇位、重掌皇权的机会。
  秋月被挑选进宫、并且被安排进皇极殿绝非偶然，可惜她被皇帝宠幸后生了异心，臧玉茹不得不将她除掉，除掉秋月又为后来事情败露埋下隐患。
  最意想不到的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吴青岚，轻易识破他们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谋划，对整件计划来说可谓釜底抽薪。
  张家得知消息后慌了手脚，这才有臧玉茹带人围攻陆府的事。一来是为杀吴青岚灭口，继续推进计划，二是臧玉茹自己有私心，想要得到药王经。至于臧玉茹为什么在陆炳围剿圣王庙的时候不去支援反而攻击陆府则不得而知，也许涉及拜月教内部的纠纷。
  张太后对蓝氏态度的转变让张世恒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他悄悄在建昌侯豢养的死士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掌握了庵堂和圣王庙的关系，并且机缘巧合收买了薛原。
  当他从薛原处得知陆炳将要围剿圣王庙、张世昌也将在那一天和狐朋狗友前去鬼混时，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铲除张世昌。可惜，运气实在不好，遇上陆炳夫妻二人，功亏一篑。
  严格来讲，臧玉茹的仇人有两个，一个是下令处死她全家的当今皇帝，一个是让当今皇帝登基的张家，估计这一点张家人自己也想不到。
  尽管计划提前败露，但是纵观整件事获益最大的还是臧玉茹，她凭一己之力将两朝太后拉下马、让两个顶尖贵戚家族陪葬，还伤害皇帝身体、耽误皇嗣延续，已经达到了为家人报仇的目的。
  “一旦新太子是张家选中之人，”吴青岚看了一眼陆炳，压低声音，“那么当今皇帝就可以......”
  陆炳看着她的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张家会承认吗？”吴青岚问。
  陆炳摇头：“绝对不会。”
  张家之所以有今天全因张太后。张太后在，他们就是皇帝名义上的舅亲，若是张太后不在，他们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张家的人再蠢也分得清其中利害。他们一定会把全部罪名都认下，不会拖太后下水。
  夫妻俩又一次猜对了。
  三天后，皇帝下旨，将张延龄全家、张鹤龄全家贬为庶民，缉拿进诏狱。
  张鹤龄已于去年被皇帝褫夺国公封号，虽然没了国公封号他们还有“皇亲”的身份，各处产业丝毫没受影响，一如既往地花天酒地。
  这一次全家下狱才是从云端跌入泥坑，在诏狱里又听说失踪了十多天的大公子竟然被张世恒误杀，俩家此时同为阶下囚，不知道这个仇怎么报，估计到死也是笔糊涂账了。
  同一天，张太后传懿旨，说身体不适要长期静养，从慈宁宫搬去咸安宫，一个月后，皇帝挑了个黄道吉日，请生母慈仁太后搬进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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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个月后，吴青岚经历长达四个时辰的痛苦折磨终于在子夜生下一个男孩，陆家的长子长孙。
  孩子只有小猫崽大小，嘴唇发黑，哭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极不情愿来到这个世界似的。
  几十年经验的产婆脸色都变了，也不敢给他洗澡，就用准备好的细棉布轻手轻脚包裹之后将他放在母亲身旁。
  产婆出门给等在外面的人报喜，说话结结巴巴，双腿直打颤。
  陆松和陈姨娘心往下一沉，本就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如今见产婆的神情心里顿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陆炳英俊的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千年寒冰，不顾众人反对大步闯进产房，将丫鬟婆子统统轰出去，“砰”一声关上门。
  产婆见状也不要赏赐，悄悄溜走了，生怕晚走一步孩子出意外迁怒于她。
  产房里气味浓重，熏得人难受，陆炳毫不在意，他坐在床沿，双眼看着孩子，右手紧紧握住吴青岚的手。
  就算是初为人父，他也看出来自己的儿子有些不对，新生儿长得丑他听说过，但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肯定不是好现象。
  吴青岚双眼紧闭，散乱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嘴唇不见一丝血色，脸色更是白得吓人。感觉到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勉强睁开双眼。
  看见孩子父亲，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孩子不太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到底只是个普通人，拗不过历史的安排。”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有你那么高明的医术，他一定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两行眼泪顺着吴青岚眼角流下，她微微张开嘴，无声说了句话。
  这是她与他一直避讳的事情，历史上夭折的孩子，以及他们自己不得寿终正寝的结局。如今，没办法再回避了，这么孱弱的孩子，让他们不得不提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陆炳读懂了她的话，眼眶泛红，伸手指竖在唇前：“嘘。”
  他弯着腰，双手轻轻托着孩子，把他挪到旁边的婴儿摇篮里，重新坐下后，温柔地地解释：“小心孩子听见。”
  吴青岚眼泪流得更多了，将他的心淹没，让他喘不上气。
  他低声宽慰她：“别哭了，月子里哭会做下毛病。你记不记得有句经典的话，好像是‘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我想了个办法，咱们可以试一试。”
  陆炳的话让她精神一振，哽咽着问：“什么办法？”
  “我打算去求陛下，让他给孩子赐名，咱们提前把名字想好。这样大儿子不叫陆经，二儿子不叫陆绅，三儿子也不叫陆绎。中国历史就是一部帝王将相斗争史，如今皇帝金口玉言改写历史，你猜是历史妥协还是皇权妥协？”
  吴青岚彻底不哭了，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说：“确实是个办法，不过，如果改写历史，会不会对后世有影响，咱们都有亲人活在后世。再说，如果没有后世也就没有了你我，那......”
  陆炳从她的话里听出点儿别的，眉梢微挑，问：“你的意思是？”
  吴青岚用右手稍微支撑起身体，陆炳立刻将身体前倾，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只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古有偷天换日，宋有狸猫换太子，关键是这个‘换’字......” 她话说到一半不说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炳。
  陆炳始终不肯告诉她，他在后世从事什么工作，但以她的观察了解，陆炳原则性和自律性极强，他虽然收受贿赂金额还都不小，但事后又变着法的把赃款花出去，吴青岚对他有几种猜测，不管是哪种，对于她将来要做的事都可能是阻碍。
  她的计划若要成功，必须借助陆炳的力量，陆炳能同意她的计划吗？
  陆炳缓缓坐直，黝黑的瞳孔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然后落在孱弱的孩子身上，眼睑渐渐半垂，他坐着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远处的烛光投在他脸上，他的侧脸看上去仿佛大理石雕像一般，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扇形阴影，将本就显露不多的眼眸彻底盖住，让人再也无从得知他的真实想法，握着吴青岚的手不见松开，相反，手劲越来越重。
  手很疼，悬在心口的大石头却缓缓落地，吴青岚躺回床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叹了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
  只要他不反对就行，在大明王朝，可以怀疑严世藩的眼睛不瞎，可以怀疑内库黄金成色不足，却不能怀疑陆炳的智慧，和监视天下的锦衣卫的能量。
  ——剧终——
  亲爱的读者们：本文剧终啦，我暂时不会改成完结状态，因为还要修改错别字，也许会写番外，讲讲吴青岚和童年陆炳第一次见面的情节，或者他们在后世的生活片段。
  感谢你们一路看文到现在。我太懒了，更新断断续续，挺影响观感的，在此对大家说一句抱歉。希望随着我文笔的不断熟练，以后更新的频率能有所提高。
  下一个故事是现代文，灵异+破案+修真文《落妖》（名字暂定，当年写了一半跑去干别的，现在我打算把它写完），女主是个做事亦正亦邪、脾气又臭又硬的妖怪，男主是专门负责处置灵异案件、管理修真界人士的特勤局行动处处长，欢迎大家继续看文。